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0年的美国之行，是沈从文第一次出国。行前他致信钟开莱，把自己比作“熊猫”，“能给人看看已完成了一半任务，其次则谈谈天，交流交流意见”。
§在美国期间，沈从文对“新事物”十分感兴趣。比如，在张充和家每顿饭后必吃冰淇淋，严冬腊月，谁也不需要，可要是忘了给他，他会用孩子般的方式提醒。
沈从文的首次访美
□王小梅
1980年10月，自喻为“乡下人”的著名作家沈从文，获美国“美中学术交流委员会”的资助，经中国社会科学院同意批准，以著名作家和文物研究家的双重身分，首次迈出国门，赴美国访问与讲学。最后一站落脚檀香山。
来接机的是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的马幼垣教授，他是受博士论文指导老师傅汉思教授（沈从文的连襟）之托。为了方便照料，马幼垣夫妇将沈氏夫妇请到他们家小住。当时沈从文出国已三个多月，东西两岸频繁的演讲和络绎不绝的应酬，令耄耋之年的两老处在心力疲惫的状态。从机场去马家的途中，沈先生有些不安地问，在夏威夷的七八天里是否安排了很多节目，能否简单点？马幼垣说主要是两场例行的演讲，一场谈创作经验，另一场则是谈文物。这两场演讲内容沈从文在美国大陆已讲过二十多次，可谓驾轻就熟，没有心理负担。其余不过是安排他们参观珍珠港和老先生喜爱的博物馆，以及去夏大昆曲社听曲，不安排过多应酬。两老听后方释然。
傅汉思考虑到沈从文首次出国，实为不易，最好的见面礼，莫过于让他重回讲台，在自己最钟爱的文学和考古领域畅所欲言，以弥补自1949年无奈离开北大后所终止的教学。因此，傅汉思在全美十五所大学精心为沈从文安排了二十三场演讲，演讲内容包括文学和文物。
首场讲演便是安排在哥伦比亚大学，由介绍沈从文的小说给西方世界的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主持，讲题为“二○年代的中国新文学”。哥大的海报上尊称沈从文为“中国当代最伟大的在世作家”（该语气应是出自夏志清）。虽封笔三十余载，沈从文仍心心念念地放不下文学。张充和说，有次讲演，题目明明是文物，沈先生仍不知不觉地转到了文学上。可见他心里仍有一大块为文学所占据。离开文学，不仅没有缓释沈从文对它的钟爱，反而更增加对它的思念。他曾用“跛者不忘履”来形容自己萦怀文学创作的心情。
夏威夷的两场演讲分别以“中国古代服饰”和“文学”为题。沈从文准备了一叠讲稿，但讲演时并不看稿。罗锦堂带着小录音机去听。虽然那盘磁带已无从寻找，但当时演讲的内容却记忆犹新。最记得沈老用浓重的湘音说：“地上的东西我不研究了，我都研究地下的。地上有《二十五史》，地下也有二十五史。”弃文从古代服饰研究，是沈从文面对现实社会所做的迫不得已的调整，山不转水转，陆止于此，而海始于斯。关键时刻明智地转向，却开启了他生命中强有力的第二乐章。
当马幼垣和罗锦堂陪同沈氏夫妇参观珍珠港时，话题变得凝重起来。看着从水底的“亚利桑那舰”模糊的遗骸里冒出水面的油泡，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忍不住吐露，自己曾自杀三次未果。听着沈老不胜心酸地道出沧桑往事，罗锦堂心里十分难过，深感沈先生的哀乐人世如同太平洋里的海水，又苦又咸。
马幼垣在《接待沈从文先生忆趣》一文中也提到，沈从文在访美前一年，香港的三联书店印制了一份十分讲究的挂历，上面是黄山风景图，配有沈先生的题字。至此大家才知道，沈先生有此书法绝活，以至他来美访问时，求墨宝者络绎不绝，但他都以无笔无墨的理由推脱了。马幼垣的胞弟马泰来见过那份挂历，对沈先生的书法尤为欣赏。当他得知沈氏伉俪将住在兄长家，便特地到芝加哥华埠买了两支上好的毛笔寄过来，望兄长代求沈先生的墨宝。马幼垣只好硬着头皮试试。沈先生有条件地答应，他写字时，谢绝旁观，包括内人兆和在内。马幼垣积极配合，给沈准备了若干旧报纸练字。大约两小时后，沈从文大汗淋漓地走了出来，如同舞了两小时的拳腿似的。他一共写了二十幅。除马氏兄弟十来幅外，还分别给李方桂、罗锦堂、卓以玉、白先勇、孙康宜和赵乃凯等各一幅，老人做事想得周到，他另多写了三四幅无上款的，留给马幼垣送人。罗锦堂曾将自己那幅拿出来在夏大的一个艺术展上展出，上面录的是唐代杜牧的七言绝句。
光阴荏苒，沈先生已作古三十年。进入九十二高龄的罗锦堂翻看自己与沈从文夫妇的合影，往事又涌上心头，即写下七言绝句《忆沈从文》：
绞尽文思苦费心，
天涯无处不知音。
读来最是撩人处，
笔下时生乡土情。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