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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小歌》的母体诗(附曹旭老师的诗歌音频)

《苏小小歌》的母题诗

撰文/刘雅莉 曹旭

苏小小也许可以凭借她的身世、她哀怨的故事、她在江南西湖家喻户晓的影响力,以及她的这首《苏小小歌》,就能够去申请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因为《苏小小歌》不仅是一首美丽的歌、一片朦胧的面纱,是雾里看花的美景;不仅是苏小小一生爱情悲剧的广告词,而且是一首“母题诗”,即“母诗”。诗歌有“母诗”和“子诗”的区别,即原型诗和流变派生诗的区别。这就是一首很美、很有意思,派生出后世一系列“子诗”的“母诗”。让我们读一读《苏小小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歌》最早记载于徐陵的《玉台新咏》卷十。原题为《钱塘苏小歌》,又为《钱唐苏小歌》。《乐府诗集》引沈建《乐府广题》曰:“苏小小,钱塘(今杭州)名倡也。盖南齐(479—501)时人。西陵,在钱塘江之西,歌云‘西陵松柏下’是也。”沈建把《苏小小歌》的著作权直接打上了苏小小三个字,后人也纷纷猜测是否就是她本人所写呢?就诗而言,女孩子口吻很明显,且诗题念着念着,就好似一位清丽的苏小小站在了你的面前,沈建大概认为诗题的“钱塘”二字就是苏小小的故乡,诗中“西陵”地名也暗示着苏小小生活在钱塘江的附近。“西陵”,又称西泠、西林、西村,在西湖孤山的西北侧。古代的西陵原是一处渡口,从北山一带到孤山要在这里摆渡。后来建桥相通,这就是有名的西泠桥。这个推测是可以成立的。

黄龙杭剧团杭剧《苏小小》

在齐梁陈和初唐淹没的苏小小,突然在中唐大放异彩,有诗为证。先看柳中庸的《幽院早春》:

草短花初拆,苔青柳半黄。隔帘春雨细,高枕晓莺长。

无事含闲梦,多情识异香。欲寻苏小小,何处觅钱塘。

想要找到苏小小,要先找得到钱塘。韩翃《送王少府归杭州》:

归舟一路转青苹,更欲随潮向富春。

吴郡陆机称地主,钱塘苏小是乡亲。

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

早晚重过鱼浦宿,遥怜佳句箧中新。

苏小小的家乡在钱塘,这应该不会毫无根据。白居易《杭州春望》道:

望海楼明照曙霞,护江堤白踏晴沙。

涛声夜入伍员庙,柳色春藏苏小家。

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谁开湖寺西南路,草绿裙腰一道斜。

这让我们感受到从钱塘吹来了一阵风,带来了苏小小这个美丽女子的气息。刘禹锡饶有兴趣地和诗《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诗有柳色春藏苏小家之句因而戏酬兼寄浙东元相公》:

钱塘山水有奇声,暂谪仙官领百城。

女妓还闻名小小,使君谁许唤卿卿。

鳌惊震海风雷起,蜃斗嘘天楼阁成。

莫道骚人在三楚,文星今向斗牛明。

白居易诗中“苏小家”,代指歌妓舞女所居的秦楼楚馆。刘禹锡更是直指苏小小为“女妓”。

后世的文人们为什么让苏小小不断地出现在他们的诗中呢?是什么使得苏小小的形象在文人笔下不断得到丰满,最终成为钱塘第一名妓呢?因为苏小小是一个多情的江南女子,这个朦胧的、对待爱情忠贞的女子,所以得到了文人们的喜爱。他们在南朝乐府《苏小小歌》之上有着各自的想象。

自中唐起,苏小小的形象越来越完善与丰满:婀娜多姿的妙龄女郎,生活在江南的钱塘江畔,豆蔻年华的她有才气,会写诗,可能最终沦落风尘。假若苏小小是个不出门的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不与人来往,那么她的诗名怎么传出呢?再若苏小小真是个大家闺秀,如何自语与郎结同心、松柏见证他们的爱情,大概据此推测之上,才有沈建之类人向世人介绍苏小小身份时,以“名倡”言之。苏小小是包括沈建在内的中国文人的一个集体杰作。张岱的《西湖梦寻》卷三更道:

苏小小者,南齐时钱塘名妓也。貌绝青楼,才空士类,当时莫不艳称。以年少早卒,葬于西泠之坞。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宋时有司马槱者,字才仲,在洛下梦一美人搴帷而歌,问其名,曰:西陵苏小小也。问歌何曲?曰:《黄金缕》。后五年,才仲以东坡荐举,为秦少章幕下官,因道其事。少章异之,曰:“苏小之墓,今在西泠,何不酹酒吊之。”才仲往寻其墓,拜之。是夜,梦与同寝,曰:妾愿酬矣。自是幽昏三载,才仲亦卒于杭,葬小小墓侧。

张岱给了我们一个很清晰的苏小小的样子,清晰到误以为张岱曾亲眼看到呢!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苏小小,把她作为一种原型,随意添加调料,做成料理。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最终,在古吴墨浪子的手中达到了一个故事的圆满——这就是《西湖佳话》的诞生。这本小说完整地向世人展示了苏小小和公子阮郁的悲欢离合。

张岱和古吴墨浪子看法的形成并非在一日,可以往前追溯。自中唐刘白之后,文人们总也驱除不去“妓”这个印象了。再看白居易以下这几首诗:

已留旧政布中和,又付新词与艳歌。

但是人家有遗爱,就中苏小感恩多。

(《闻歌妓唱严郎中诗因以绝句寄之》)

何处春深好,春深妓女家。

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

兰麝熏行被,金铜钉坐车。

杭州苏小小,人道最夭斜。

(《和春深二十首之二十》)

苏州杨柳任君夸,更有钱唐胜馆娃。

若解多情寻小小,绿杨深处是苏家。

苏家小女旧知名,杨柳风前别有情。

剥条盘作银环样,卷叶吹为玉笛声。

(《杨柳枝词之五、六》)

白诗直指苏小小为“女妓”,她的门前是杨柳依依,有情的苏小小把杨柳也渲染上了情的味道。早先柳中庸和韩翃的诗并无这种“情色”味道,权德舆的《苏小小墓》也是把苏小小放在了一个伤心之人的位置上。

把前所举的诗文串联起来,又回到先有《苏小小歌》的“母诗”,然后派生出许多“子诗”。之后,变调子诗更可以再变化。中唐李绅《真娘墓》:

一株繁艳春城尽,双树慈门忍草生。

愁态自随风烛灭,爱心难逐雨花轻。

黛消波月空蟾影,歌息梁尘有梵声。

还似钱塘苏小小,只应回首是卿卿。

李绅在其诗序中道:“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李绅的看法与刘白相同。到了宋代,更向前跨了一步,沈原礼《苏小小歌》:

歌声引回波,舞衣散秋影。梦断别青楼,千秋香骨冷。青铜镜破双飞鸾,饥乌吊月啼勾栏。风吹碧火火不灭,山妖哭入狐狸穴。西陵墓下钱塘潮,潮来潮去还复朝。墓前杨柳不堪折,春风自绾同心结。

“西陵”“同心结”依稀还能看出南朝乐府《苏小小歌》的影子,中有“青楼”二字,苏小小身份好似已定型。北宋何薳《春渚纪闻》卷七载宋人司马槱在梦中遇见苏小小,苏小小唱着《黄金缕》:“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 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笼,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春渚。”词牌《黄金缕》来源于南唐冯延巳的名句“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除非苏小小从南齐穿越到唐才有可能写下了这首词。著作权不可能是苏小小。《黄金缕》大概是司马槱倾慕苏小小的潜意识所作吧。金末元初的元好问更有词《虞美人·题苏小小图》云:

桐荫别院宜清昼,入坐春山秀。美人图子阿谁留,都是宣和名笔内家收。 莺莺燕燕分飞后,粉黛梨花瘦。只除苏小不风流,斜插一枝萱草凤钗头。

元好问也把苏小小放入青楼之内。她的形象从开始隔着磨砂的玻璃到现在的水晶般透明,一步一步被文人们做成了钱塘第一名妓。苏小小在明清更未消褪颜色,袁宏道词《西陵桥》:

西陵桥,水长生。松叶细如针,不肯结罗带。莺如衫,燕如钗,油壁车,斫为柴。青骢马,自西来。昨日树头花,今朝陌上土。恨血与啼魂,一半逐风雨。

朱彝尊词《梅花引·苏小小墓》: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 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承接了南朝乐府《苏小小歌》“结同心”的坚贞爱情,又接续了中唐刘白的认知。

清末苏小小墓

我们再回过头来读一读《苏小小歌》:“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油壁车是一种车壁上涂有油漆、绘有图案的马车。青骢马是毛色青白相同的马。一个女子坐着油壁香车出游,车是漂亮的,可能还是透风的,图案是镂空的,飘着朦胧的粉纱,要不怎么遇见骑着青骢马的情郎呢?更早一些时候的古诗中有一首《青青河畔草》,里面有一句“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可见,“倡”是当时的一种职业,也不怪乎大家误认苏小小为“妓”了。沈建可能据此认定苏小小是钱塘名倡。但是,“倡”的职业在当时是这样的:“倡家女”是从事歌舞的女艺人,换个意思“倡”是歌舞伎。再换个说法,你能说今天唱歌跳舞的女艺人就是“妓”么?这个误会也很好澄清,在中唐挟妓私游之风盛行,刘、白合理想象,无怪乎会歪曲了原诗本义。就算歪曲,刘、白及其以后的诗歌也是《苏小小歌》生出的变异了的孩子。

油壁车和青骢马成为了想象苏小小美貌和场景的最好的代名词。那是一个春天,乘着油壁香车的苏小小出来踏春,遇见了骑着高头大马的情郎,两人的感情迅速升温,你侬我侬,或许还要唱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自然到了相知的一步,情到浓时自然是山盟海誓,在西陵的松柏下许下了誓言。宋人李之仪《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好似这段如胶似漆情缘的抒写。南宋康与之的《长相思》:“南高峰,北高峰,一片湖光烟霭中。春来愁杀侬。 郎意浓,妾意浓,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南高峰”“北高峰”是在钱塘附近,山多,水也多,苏小小遇见了她的“郎”,遇见还未与苏小小定情的“郎”。两人浓浓热恋在这一片湖光山色中,郎情妾意悠闲地穿梭在春光中。这是南朝乐府《苏小小歌》的前传。

这四句,情在字里,情在景里,情在那棵松柏树下。是两人的合唱,偶尔小小也拿出来自己独唱一下。无怪乎很多人认可沈建把著作权直接放在苏小小的手心里。苏小小这般用情的使得“同心”一词成为了爱情的象征。“同心”最早语出《诗经·邶风·谷风》:“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诗经》的“同心”是志同道合、情投意合的意思。“同心”也出现在《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中:“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古诗十九首》的“同心”是表达了男女爱情和夫妻感情融合的习用语。晋初傅玄的乐府诗《青青河边草》:“梦君结同心,比翼游北林。”同心有了爱情的意味。在《苏小小歌》这首诗里,“结同心”成为了爱情的代名词。“结同心”象征爱情,又是在“松柏”树下的爱情。“松柏”,想是西陵所实有。但为什么偏要选定松柏树下呢?这与传统文化中对松柏的看法有关。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南朝民歌中的《子夜四时歌》说:“我心如松柏。”都是以松柏耐寒常绿的习性象征坚贞不渝的品性。苏小小在“西陵松柏下”定情,或许因松柏的坚贞之意。

《苏小小歌》描摹了爱情生成的温床,给了我们无限的遐想,发展出了或相似、或神似、或一点都不似的许多小诗。

李贺的《苏小小墓》是李贺鬼诗风格的代表。李贺大概也是用情太多,寄情于这样的诗中,才导致自己身心日渐消沉的吧。《苏小小墓》给了我们故事的结局,却留给了我们情感的绵延。且看李贺的诗: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从头至尾,从内到外,无一字,无一境存在“郎”。诗题给了场景的明示,这是苏小小爱情最终落幕之前的最后绚烂,犹如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回光返照大都是有希望的,是欢乐的。这最后的绚烂终结在死一般的寂静里面,寂静还在延续。美好的爱情刚展开,誓言还未实践的时候,苏小小已香消玉殒,玉殒在无尽的等待之中,或许她还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哪里,依旧一味在等待。兰花缀着的露水是从苏小小眼睛里面流下的泪水,松柏下的誓言如同泡沫消逝,天大地大没有结同心的存在。

为什么说李贺这首诗是《苏小小歌》的子诗呢?最明显的线索莫过于重合的意象:“结同心”、“松柏”、“油壁车”。李贺是在南朝乐府《苏小小歌》之上的再次创作,创作之中蓬勃了无限的生机,使《苏小小墓》成为独立的一种生命。

张祜的《题苏小小墓》也是一首直系、有血肉关系的子诗:

漠漠穷尘地,萧萧古树林。脸浓花自发,眉恨柳长深。夜月人何待,春风鸟为吟。不知谁共穴,徒愿结同心。

相似的场景,歌咏在苏小小的墓前;同样的结局,等待在无尽的悲凉中;类似的情感,消散在无人的结同心。牛峤的《杨柳枝五首》之一有句:“不愤钱塘苏小小,引郎松下结同心。”晚唐的温庭筠、李商隐和罗隐的诗都是或多或少保持苏小小歌的原貌。

苏小小在每个人的笔下呈现出千种万种形态,或美,或梦,或幻,或怜,终究最能回味的还是南朝乐府《苏小小歌》。它以“母诗”的美丽,怀孕般地孕育出唐、宋、元、明、清甚至现在一代又一代女性渴望爱情的恋歌。

作者也写了一首纪念苏小小的诗,让“母诗”再添一首新诗的“子女”。且摘录几行,狗尾续在文末:

种在江南的雨 / 三月开始疯长 / 那次路过西湖 / 忘了带割雨的镰刀/ 结果被迷迷蒙蒙的雨 / 困在眺望的石桥 / 我在寻找 / 多情的渡口 /我要苏小小亲口告诉我/ 她爱阮郎 / 是不是一直爱到今天 / 路上花伞如织 / 汽车穿梭不停 / 没有归宿的风雨/ 哪里去寻她的倩影 / 依旧寂寞 / 依旧飘零(曹旭《江南的雨》)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

(选自中华书局《文史知识》201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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