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在中国的南北方考察地方戏曲的形成和发展，有机会从寺院、会馆及古代缙绅与商人的住宅中，看到若干和戏曲关联的壁画及砖木戏雕。作为民俗艺术，它们给我以质朴自然、活泼生动的深刻印象，与追求典雅的文人艺术风格迥然不同。山西稷山县马村青龙寺，保存着元代至正五年(1345)三教合流的大型壁画，绘写地藏王菩萨、诸葛孔明、五瘟使者、四海龙王等群像，采取一笔到底、不容中断的娴熟技巧，表现神佛的韵致与风骨,神采奕奕，栩栩如生。手法的高超，诚今人之所难企及。
从题材看，这些壁画与戏雕，除注重宗教观念支配下的神话传说、佛经故事外，也很注重于摹写刻画带有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但他们并不以正史为创作构思的依据，而是把小说与地方戏曲中得到的印象，作为塑造形象、安排画面的模型。因此，我们可以说：这类壁画与戏雕,是古典小说和地方戏曲结合下的产物。例如，山西太原晋祠东面的关帝庙正殿两壁，满绘以关羽活动为中心的故事，情节多本自罗贯中的《三国演义》,而人物造型与部分画面的格局，显然保有舞台演剧影响的痕迹。这种现象,同样也见之于南方闽浙诸省村镇与祠堂舞台的梁额、斗拱和雀替上的戏曲木雕，见之于明清土大夫与商人宅第门楼上的戏曲砖雕与厅堂墙壁的图案装饰。不难发现，这类历史题材的艺术品中，以三国故事,特别是以关羽为重点刻画对象的作品，占有突出的比重。在北方山西、河南、陕西三省，我们考察了三十处古代的寺庙戏台，其中九处可以看到三国故事的壁画与石雕，例如规模宏伟的解州关帝庙，午门南面东西两壁,分别绘有讴歌关圣主要事迹的“温酒斩华雄”“三英战昌布”、“土山约三事”、“诛颜良”、“斩文丑”、“灞桥挑袍”“五关斩将”、“古城释疑”、“单刀赴会”等故事,虽然不像晋祠关帝庙壁画对关羽生平介绍的完整,但作画的技巧水平却显然有所超越。洛阳南郊关林镇，有明万历问兴建的关林庙，殿门绘饰了除关羽失败以外的众多事迹，开封山陕甘会馆的路台对门，旌表忠义的巨大牌坊正反面绘列着一组以关羽为主体的故事图画。据晋南地区的村民告知：以解州关羽故乡为中心的运城地区,几乎村村都有关帝庙，而有庙必有戏台，也多有大体相类的壁画。但由于时间的紧迫及乡村交通的不便，无法逐寻访。可以揣知:这类与小说及地方戏曲的反馈密切关联的民间艺术数量的丰富。在南方，我参加了福建与浙西二十多处祠庙民居与会馆戏台的考察,其中至少有七处保存或绘制了三国故事作品，详见下表：
不难看出：无论在北方或南方,三国故事的壁画与戏雕，于考察地点中发现的机会，均在三分之一左右，由之可以看出此类历史题材的戏曲，深受社会各阶层的广泛欢迎。以地点而言，三国时代，山西、河南等北方地区,都属曹魏统治；而浙江、福建，则系孙吴势力范围。而后世在这些地区保存的壁画与戏雕，却都无例外地体现着以蜀汉为正统的鲜明倾向，这是很有意思的事。从山西来说,特别是关羽出生的故里解州，当然是要以本地区产生了这样位千古流芳的英雄人物而感到自豪。在解州，流行着下面一则谚语:“官向官，民向民，关老爷向的是解州人。”这种发自乡土的强烈感情,使山西人特别爱看以关羽为核心人物的三国戏，连河南、陕西也受到感染。从洛阳到关林到龙门，每年农历四月四、九月九，都要在关帝庙前举行十天至半个月的庙会。骑马提刀经行村落，演“过五关斩六将”等三国故事戏，山西芮城及沿河的蒲州梆子戏班，能演二十多部以关羽为主人公的戏曲。而关羽和后世的人们，尽管不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他的品德与业绩，却依然能凭戏曲的搬演,为下百年后的人们家喻户晓。
所以,三国故事的壁画与石雕，兼具双重折射的意义:一方面，它反映了人们对英雄和神的敬仰;另一方面，它又有力地说明了那个地区群众对地方戏曲,特别是地方戏曲中三国戏的浓厚兴趣。闽浙地区当然不是关羽的故乡,而且,在三国时代，东吴乃是关羽的敌国，还是造成关羽败亡的祸源。但从考察所见的十一种民间艺术表明，吴地的人们绝无地方主义的偏见，他们同情蜀汉，同情关羽，却断然不愿对东吴方面寄予任何同情。在十一种壁画与戏雕中，十种都以蜀汉人物为表现的主体,其中涉及吴蜀两国矛盾的两种“单刀会”与“借东风”里,关羽、赵云的昂然气概、从容神态，和鲁肃的惶惑恐惧，周瑜的气急败坏，适成相反的对照。客观地说：这种感情倾向，在南方绝非自明代始，南宋浙籍爱国诗人陆游的“邦命中兴汉天心大讨曹”的诗句,已经明确地表白了宋人对三国纷争的政治观点。蒙元统治集采取的民族歧视.民族高压政策，进一步推动说话人与剧作家利用三国故事抒发对汉族王朝的怀念与民族感情。这种形势下，正统观念得到了强有力的艺术形式的强调，蜀汉的兴良，被隐喻成民族的起落和真善美的浮沉，关羽的义烈，也被视为英雄气节的典范和人生道德的楷模。虽然这样，我们不能无视明清时代的人们本身的审美观念，机械地把壁画、戏雕中偏爱蜀汉的表现视为宋元认识与习俗的延续，要承认明清人有独立的思考与评价。撇开历史与政治，单就艺术来说，这些壁画与戏雕的意义也是很辉煌的。我们能够看到许多三国故事的剧本，但是不可能看到明清舞台的演出壁画和戏雕，却能从剧目格局、服饰、造型、部位、砌木乃至气氛等众多角度，为我们的探索提供宝贵的启示。
原载矶部彰主持“中国地方剧形成过程的研究”项目的研究成果报告书，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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