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金泽大学名誉教授)
目加田诚(1904—1994),生于日本山口县岩国市,九州大学中国文学科的初代教授,日本九州地区汉学研究执牛耳者。荣休后又成为早稻田大学大学院中国文学科的创始人、日本学士院会员。专攻中国文学,尤其在《诗经》《楚辞》及唐诗等的注释与研究方面,取得了相当高的成就,如《新释诗经》《诗经·楚辞》《杜甫》、《世说新语》(上、中、下)、《洛神之赋》《风雅集——中国文学的研究和杂感》《随想 由秋向冬》等。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全8册(大野城市目加田文库藏)
《目加田诚北平日记》2012年发现于目加田家捐献给大野城市府的“目加田诚文库”中,记载了1933—1935年,作者留学北平的生活,如去北京大学等大学听课,与胡适、周作人、朱自清、钱稻孙、杨树达、俞平伯等中国一流的学者、文人等进行交流等。
周作人宅前合影(自左至右为:滨一卫、目加田诚、八木秀一郎、小川环树)
作为一个异国人,对当时北京民风民俗也有生动详细的记载,再现了1930年代的北平各种世俗光景。对于日记出现的人物、事件、图书等,现九州大学中文学部静永健教授及其团队一一作了详细的注释,可以帮助读者更好地了解日记所记的相关背景与内容。
本期分享的“俞平伯氏会见记”为目加田诚先生与俞平伯先生在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下午,于清华大学的一次交谈记录。分享了俞平伯先生对于《红楼梦》《人间词话》等书籍的见解。文中“俞”指的是俞平伯先生;“余”则为目加田诚先生的自称。
俞平伯氏会见记
余:我一直都对《红楼梦》有着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对词的研究也颇感兴趣。读了先生关于这两方面的研究论著(《红楼梦辨》《读词偶得》),敬佩不已。您现在仍然一如既往地对《红楼梦》抱有兴趣吗?
俞:当然。但是对于《红楼梦辨》中论述的问题,通过深思熟虑之后,对不少地方又抱有疑问。但是有一个观点是迄今为止一直不变的,那就是此书八十回以后的回目绝对不是曹雪芹本人所写,也就是说是由后续作者完成的。其他地方也有许多问题。
余:那么您说的其他的问题中重要的是什么呢?
俞:其一是曹雪芹的生辰问题。五十年和五十五年差了五年,这是不能疏忽的地方。还有对《红楼梦》是曹雪芹描写自己少年时代的家庭这点也是大有疑问的,其理由之一就是金陵十二钗。十二金钗这样的词语是用在妓女身上的,而不应对自己的姐妹如此称呼。而且描述贾赦的文字谩骂之语居多。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让人无法想象这是描写自己家庭生活的著作。另外,《红楼梦抉微》一书,并无可取之处,但指出《红楼梦》是由《金瓶梅》进化而成的观点应该值得注意的。认为黛玉可比作潘金莲、宝钗则比作李瓶儿,然而《金瓶梅》中潘金莲成功、李瓶儿失败,《红楼梦》则与其相反。这种说法尽管迂腐至极,但读者之所以都认为《红楼梦》和《金瓶梅》是完全不相似的,是因为《红楼梦》完全摈弃了其污秽之处的描述。而在《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可算是淫秽的代表了。关于秦氏的描写恐怕留有《金瓶梅》淫秽描写的痕迹。秦氏是宝钗和黛玉两人的抽象化身,所以取乳名为“兼美”。秦钟也是淫秽的代表。从友人赠予曹氏的诗中可见,大多都是有关风花雪月,我认为这也是事出有因的。
余:您对可卿之死的解释让我很佩服。
俞:那一点在胡适找到的钞本中也证明我所想象的成为了事实。
余:在《红楼梦》接近八十回时,发生了尤氏姐妹的事件。其描写甚俗,与全文的基调不太一致。对此您是如何认为的呢?
俞:此书绝不是从第一回开始逐回渐进的描写,这从脂砚斋本等书中也能明确感受到。有关这些问题还存在很多疑问,而且尤氏的出身、与其他人的关系等,因此文章的笔法也有所不同。
余:在俗本《金玉缘》可卿之死一段中有“都有疑心”。一般都是“伤心”,唯此书写的是“疑心”,其根据是什么?
俞:脂砚斋钞本写的也是“疑心”。《金玉缘》里的“疑心”绝不是空穴来风,一定是有来由的,但其理由没有明示。
余:《红楼梦》中的房屋样式我通过拍摄现在北京城里的房屋能够感受到。但对于服装不知如何是好?
俞:《红楼梦》中的服装描写不甚明确。这本书到底是如实的描写清朝的事情,或者不是如此而故意使其所描写的时代不明,但至少是增加了不是清朝的事情。此书描写清朝的证据,是书中有女性的脚的描写。这是和传统小说的相异之处。
余:您喜欢谁的词?
俞:《花间集》和《清真词》。
余:您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是如何评价的?
俞:非常好的一部书。但是这本书是作者年轻时所作,据说(俞氏与王氏并不相识)晚年对词失去了兴趣。其“境界说”可视为一家之言。还有这本书的缺点,是太推崇北宋而贬斥南宋。
余:您的《读词偶得》我觉得很有意思。对其中李后主的“天上人间”应该如何理解呢?
俞:这四个字是因为曲调关系而被限制了字数,只说“天上人间”也没任何动词,因此有一见甚为晦涩之感。但这个字不必作深刻的思考。《花间集》张泌词 :“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读了上列对句,可解“天上人间”之意。
余:我很喜欢龚自珍的诗词和文章。您认为如何?
俞:他的古诗(五言)最好,其词又有规矩。他的太平湖的传说无人不知(举例如下)。“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还有“相思无十里,同此凤城寒”。
余:我也知道这个传说。想请教一下,曲园先生和戴望是什么关系呢? 还有他们之间往来的书信被收藏了吗?
俞:曲园先生和戴望是亲戚关系。曲园先生的公羊学受戴望的影响。他们之间来往的书信,现在还有一些留存。
余:曲园先生也是很喜欢词的,是吗?
俞:词作不多,只有两卷 ,收在全集之中。曲园先生所注《论语》分散各处。我正在编纂,如果完成可方便赠你一本。
余:多谢。那本《论语》的注释是否像戴望一样采用公羊学呢?
俞:不是,是训诂。
正好下午五点,到了巴士的时间。辞别时仍意犹未尽。辞别时我说:“近几天去南方旅行,如果到了西湖的话,我会去俞楼。”俞氏说:“俞楼现在正在改建,多有不便。”跟俞氏合影后,在清华门惜别,坐上将要发车的巴士。和俞氏探讨中还说了其他一些事情,因为不是很重要,所以在这里就省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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