萝村
风水先生向来是个制造神秘的职业。一些很清楚明白的事，经他们一折腾，就变得神秘起来。
广西北流市民乐镇萝村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这村的陈姓是大姓，自南宋其始祖陈楠任北流知县后，几乎世代有人当官入仕，成名成家；明清以来，已成北流的名门望族。现在，全村有大学专科以上毕业生近300人，占全村人口10％左右。
如此这般的福地，“风水界”能不动心？不时有人纷至沓来，把这儿当成“研讨”风水，分析地理的“参照物”。经这么一“研讨”，不知从哪时开始，萝村便披上一层神秘色彩了。
按照风水先生的“分析”，萝村正面右侧的平顶小山坡“下社岭”是个“印台”，既有“印台”，村人注定代代都会有中科举、掌印当大官机会。然而，“风水先生”说一千，道一万，恰恰就忽略了萝村人世代有渴求知识、嗜书如命、刻苦攻读的传统。
勤奋好学迷国学
陈柱尊1890年春天出生在萝村，后来成了中国著名的国学专家，并非由于“风水”，正是继承了发奋读书这一优秀传统的结果。
陈柱尊毕生与书相伴，仿佛与生俱来的使命就是读书、教书、著书。他自幼就勤奋好学，稍大一点，连村里学堂也难满足他渴求知识的强烈欲望了。父母费尽心机，到隔邻的容县给他找了一家有名的私塾就读。
陈柱尊17岁那年随族兄东渡日本求学。读书之余从不忘练诗习文、学习书法。4年后他回国到了上海，考入交通大学前身的南洋大学电机系，课余仍然兼修古文。
一次，南洋大学举行全校作文竞赛。陈柱尊的文章得了100分，分数是否打得过高了？校长唐文治是一位著名的国学大师，便由他审卷。岂料唐校长阅后认为是超水平，100分太低，毫不犹豫地把分数改成了120分，评定为第一名，并授予金质奖章。
从那以后，唐文治格外器重陈柱尊，认为他是个奇才，还鼓励他改攻文学。陈柱尊也没有辜负校长重望，以优异成绩毕业；刚走出校门，这位才25岁的南洋大学毕业生马上出任广西省立梧州中学校长了。
当了校长，文理皆通的陈柱尊还亲自上国文、数学、英语几门课，把国外先进的教育理念引进学校管理。在他任内，梧州中学教学质量显著提高，因国文、数学、英语等科成绩优异而著称广西。
陈柱尊不仅当学生刻苦读书，当教授后仍然好学成癖、爱书如命。他历任大夏大学、暨南大学、交通大学等名校教授，仅在交通大学任教就18年。他还任过无锡国学专修馆教授、安徽大学校长。
但不管到什么地方，陈柱尊都要在书堆里生活；每月工资，除了生活费外，全部拿去买书。“柱尊好书如美女，一顾不恤千金予。春申日暮书肆中，忘食废寝不知苦。”这是他自撰的“买书歌”。
他常常对子女说：“积钱不如积书，钱有尽时，书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他家中藏书之多，可与图书馆比美，在当时是“少有其匹”。他的藏书楼名为“守玄阁”，也叫“变风变雅楼”、“十万卷楼”。
叫“守玄阁”，是因为夫人姓杨名静玄，表示他永远和妻子在一起；而叫“十万卷楼”，则是康有为给他题写的的匾额，匾上还有“春秋点勘朝夕读”的句子。藏书楼内册帙琳琅，左图右史。1950年“土改”时，他家的藏书被运往广西图书馆收藏，用大卡车装了满满一车。
每天早起读书是陈柱尊从小养成的习惯。由于白天忙于工作，没时间教育子女，他只能利用晚饭时间，向子女灌输读书的好处和乐趣，他教诲子女，说古今中外大凡在学问上能有成就，大都是从勤学苦读中得来的，天才尚属次要。
陈柱尊的夫人也是位十分爱好读书的知识分子，常常都要把书籍搬出曝晒以防虫蛀。夫人常调侃说：“人家晒谷我晒书，人家数钱我数书。”
陈柱尊总结有一套 “勤苦三层读书法”：一是思辨，要求“疑所当疑，信所当信”；二是考证，不能凭空设想，务必确凿、有依据；三是校订，对流传的典籍要慎重考查、核对。他是这样读书，也向年轻人传授此法。
除此之外，他还提倡“五步法”，那就是阅读、探索、深涉、研究和贯通。
陈柱尊在高校任教20多年，为国家培养了不少人才，也为中华民族留下宝贵的文化遗产。
19世纪30年代，陈柱尊在交通大学任教期间，他参加中华学艺社、新中国建设学会，主编《学艺杂志》《国学杂志》《学术世界》等期刊，工余还著书立说。他热衷于周秦诸子，更因为特别精于子学，故所著的子类书特别多。
陈柱尊记忆力特别强，才思敏捷，下笔如有神，有时几天就可写出一本书来。仅经史子集属类的书他就著有达五六十种，其中又以《守玄阁文字学》《小学考据》《公羊家哲学》《墨子间诂补正》《三书堂丛书》《文心雕龙校注》《墨子十论》《子二十六论》等书最为精辟，深受学界前辈和师友们的推崇、赞赏。
他的《中国散文书》一书，被称为中国古代散文史的开山之作，解放后一版再版。周谷城当年编“民国丛书”第一辑五十种，其中就有两种是陈柱尊的著作。
谈论陈柱尊的著作，并非“等身”二字所能概括得了的。国学大师唐文治的评价是：“横空而来，足使千古学人才人一齐俯首”，“阐发宏深，切中时弊，针砭末俗，激动人心，入著述之林，是为吾道光。”
酒国吟诗诗更佳
陈柱尊酷爱饮酒，常常醉后吟诗。工余课后，他常把饮酒的快乐，说得天花乱坠。他曾经在饮醉之后以诗颂酒：
“人生患多欲，忘欲莫酒若。一饮忘名利，再饮忘言诺。三饮忘大地，万象归寂寞。四饮忘身世，物我无所着。所饮能愈多，所忘能弥博。有时慷慨谈，壮气凌寥廓。”
“有如颜常山，骂贼不畏却。有时说良心，历历无隔膜。有如鲁仲由，闻过心乃乐。有时夙昔仇，欲得快剑锷。偶然相聚首，一醉百怨削。有时新相见，两心隔成郭。偶然相聚宴，一醉订盟约。”
他的家中有一本簿名叫“酒国春秋”，那是专门记录他和一班酒友“排日会饮”的。他酒量大，常常和朋友相聚于上海香粉弄的方壶酒家饮酒吟诗，以饮酒多少评分高低。他的同乡好友冯振也是著名诗人，也喜欢饮酒。冯振佩服陈柱尊的酒量，笑称他为“酒王”。
书和酒之外，陈柱尊的另一爱好就是诗了。有一年春节，他率领子女亲友等20多人，带上几千枚花炮，登上龙山的石门，分为两军，互掷花炮作战。他不参“战”，只作壁上观，坐在一边吟诗：
“忽然肝胆成吴越，兄弟阋墙战壕掘。烽火连天动地来，劫杀声嘶万壑哀。眼中但争尺寸地，谁复敢计生灵灾。战矣乎！但得将军威名荣斯须，何惜同胞鸡犬牛羊躯。追奔逐北空悲叫，长老但知拍手笑。高居宫殿聊顾盼，道是私门不紧要。谁非谁是且莫说，有能战胜酬汝庸。呜呼劝君莫作儿戏看，今之为国将毋同。”
他借题发挥，快人快语地把国内混战的军阀痛骂了一通。他的夫人逝世，他为她作墓志铭：“坟之中；妻之宫。坟之外，苍苍松。千万年，归清穷。”
陈柱尊平时也看不惯一些在学校挂名而不读书的摩登女生，他曾经发表过一首讽刺她们的诗：“摩登女子入学堂，履高腰细气昂昂。略习ABC，不闻尧与汤。朝到学堂去，暮入跳舞场。一跳中国富，再跳中国强。三跳四跳跳未已，富国强国皆沦亡。”
1920年3月3日，陈柱尊和儿子陈一百及好友冯振等人，从梧州乘船溯桂江而上前往桂林游玩，往返42天。沿途的水光山色、风土人情，特别是秀甲天下的桂林山水美景，使他诗兴勃发，他用激情而优美的诗句，尽情地抒发了对秀美河山的无限热爱。
他写道：“如日风光诗百首，扁舟乘兴往还来。漓江山水今何在，半在新诗半酒杯。”一路行程一路诗，竟然写下了100多首，可见才情十分了得。后来，他把这些诗编成了一本《桂游集》，这就是《守玄阁诗集》的第5集。
陈柱尊虽然写的是旧体诗，但他对新诗并不拒绝，主张文、白并存。30年代著名的歌词作者安娥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任职，为了从古诗中汲取营养提高新诗的水平，曾经登门向他求教。
陈柱尊每周为她授课两次，谆谆善诱，这与给安娥为电影《渔光曲》配曲也是有密切关系的。上海吴淞中学校歌的词作者就是陈柱尊；著名音乐家萧友梅为之谱了曲。
陈柱尊无处不吟，无处不咏，一生所作诗歌超过10000首，现存诗集有《待焚诗稿》两种版本共10卷，以及《守玄阁诗集》若干集。
渊博学识卓不群
陈柱尊在《自然室诗稿叙》中说：“余幼之时，好斗鸡走狗，习弓矢驰射，以气凌人。年十一二，尽读《四子》《五经》《尔雅》之书，即视乡邑中无识字人。年十四五，读《昭明文选》《唐宋八家》之书。下笔千言不能自休，即痛诋科举无通人，高自期许，不可一世。与人论事，一语不中，则怒发上指，虽死不顾也。”他的狂狷性格和渊博学识，从中可见端倪。
冯振也说陈柱尊：“饱读经书，熟习诗文，然而桀骜不群，不易听人规劝。”冯振在《赠柱尊》一诗中更是形象概括地写出了陈柱尊的性格：“吾爱陈夫子，高才卓不群。胜臣当十倍，提笔扫千军。饮酒多多善，穷经细细分。诗歌尤独造，遗响入青云。”
1940年，国民党特务将陈柱尊挟持到南京，委以“文物委员兼博物委员会主任”等职务，他拒不到任。只应中央大学的聘请，担任中文系主任、教授。1944年春天，他干脆称病辞职回到上海。
陈柱尊除了爱书之外，还爱花，爱家畜。他最不喜欢的是狗，认为“狗脏，只会摇尾乞怜，没有骨气。”但他的家里藏有一只古瓷花瓶，上面绘的却是一条狗向着一名乞丐狂吠，旁边还题有“一双势利眼，专咬破衣裳”。他认为字题得好，就很珍爱那个花瓶了。
陈柱尊给儿子的命名也很奇怪，有一百、三百、四百。为什么叫一百呢？他有一首《示儿诗》是这样写的：“我儿我儿名一百，命名取义汝应识。人一能之己百之，如此行道谁能敌。我之名汝非夸汝，乃欲勉汝彰先德。”至于三百、四百，他就没有对别人说过为什么要这样取名了。
陈一百自小跟在他的身边，得他言传身教，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后任广州师范学院院长，是现代著名的教育统计学家、心理学家，全国政协委员。
陈三百很是聪颖，在他四岁的时候，陈柱尊写了一首诗称赞他：“三百我怜汝，聪明绝用人。四岁犹未满，每事必求真。”陈三百后来成为部队作家。
陈柱尊有一个弟弟陈绳孟，也喜欢饮酒，25岁的时候因病死于广州。陈柱尊在他的坟前以酒祭奠，哭吟：“闻汝死于疫，临死把酒壶。满泪以为酒，黄泉能饮乎？”
1944年，陈柱尊在交通大学上海分校任教，因脑溢血突发病逝。唐文治校长亲自为他撰写墓志铭，铭文为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书法家王蘧常所书。
墓志铭中说道：“神思周亿万里，著述都于百篇；笔如椽木洒风雨，饮若鲸鱼吸百川……嗟我守玄，我今为铭泪欲涟，聊传文字留人间。”
漫 评
文字精神留人间
陈柱尊一生教书育人，他治学严谨，桃李满天下。他在国学界享有相当高的地位。我国现、当代不少古典文学专家，都出自他门下。
陈柱尊是一个有着远大理想的读书人，他不愿像山林丛木那样以不才而终其天年。于是他东渡日本，北上交通大学，学成后执掌梧州高中，此后辗转多间大学任教。他的作品，流露出“达则以公济天下，穷则以大道理身”的思想。儒家兼善天下的精神，正是他思想的主导方面。
陈柱尊勤于笔耕，目前所知他的著述达118部。清末同光体诗论集大成者、闽派代表诗人陈石遗称赞说：“陈柱尊今之学人罕其匹者，著述何止等身？”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复旦大学第一批博士生导师之一的朱东润对他的著作也给予极高的评价，认为其中多有“不朽之论”。
19世纪30年代的中国学术界，形式主义滋长，国学陷入一片污浊的泥淖。陈柱尊应时而起，高举复古的大旗，自觉地倡导革新，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横扫形式主义的文风，可谓言行一致。他在大学任教职期间，十分注重学生的思想修养，除了国文，外选传记、游记、书札等内容进行教学，还加授《大学》《中庸》两书，使学生懂得“修养治平”的道理，很有益于学生的身心修养。
在诗歌创作方面，他更是继承并发展“风骨”、“兴寄”的优良传统，毫不犹豫地走进了诗歌反映现实的广阔天地。他的诗歌作品不下万首，堪称“广西之最”，较之同时代的诗人，题材扩大了许多，反映的社会生活也丰富了许多。
虽然，他的作品也有隐逸游仙之作、写景送别之篇、山水园林之什，但重要的是那些忧国忧民的叹息之作、斥时议政的讽喻诗、感叹时事的抒情诗。他的诗歌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自己所处时代的各种社会风貌，从不同的侧面揭示了当时形形色色的社会矛盾，冲破了诗人囿于个人身世感怀的狭小范围。
从诗人的角度来说，无论他的政治主张如何、有没有宏伟的政治抱负，只要他注重社会现实，关心国家命运，同情人民痛苦，他就是一位“人民诗人”。因为，“为人民”的精神无论任何朝代都是难能可贵的。
忠于和追踪历史，在批判的前提下加以继承；尊重传统，在继承的前提下大胆革新；倡导风雅兴寄，在革新的过程中独辟蹊径，从理论和实践上影响一代学人，开创一代新文风。
这是陈柱尊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提供出来的新东西，同时也是我们今天应当对他进行恰当评价并加以批判继承的东西。
进入2020年，陈柱尊辞世已经整整76个年头了，但是他的文字和精神并没有消失。我们敬仰这位从北流萝村走出的“既拔剑而斫地，常把酒而问天”的国学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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