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侯体健 | 宋佚文话《纬文琐语》考论

李郛撰著的《纬文琐语》是一部诞生于南宋中期的文话著作,其所论专为古文,且是单独成书而刊刻流播的,这在目前可以考知的宋代文话著作中,并不多见。《历代文话》收录宋文话20种,除去专论骈文的四六话5种,以及附着于他书而单独成卷者10种,此类专论古文的单行文话仅5种而已。从《纬文琐语》的书名中,我们可以揣摩作者的撰述态度,是颇具文章学自觉意识的。惜此书于明代亡佚,今可从他书勾稽若干条目,庶几可窥此书一斑,对认识南宋文章学风貌,不无裨益。本文就《纬文琐语》的作者生平、内容辑佚与文章学价值,略作考论,就教方家。


《纬文琐语》作者李郛考

《纬文琐语》的作者李郛,字子经,江西抚州宜黄县人,是一位未曾入仕的文士。关于其人,对比现存各种资料,尤以道光《宜黄县志》所述最为详细,其他诸书包括光绪《江西通志》、光绪《抚州府志》、同治《宜黄县志》乃至早于该书的康熙《宜黄县志》等记载均未出其范围。道光《宜黄县志》卷二十二“人物”云:

李郛字子经,一字元功,仙桂渣浦人。幼敏慧,年六七岁日诵数千言,诸子百家一览辄记。尝赴科举,为文援引浩博,不能就有司程度。少有大志,著《北事罪言》三十篇,大概欲迁都建康,先取山东、关中,为恢复之计。遍游江淮,谒诸阃,见知于张于湖,欲上之,适值和议,再讲当路无主之者,又试贤良,不遇,遂退而著书。不事家人产,时人号为“书厨”。其所交游,若周平园、杨诚斋、谢艮斋、何月湖、陆放翁,皆当世名公,并引为上客。所著书有《洛诵堂文集》数十万言,藏于家。参政眉山李公壁尝跋其文云:“李子经博学强记,文甚高,余来临川,恨识之晚。”眉山注王文公诗,先生修辑之功为多,今其诗刊于抚郡学。有《纬文琐语》,诚斋为跋,周益公刊行于巴陵郡学。其子梦白,以《春秋》领三举,取高第,仕至广东提干。(王志《儒林传》)

这段小传提供了许多重要信息,兹结合相关材料,作进一步补充阐述。

首先是李郛的活动年代与《纬文琐语》的刊刻年代。小传言李郛遍游江淮,鼓吹“恢复”,见知于张孝祥(号于湖,1132-1170),时“适值和议”。宋金曾多次和议,据张孝祥生卒年,可知这里的“和议”只能是“隆兴和议”(即隆兴二年,1164)。小传又言李壁注王安石诗,李郛“修辑之功为多”,李壁乃是在1207-1209年谪居临川间注王诗的。倘若我们以“隆兴和议”时李郛二十岁记,李壁注王诗时,李郛六十出头,这应是符合常理的。也就是说,保守估计李郛不会晚于宋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出生,至宋宁宗嘉定(1208-1224)年间仍然在世。又据康熙《宜黄县志》可知李郛子李梦白(字孝伯),登绍熙四年(1193)进士第,以此推测李梦白与李郛的年龄差亦大体相当。小传又言《纬文琐语》“周益公刊行于巴陵郡学”,考周必大(益国公致仕)行迹,并未曾任职岳州巴陵郡,倘若材料可靠,最可能应是周必大通判潭州(1191-1193)期间事。如此,则《纬文琐语》当刊行于1191-1193年间,时李郛在五十岁左右。

其次是李郛的交游圈。小传依次言及张孝祥、周必大、杨万里、谢谔、何异、陆游、李壁等人,与李郛均有交往。特别是杨万里、周必大、李壁三人,或撰写跋文,或刊刻著作,或切磋学问,与李郛交情都不一般。今检索三人著作文献,其中仍尚存相关信息:

杨万里诗集有《题临川李子经文稿》一首,诗云:“圣经贤传紧关津,骚客诗家妙斧斤。总被先生漏消息,不令后辈隔知闻。都城一日纸增价,天下几人贫似君。不要绨袍却归去,平生笑杀《送穷文》。”该诗作于淳熙十四年(1187),所题“文稿”可能就是《洛诵堂文集》,小传言“藏于家”,则未曾刊行。诗中既言“圣经贤传”,又云“骚客诗家”,意谓李郛所著当囊括诗词文章各类。杨万里在诗中对李郛的学品人品给予了高度评价,虽是私交之言,不可全信,但也从侧面反映出李郛一心向学、君子固穷的品质。

周必大在绍熙四年(1193)所撰《跋南丰黄世成铭文》中提到了李郛,该文称赞黄文晟(字世成)云:“不轻许可如陆子静,而序之以铭;老于文学如谢昌国,而吊之以文;杨廷秀,今之欧阳公也,挽君有诗;李子经,乡之泰伯也,哀君有辞。兼是四者,传之后世,非大幸与。”将李郛视为“乡之泰伯”,亦见其晚年居乡时在抚州地区颇具声望。

李壁《雁湖集》不存于今,但所注王安石诗则有多种版本传世。李郛协助李壁注诗,其名亦存于《王荆文公诗李壁注》中。如卷六《读墨》题下注:“友人宜黄李郛尝云:‘介甫《读墨》诗,终篇皆如散文,但加押韵尔。’”卷二十二《题雱祠堂》“一日凤鸟去,千秋梁木摧”句下,李壁注云:“临川李子经谓此诗属王逢原,恐非。”另据巩本栋先生指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宋刻残本李壁注卷二十九卷后补注《详定幕次呈圣从乐道》“何逊能诗有世家”一句有云:“予友李郛言,阴、何虽俱梁时人,然铿生稍后,犹逮事陈,则其诗律宜少变于前矣。”以上李壁所引,都是李郛协助之证,可见小传所言不虚。

除了小传所及诸名流,我们尚可读到永嘉叶适《送李郛》七言古诗一首,云:

盖代才难看独手,众参闻见其来久。流风莫盛元祐时,崛起谁当绍兴后。嗟君探讨穷一生,心通文字难力争。雀啄雪篱阁笔坐,虫吟露草翻书行。已轻富贵须臾尔,万一姓名传野史。只愁垂老绝知音,自送青编满朝市。余之视君尚少年,题玉为珉何所贤。期君更尽未死日,举世不信方知天。

叶适生于宋高宗绍兴二十年(1150),与李郛年龄相近,诗中所述如“嗟君探讨穷一生,心通文字难力争”、“已轻富贵须臾尔,万一姓名传野史”等也都符合李郛生平,基本可以确定此李郛即为宜黄李子经。全诗赞叹李郛才学超迈,同时也流露出对李郛未获重用的惋惜,且云“余之视君尚少年,题玉为珉何所贤”,可见二人关系,亦非泛泛之交。

叶适《水心先生文集》书影

从以上的材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李郛虽然科举失利,未能入仕,但读书敏记,学问颇精,是一位在当时文坛广有交游的地方文人。他所撰《北事罪言》、《洛诵堂文集》、《纬文琐语》等多部著作,均已散佚。我们现在能辑佚到的他的文字,除了下文要详论的《纬文琐语》外,还有两条材料可予留意。一是《项氏家说》卷十“封建府兵”条记云:

宜黄李郛子经言:“周之封建,唐之府兵,皆当以汉法考之乃通。盖王畿之外,不尽为诸侯国,时时有特封者。则未封之前,未必有掌其地者。计王朝命吏之在四方,如汉之太守、县令者,固不少也。但周官不明言之尔。府兵止西北诸郡为多,东方诸郡绝无而仅有,则民兵之在郡国,如汉之车骑材官者,必未尝废也。如江西、宣、润、剑南之兵,尚可考见。”子经此说可谓善言古者,必有以通于今矣。

此段详论封建、府兵,颇具识见,项安世未明言所自,据其内容猜测,或即出自《北事罪言》一书。二是嘉靖《江西通志》卷二十一“列女”记载一位徐氏抗声骂贼,李郛称赞“溅血不灭当时心”之句,此当为李郛所存唯一诗句。这两则材料为我们认识李郛的才学,提供了更丰富的文本。


唐之淳《文断》与《纬文琐语》的辑佚

如前所述,《纬文琐语》当成于李郛五六十岁居乡期间,刊刻于岳州巴陵郡学。然此书并未见载于目前传世的宋代官私目录,其佚文可辑者主要在明代唐之淳《文断》,存三十七则。唐之淳(1350—1401),字愚士,浙江山阴人,建文二年(1400)以方孝孺荐授翰林院侍读,共领修书事,卒于官,是元末明初的一位重要文人。《文断》一书至迟在洪武十三年(1380)即已编成,是一部汇编式文话著作。唐之淳在该书凡例中言及乃仿《文话》、《文章精义》、《文则》等书体例,调整编次,广罗文献,杂取诸家,随所得先后按类编排成书。《四库全书总目》评此书:“采掇前人论文之语,抄录而成,所引如《纬文琐语》、《湖阴残语》之类,今皆不传,颇有足资考证者。”今检《文断》,确实保留了不少散佚的珍贵文献,如《观堂志林》、《石林过庭录》、《湖阴残语》、《金石庵挥麈录》、《丽泽文说》、《蒲氏漫斋语录》等散佚典籍都有存录,孔凡礼先生还从中辑录出元好问《诗文自警》十余则佚文,显示出该书重要的文献价值。

唐之淳在《文断》中主张“文以理为主”,并自称“特于宋文人类中首陈周、程、张、朱明理之言,以示作文者有所归宿云”,具有鲜明的理学色彩。但该书又不主一家,书前有“援引书目”罗列典籍106种,特别于韩、柳、欧、曾、王、苏六家最为推崇,将他们比之于唐诗李杜,论此六家之篇幅,占全书一半。全书构架,亦在设总论作文法、杂评诸家文、评诸经、评诸子、评诸史、评唐文人文、评宋文人文七个条目之外,又单列评韩文、评柳文、评韩柳文、评欧文、评曾文、评王文、评三苏文,以及评韩柳欧曾苏王六家文等八个条目。这种框架设置,足见唐之淳在标举理学诸家之时,更重视古文家统绪的宣扬。而《文断》随类编排的编纂框架,也直接影响了我们对《纬文琐语》的辑佚,凸显出韩柳欧苏诸家评论在《纬文琐语》中的分量。我们可依照《文断》的编排顺序,辑录《纬文琐语》佚文如下:

1. 学文须当以叙事为先,议论次之。盖叙事者未有不能议论,议论虽高,叙事或不称。古人文字可见。(总论作文法)

2. 编中不可有冗章,章中不可有冗句,句中不可有冗字。亦不可有龃龉处。(总论作文法。又见《文章一贯》卷上、《荆川稗编》卷七十七、《文章辨体序说》)

3. 一编不离一字,一字不离一编。盖一即含多,多即入一。(总论作文法。又见《文章一贯》卷上)

4. 凡作文,不可令其中有龃龉处,才有龃龉一秋毫,即一秋毫皆坏了。(总论作文法)

5. 杂叙事犹易,若模写山川形势曲折,则已为难,若至于论次郊庙礼仪登降曲折,此又难中之难。学者苟不致意于此,终不能尽文章妙处。(总论作文法。又见《文章一贯》卷下)

6. 为文当要转常为奇,回俗入雅,纵横出没,圆融无滞,乃可与言远到。(总论作文法。又见《荆川稗编》卷七十七、《文章辨体序说》)

7. 作文须要血脉贯穿,造语用事妥帖,前世号能文者,无不知此。今学者往往恃才不复措意。文章先须立体,体既已立,其中铺叙,要知起止,更识先后方可。(总论作文法。“作文”至“无不知此”又见《文章辨体序说》)

8. 文章中各有意思,语言不可窄狭,又如造屋须得间架均平乃善,不可一多一寡,一宽一促。(总论作文法)

9. (《韩非子》)辞气绵密贯通,如无间断,自是一种。(评诸子)

10.   战国文章,孟、庄而下,孙武、韩非所为最善,余人莫及。《孙武》十三篇,战国时书也,以比春秋时文差不类。苏、张游说文章,辩论皆有余。第不见其全书,为可恨。(评诸子。“战国文章”至“余人莫及”,《四友斋丛说》亦引)

11.   庄、列辈多寓言,后世文士例将作实事用,必恐有所不可也。(评诸子)

12.   《战国策》载辩士语言甚有奇处,当为文章渊薮。(评诸史)

13.   《三大礼》、《封西岳》与《明堂》,《大猎》、《大鹏》与《鵰》诸赋,虽体调不同,子美、太白其才力正可相当,不特诗也。(评唐文人文)

14.   战国而下,议论通而正,无如陆敬舆,然惜其未免于有心计利害。(评唐文人文)

15.   韩文纵横奇正,皆不可名状。当时学者,如李习之只得正,皇甫持正只得奇。(评唐文人文)

16.   韩、柳、李、皇甫四人,皆于叙事中用力。(评唐文人文)

17.   退之、子厚才如太史公,习之才如班孟坚,而精至用文章工夫过。(评唐文人文)

18.   习之,韩之徒也,作《复性书》,时年未三十,可谓豪杰特出之士。以如斯之才,终身从事于学问间,用工夫于文章,不为不至。然不能并驱于韩,人才高下,信乎其有定限也。(评唐文人文)

19.   韩公行状,辞气平缓,质而不俚,胜于《新唐书》本传。(评唐文人文)

20.   习之质而缓,持正奇而不工。吾谓质而奇则有之,缓不工盖未见也。此郑毅夫云。(评唐文人文)

21.   杜牧之文豪,或失之粗。若皮公美,则近于狂易矣。(评唐文人文)

22.   退之不学《离骚》,然《复志》、《闵己》二赋,细读乃字字句句合于屈、宋。(评韩文)

23.   《原道》、《原毁》、《行难》、《对禹问》、《读荀子》、《仪礼》、《答张籍》、《李翊》、《孟简书》、《送文畅》、《王□序》,对文语意皆纯粹中和,似子思、孟子,战国而下罕见。永叔《本论》、《答李诩论性书》等盖近之。(评韩文)

24.   子厚《贞符》去汉儒符命,《时令论》解驳《吕氏》旧说,见识高明,议论独出诸儒之表。(评柳文)

25.   读《子虚》、《上林赋》与《晋问》,而后知子厚之才高,其文辞气势,直可以回山倒海也。(评柳文)

26.   学文者,常患韩柳难及。某谓如《进学解》、《答李翊》、《韦中立》、《报袁君陈书》,具道平昔文章,参学曲折,二公初无隐乎尔。(评韩柳文)

27.   尹师鲁文章自然典重严正,似其为人。晁无咎才力宏杰高远,三苏之流亚,不唯辞赋度越秦、张,他文亦出其上。(评宋文人文)

28.   永叔文,其原实出于韩,但得法后,更自加变态。古人之文,有专学一家者,有参取诸家者,有自出己意者。永叔虽学韩、柳,而博采古今,更自拔出机杼,故能曲尽其妙,成就一家之作,令后来人无复措手也。(评欧文)

29.   永叔文穷极古今变态,如卿云从风,卷舒万状,不可以常理待之也。(评欧文)

30.   范蔚宗论班孟坚云:“任情无例,不可甲乙。”欧阳公正然,碑志间属辞无复定体,意到言到。(评欧文)

31.   《孙明复墓志》似放《西汉书》语。(评欧文)

32.   或问欧公学韩似否?某谓论文章,要识语脉,如永叔学韩,何处为似,何处不似?若言似,又何曾一一逼真;若言不似,亦且不相龃龉。试问今世深于文章者,若识别得,是大具眼目。如《范文正公神道碑铭》首云:“范于吴越,世实陪臣。俶纳山川,及其士民。”且文何似处?后云:“夏童跳边,乘吏怠安。帝命公往,问彼骄顽。有不听顺,锄其穴根。公居三年,怯勇隳完。儿怜兽扰,卒俾来臣。”则语与韩如出一手。学古人须如此。(评欧文)

33.   《五代纪》中,诸辩论极为粗正,多先儒所未及。学者欲议义理,尤当注意于此。(评欧文)

34.   曾文大有淳厚深远、近三代气质处,如《唐论》,直须作孟、荀一等文字看。《秘阁》诸序,皆当优于刘子政,其文章议论甚严。(评曾文)

35.   苏明允文,驰骋七国而下,以议论为本,如杜子美诗,备成一家之作,交态不穷。《六经论》与《洪范》、《太玄》诸论自各别,诸书亦然。《上皇帝十事书》,终篇皆切实无浮辞。《上韩丞相书》语意殊□质直。《权书》甚似孙子,《衡论》策大概如贾谊,而文辞更觉成就。《苏文甫字说》,中间说风水之处,如庄子,又如枚叔诸人。《族谱序》、《亭记》,皆浑厚中和。《自尤诗序》,辞气尤为奇绝。其文有质处,有跌宕处,有深奥处,有明白处,有驰骋处,有安徐处。有文有质,有理有事。自云:“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荀之温厚,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盖实语也。四言诗甚善,铭、赞、祭文,盖其文章余事,而工夫不减韩、柳诸公。《族谱后录》二篇,叙事甚工。其文章等第,则太史公也。(评三苏文)

36.   气势豪放而结体曲折,尽其关键,此大苏所长,不可及也。《鲜于子骏哀辞》意态宛转,极迫近楚人。(评三苏文)

37.   《毛颖传》全篇作太史公语,置之《史记》中,略不用辩。《天对》与《天问》,文章如出一手。《代侯公说项羽辞》、《拟孙权答曹操书》,直可参之秦汉、吴魏间语。此数君子于文章材力,本过绝人,学又尽工夫,故能变态如此,至于不测。(评韩柳欧曾王苏六家文)

 除了《文断》所存,宋代笔记赵与峕《宾退录》、王应麟《困学纪闻》、史绳祖《学斋佔毕》三书中也有《纬文琐语》各一则:

1. 《唐》、《五代》史书皆公手所修,然义例绝有不同者,一人之作,不应相去如此之远。议者谓《唐书》盖不尽出公意。(《宾退录》卷五)

2. 《原道》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盖用佛书“三圣弟子”之说,谓老子、仲尼、颜子也。(《困学纪闻》卷十七)

3. 马融作《长笛赋》云“近世双笛从羌起”,而《风俗通》以为汉武帝时丘仲所作,则非出于羌人矣。然《西京杂记》:“高帝初入咸阳宫,笛长二尺三寸,六孔。”又宋玉在汉前,而有《笛赋》,不始于武帝时丘仲所作。(《学斋佔毕》卷一)

如此,我们可以辑得《纬文琐语》佚文合计40则。这些佚文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偏重于对经典作家,特别是韩、柳、欧、苏四家的评论。就其论题的分布来说,或许是唐之淳选择的结果,但更重要的仍是李郛观点的展现,将之置于南宋文章学视野下观察,其意蕴颇堪玩味。


南宋文章学视野下的《纬文琐语》

南宋文章学著述有相当一部分是与科举考试密切关联在一起的,如大家所熟知的《古文关键》、《论学绳尺》等选本都是专为科考而编,即使是四六话如《四六谈麈》、《辞学指南》等也和词科密切相关。而《纬文琐语》则属另一系统,与科举考试关系不大。作者李郛本就是一位科考失败者,所谓“为文援引浩博,不能就有司程度”,因而《纬文琐语》论文旨趣也就不是场屋之文,而更多蕴含个人的文章思想和写作观念,其所表现出的学术品格更关心文章的艺术特质和审美风格,而非指向应用性与现实性。这一点或与陈骙在《文则》自序中所说有些类似,其文云:

余始冠,游泮宫,从老于文者问焉,仅得文之端绪。后三年,入成均,复从老于文者问焉,仅识文之利病。彼老于文者,有进取之累,所有告于我与夫我所得,惟利于进取。后四年,窃第而归,未获从仕,凡一星终,得以恣阅古书,始知古人之作,叹曰:文当如是。

陈骙自述《文则》的成书过程,说自己年轻时为入仕而问“老于文者”为文之法,所得只是“端绪”和“利病”,“老于文者”所告也是为了“利于进取”,作文的功利性很强。直到获得登第,才“恣阅古书”,得窥古人文章奥秘,于是创作《文则》。陈骙乃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第一,后又官至参知政事,李郛自然不可与他比。但《文则》这种淡化科举语境、抛弃“利于进取”的论文趣味,却是和《纬文琐语》一致的,而且这种趣味明显地反映在我们辑录的《纬文琐语》佚文之中。

《纬文琐语》佚文因《文断》的编纂类目,也可分作两大块,一是总论作文法,二是评述具体作家。在总论作文法中,《纬文琐语》有两点值得重视:

首先,是推重叙事,将善于叙事视为文章的最高境界。所辑佚文第一条即云:“学文须当以叙事为先,议论次之。盖叙事者未有不能议论,议论虽高,叙事或不称。古人文字可见。”李郛认为叙事当优先于议论,能叙事必能议论,而能议论不一定能叙事。其后第五条、第七条、第十五条、第三十五条,也都谈到叙事,以此作为衡鉴文章妙处的重要指标。这就与科举场屋之文,推重议论的取向颇不同。因宋代科举文章最重议论性极强的策、论文体,以至有“论学”、“策学”之称,所以为科举服务的文章学著作,都特别强调文章的“立意”。所谓立意,在宋代文章学的具体语境下,主要针对议论文,其实就是强调议论的观点需有新意。比如《止斋论诀》就说“凡论以立意为先”,真德秀《西山读书记》也说“读书须先看古人立意”,类似的表达在宋元文章著述中出现得非常频繁,这都与科举考试密切相关。李郛的主张,却将叙事提到最高,而将议论放于其次,这或许正是南宋中期出现的新的文章学思潮。我们能够看到类似的观点,是成书于乾道六年(1170)的《文则》所言“文之作也,以载事为难”,与李郛大体同时的吕祖谦也曾说“作文字不难于敷文,而难于叙事。”此后,真德秀《文章正宗》分辞命、议论、叙事、诗赋四类,陈绎曾《文章欧冶·古文谱》“式”下也分叙事、议论、辞令,叙事的地位都得到了一定重视。我们当然很难说是李郛等人的观点影响了后来者,但至少可以说李郛乃是推重叙事的文章学观念,较早的倡导者。宋代以后,对文章叙事的重视愈为突出,如明代归有光就说“学者作文,最难叙事。古今称善叙事者,惟左氏、司马氏而已。”以至于清代而兴起了“文章莫难于叙事”之说。重视叙事的价值,背后关乎文体。推重文章叙事,必然看重记、传诸文,其前代的典范也就指向了《左传》、《史记》等。可见,对待叙事的态度,其实是一个非常核心的文章学论题,而《纬文琐语》的主张恰好反映出南宋中期文章学的新思潮。

《文章正宗》书影

其次,是强调字与句、句与篇的关系,也就是注重语句修辞与文章构架的互动。古文批评着意于篇章脉络、立意文眼者为多,推敲字句者少,明确标举一字一句对篇章整体的重要性者更少。《纬文琐语》这一点却颇显突出,既深刻认识到“编中不可有冗章,章中不可有冗句,句中不可有冗字”、 “一编不离一字,一字不离一编”的基本道理,又包涵“一即含多,多即入一”的辩证思想。李郛认为字句使用必定影响篇章整体,“才有龃龉一秋毫,即一秋毫皆坏了”,又特别拈出“立体”与“间架”,指出文章铺叙讲究起止,语言圆融,结构均平。他甚至还提出了“为文当要转常为奇,回俗入雅”,不用说,这种转常回俗,也是依赖于一字一句的圆融无滞才能做到。这些论述虽然文字不多,但均是颇具识见的一家之言,集中反映出李郛总体性的文章写作观念。

除了总论作文之法,《纬文琐语》佚文的主体还是对经典作家作品的评论。从经史而诸子,由先秦两汉而唐宋,《纬文琐语》的评论涉及了南宋之前文章和文章家的重要代表,如《离骚》、《孟子》、《庄子》、《列子》、《韩非子》、《孙子兵法》、《战国策》、《汉书》、苏秦、张仪、司马相如、贾谊、司马迁、班固、刘向、马融、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湜、杜牧、陆贽、皮日休、欧阳修、尹洙、曾巩、三苏、晁补之等等。这一长串名字,几乎可以勾勒出南宋以前文章发展脉络,亦足见《纬文琐语》一书所论之广,不愧李郛“书橱”之名号。而其中最突出的论述,仍是集中于以韩柳欧苏为代表的唐宋八大家。如前所示,《文断》所存《纬文琐语》佚文37则中,“总论作文法”8则,“评诸子”3则,“评诸史”1则,“评唐文人文”9则,“评宋文人文”1则,余下15则均是评韩柳欧苏者(曾巩仅一则,无评王安石例),而“评唐文人文”9则其实也有5则涉及韩柳,“评宋文人文”1则也涉及三苏;非《文断》所存3则佚文,也有2则是讨论欧阳修、韩愈之文的。如此算来,《纬文琐语》40则佚文,论八大家者竟占去23则。从这个角度看,说《纬文琐语》是一部以唐宋八大家为评论重心的文话,应不算过分。这些作家评论也有几个要点值得注意:

一是标举韩愈文章的经典意义,揭示韩愈对后人文章的影响。李郛论文,韩柳并重,然从对后人影响的角度来看,韩胜于柳。他说“学文者,常患韩柳难及”,又言韩愈的《毛颖传》“全篇作太史公语,置之《史记》中,略不用辩”,而柳宗元的《天对》“与《天问》文章如出一手”,自然都显示李郛承认韩柳并驾,不分轩轾。他谈论柳文,认为柳宗元议论文“见识高明,议论独出诸儒之表”,《晋问》之作也是“文辞气势,直可以回山倒海”,可见从文章立论和语言艺术层面,李郛对柳宗元是推崇的;论韩文,则不但认为“纵横奇正,不可名状”,“语意皆纯粹中和,似子思、孟子,战国而下罕见”,而且还说李翱得其正,皇甫湜得其奇;又说欧阳修文章受韩愈影响极深,“永叔《本论》、《答李诩论性书》等盖近之”,亦即意味着在同样肯定韩愈文章的创造性之外,《纬文琐语》更重视韩愈文章对后人的影响。特别是说到欧阳修文章时,既说他“虽学韩柳”,又更明确指出“永叔文其原实出于韩”。韩愈之于唐宋文章的经典意义,在此书中得到进一步确认。

二是善于总结作家风格,拈出文章源流,对欧苏诸家的艺术特点见解尤切。李郛说陆贽文章“议论通而正”,李翱“质而缓”,皇甫湜“奇而不工”,杜牧“豪或失之粗”,皮日休“近于狂易”,尹洙“自然典重严正”,晁补之“宏杰高远”,曾巩“淳厚深远”,苏洵“驰骋七国而下”“有文有质,有理有事”,苏轼“气势豪放而结体曲折”等等,这些评论都是用简洁的语言,总结出作家的主体风格,并且时能优缺点兼顾,大体符合作家们的创作实际。在总结风格的同时,《纬文琐语》还注意作家作品风格的历史定位,拈示源流。如欧阳修“学韩柳而博采古今”、《孙明复墓志》“似放《西汉书》语”、苏轼《鲜于子骏哀辞》“意态宛转,极迫近楚人”、晁无咎乃“三苏之流亚”等等,都是从文章的艺术源流角度予以揭示。他论欧阳修学韩,又提出了“似”与“不似”的问题,认为“论文章要识语脉”,“似”不必一一逼真,亦步亦趋;“不似”也并非故意龃龉。欧阳修学韩乃得其神,能拔出机杼,成就一家。这种观点,不停留于表面的类似与否,而能深刻认识到文章语脉的相承相因,可谓卓识。论苏洵一段也很精彩,其云:“《权书》甚似孙子,《衡论》策大概如贾谊,而文辞更觉成就。《苏文甫字说》,中间说风水之处,如庄子,又如枚叔诸人。”苏洵文章有纵横家之风,李郛将苏洵代表作的艺术源头加以勾画,并且继续指出“其文有质处,有跌宕处,有深奥处,有明白处,有驰骋处,有安徐处”,从多个角度全面认识苏洵文章。可以说,偏好论述作家风格与艺术源流是《纬文琐语》论文主张的一大特点。

三是与总论作文法推重叙事相呼应,《纬文琐语》重视韩柳欧苏的叙事之作。李郛说“退之、子厚才如太史公,习之才如班孟坚”均是将古文作家比之于史书作家,论《毛颖传》则说它“作太史公语,置之《史记》中,略不用辩”,显然都是侧重叙事一体。论韩愈、欧阳修也特别留意其行状、碑志等叙事性文体,所谓“韩公行状,辞气平缓,质而不俚,胜于《新唐书》本传”、“(欧阳修)碑志间属辞无复定体,意到言到”等。他赞赏苏洵《族谱后录》两篇,也是因“叙事甚工”。这些关注点,足见其对叙事之作的重视。李郛当然也不轻视议论,他说柳宗元“议论独出诸儒之表”、说欧阳修《五代纪》“诸辩论极为粗正,多先儒所谓及”、说曾巩《秘阁》诸序“议论甚严”、说苏洵文章“以议论为本”等,都注意到议论的意义。但是在宋代文章学的整体视野下,看重韩柳欧苏诸家的议论,并不显得有多么特别,因为这是以科举考试为中心的文章话语主流。而能在注意议论的同时,重视韩柳欧苏的叙事之作,甚至说“韩、柳、李、皇甫四人,皆于叙事中用力”,就显示出《纬文琐语》兴趣点的新趋向,这也是唐宋八大家作品经典化过程中,一股不容忽视的新的思潮。

除了论作文法、论作家风格之文,《纬文琐语》还涉及一些作品典故、语辞的考辨,如《困学纪闻》所存条讨论《原道》“弟子”之源,《学斋佔毕》所存条辨析笛的创作时段等,均是此类。综上可见,《纬文琐语》论文话题并不单一,不局限于一般的文法和文章风格,是一部综论文章写作、作家风格、文辞考辨的重要文话著作,其论文主张淡化了科举意识,而更为强调文章语言、篇章、风格等本体特性,在文话初兴的南宋时期,表现出独特的论文旨趣和学术品格,是我们考察南宋文章学整体风貌不可忽视的散佚文话。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文章学著述汇编、整理与研究”(15ZDB066)、全国高校古委会直接资助项目“宋金元散佚文话辑考”(1552)阶段性成果。发表于《中国文学研究》(辑刊)2018年01期,总第31辑。

编辑 | 朱海啸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章台柳
楚汉春秋佚文
船山佚文○寄曾芳书
明清经典小说乐赏集(一二六)章台柳
中国古代典籍导读(二十二)
武经七书注译版——孙子佚文4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