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而言，明清小说批评是比较遥远的事物；但在今天看来，明清小说批评的某些特点与互联网世界不谋而合，对于它在新时代的生存与发展，这也许是一个可以利用的优势。本文以当下青少年中颇为流行的弹幕为参照，探讨明清小说批评的“互联网特质”。
一、明清小说批评与网络弹幕的相似点
1，互动性
小说批评本身就可以视为批评者与小说原作者的互动，而不同时间、不同评论者对同一段文本的批评也可以形成“对话”。《红楼梦》第十三回写到秦可卿死讯传来，“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此处甲戌本眉评：“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庚辰本眉评：“可从此批”，回末又有评语：“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心也。叹叹！壬午季春，畸笏叟。”甲戌本和庚辰本的批评在这里显然形成了“对话”关系，而畸笏叟的回末评语又是对作者情节构思的评论。
《红楼梦》庚辰本第十三回末页书影
而在网络世界的“弹幕”中，这种互动性同样十分突出。所谓“弹幕”是一种新兴的网络评论方式，“使用者在观看网络视频时，可以通过播放器实时发出文字和符号的评论，这些评论字幕会被保存起来，当视频被（包括发帖人在内的所有用户）再次点播时，评论字幕就会在播放器加载视频文件的同时被载入，并在视频中对应的时间点出现，有的时候评论字幕多如‘弹雨’”。在同一视频的弹幕中，观众可对之前的弹幕进行回应，这种过程常常是多人参与的，比如在87版《红楼梦》第四集视频中的一段弹幕：
从视频的24分11秒开始，依次出现了三条相关联的弹幕：“贾琏好像有点帅呀”，“是有点帅”，“原著里贾琏就是帅哥好么”，它们展现了不同评论者如何在弹幕中讨论一个具体的话题。
这种讨论不限于简单的宣泄情绪或普及知识，也包括对内容的深入分析，比如在电视剧《水浒传》“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片段中的多人对话：
【部分弹幕文字：
为啥要他切啊，还怕打不过啊
给金翠莲父女逃跑的时间】
【部分弹幕文字：
先消耗对方体力】
【部分弹幕文字：
先消耗杀猪佬的力气
什么累他，什么争取时间，别逗了，明显是找借口揍他
就是来耍笑他的，打这种货色随便碾压】
【部分弹幕文字：
给金翠莲父女争取时间是拦住小二那里
也不是为了消耗力气，书上明白写了“洒家特地来消遣你”
先消耗一波再打】
一位网友对鲁智深为何要镇关西切臊子的疑问引发多人讨论，还有人举出原文说明观点，网友们关注的问题与金圣叹不谋而合。后者于小说“这郑屠整整的自切了半个时辰”句后评曰“金老去远了”，“整弄了一早辰，却得饭罢时候”后又评“金老一发远了”，可见他也在思考这一情节设置的意义。从这个角度来看，明清小说批评者和今天的网络弹幕发送者的所思所想是一致的。
“联结”是互联网世界的特点，也是后者的目标，正因如此，网络不仅是信息交流的平台，也带有社交平台的属性，让评论者（观众）与作者，评论者（观众）与“同好”们跨越时间、空间建立关联。明清小说批评虽然没有先进科技支持，但在流传过程中依然可以不断累积、发展，形成一张连通批评者（读者）们与作者的大网，在文字中分享感受与思想。
2，感性
明清小说批评不仅有批改时文般的条分缕析，也有颇富个人感情的活泼语言。《三国志演义》第六十六回诸葛瑾受命索荆州一节的毛批就有几分诙谐：
……瑾大喜，即同孔明入见玄德，呈上孙权书。玄德看了，怒曰：“孙权既以妹嫁我，却乘我不在荆州，竟将妹子潜地取去，情理难容。刘玄德老小已被骗去，诸葛瑾老小又何足惜。我正要大起川兵，杀下江南，报我之恨，却还想来索荆州乎？”前番只是借，今番却耍赖矣。孔明哭拜于地，妙。曰：“吴侯执下亮兄长老小，倘若不还，吾兄将全家被戮。兄死，亮岂能独生？望主公看亮之面，将荆州还了东吴，全亮兄弟之情。”孔明白做好人，却教玄德做难人。妙。玄德再三不肯，孔明只是哭求。三个人都是妆腔做势。玄德徐徐曰：“既如此，看军师面，分荆州一半还之。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他。”借债的先还一半。亮曰：“既蒙见允，便可写书与云长，令交割三郡。”玄德曰：“子瑜到彼，须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向惧之。切宜仔细。”玄德又自做好人，推关公做难人。妙。瑾求了书，辞了玄德，别了孔明，登途径到荆州。
“耍赖”、“借债的先还一半”等话语把文白夹杂的《三国志演义》通俗风趣地剖析在读者眼前，“妙”字则用简短的语言表达评者的观感。在其他明清时期的小说批评中，纯粹表达评点者情绪的语句也不少，而且一般都很简短，例如《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当夜虽有月光”至“尽淹死在溪里”一段，金圣叹评语中用了十三个“妙绝”；《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第四回“那玉帝不会用人”句行批：“‘那玉帝不会用人’，奈何！”较长的抒怀也有，如《红楼梦》戚序本第五十七回回末批云：
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
“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与“时方午夜”句都纯写评者自己，表露其个人情绪。以上诸例长短不一，但鲜明的主观色彩是它们的共同特点。
同样，在网络弹幕中也经常看到网友个性流露的即时感受，不少弹幕的内容已经跨越视频，延伸到现实生活的见闻体会里去，如下面的《西游记》女儿国部分剪辑，在描绘唐僧师徒被女儿国众人围观的片段出现了这样的弹幕：
【弹幕文字：
唐僧确实颜值高
广场舞即视感
牵马的俊呐 马儿也俊】
【部分弹幕文字：
2333333333333（网络流行语，表示大笑，下文“233333”意义相同——作者注）
哈哈哈哈哈
233333
哈哈】
以上弹幕的重点都在于表达当时的个人感受而非对剧情的解读，从众女嬉笑的画面联想到现实中的广场舞，弹幕成了表达和宣泄情绪的载体，感性色彩更加浓厚。科技的发展使媒介可以搭载更多类型，更大容量的信息，这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人们表达自我的方式，除了用文字将关键信息有逻辑地展示出来，还可以借助文字、图片、视频等多种途径更畅快地表达个人情绪，一个语气词甚至一个表情符号就能成为评论的全部内容，感性思维的分量正在不断加重。在这种背景下重新审视明清小说批评，后者的个性色彩便具有了和当下年轻一代互相沟通的“共鸣点”。
二、明清小说批评与互联网结合的新思路
既然明清小说批评的某些特点正好顺应了互联网世界的发展趋势，那么未来对明清小说批评的介绍与传播，特别是在青少年中的普及与宣传也产生了一种新的可能，那就是将明清小说批评以更适应互联网世界潮流的形式加以呈现和推广。由于人们注意力能够集中的时间越来越短，因此对明清小说批评的介绍与宣传必须对受众有足够的吸引力，尤其是在开头部分；近年来层出不穷的网络“病毒式营销”案例显示出倾听受众声音的重要性，能够触及受众“痛点”的内容才有机会被快速扩散，迅速获得广泛影响；如果能较好地实现互动性，受众会更多地体会到相互交流的乐趣，从而保持一定的关注度。在推进明清小说批评学习与研究的不同“阵地”上，可以根据各个领域的实际情况进行相应调整。
1，网络
网络是青少年喜爱的交流空间，能在网络推广中有所收获就是提前为未来明清小说批评的普及与研究打下基础。新的网络社交平台层出不穷，与之相应，明清小说批评与互联网的结合也不妨与时俱进，优先在青少年喜爱的网络平台上发布信息。内容除了保持“严谨”与“平易”结合之外，还可以参考网络上新的表现形式。提高互动性也十分重要，可考虑的具体途径有：保证内容定期更新，经常与网友进行线上线下交流，利用包括弹幕、动图、短视频在内的多种方式普及知识。
2，课堂
利用信息技术辅助教学已经是十分普遍的做法，最近高校中又出现了用弹幕上课的教学手段。在与明清小说批评相关的教学中，与原文分离的小说批评对于尚未了解作品的学生来说已经十分陌生，将这些小说批评进一步系统总结而得出的结论就更有隔膜之感（此类情况在本科生中尤为明显），同时教师又受到教学时间的限制，因此理论结合实际，将与小说有关的视频等素材引入课堂提高效率就成为比较现实的选择。另一方面，知识的“输入”与“输出”互相配合能提升教学效果，所以鼓励学生将所学明清小说批评知识转化成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提高其学习兴趣与知识掌握程度，也不失为一条可以尝试的道路。
3，学术研究
尽管明清小说批评的本土性毋庸置疑，但难以回避的现实是：许多国人阅读的明清小说数量难以与中国现当代小说或外国小说相比，在理解作品的方式方法上也更易接受西方理论。因此，对于中外文化，特别是中外文学作品与文学批评的比较研究成为介绍明清小说批评的有力支持，不论是以西方文学理论辅助解释中国传统小说批评，还是以明清小说批评的方式分析中国现当代小说或外国小说，都离不开对中外文化的准确理解。在夯实原有研究的基础上不放弃跨文化的比较研究，对于向世界介绍明清小说批评也是有益的准备工作。
三、明清小说批评与互联网结合可能遇到的挑战
1，海量信息的不可控性
在网络发达的现代社会，由于读写、存储信息的成本大大降低，“删除”变得越来越不必要，“信息爆炸”已经成为常态；由于网络可以同时串连起大量用户，因此一秒之间涌现来自五湖四海的巨量反馈也不足为奇。于是，我们经常在一些弹幕网站热门视频中看到如下景象：
在这个《琅琊榜》日本预告片的视频中，只是因为日文旁白中的“梅长苏”读音类似“白饺子”，就在瞬间引发众多弹幕，这对习惯有限评点数量的人们来说是需要时间适应的。仔细观察各条弹幕的内容会发现，它们虽然大多起因相同却分化出纯情绪表达，对日文读音的调侃以及恶搞中文谐音等多个方向，如果利用互动性来促进明清小说批评知识的传播可能也经常会遇到类似问题，即受众的反馈超出预期范围之外，甚至比预设的主题获得更高的关注度。如何处理此类问题仍然有待于在实践中总结经验。
2，文化与知识产权的限制
文化以不易察觉的方式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在互联网世界中同样如此，例如在本文中作为参照的网络弹幕。弹幕和弹幕网站在国内青少年中颇为流行，但放眼全球，较有影响的弹幕网站屈指可数，其所在地和影响范围基本不出中日两国。弹幕文化能在中日蓬勃发展却在欧美遇冷，文化因素很可能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东亚文化传统中对集体的重视使人们更加倾向于与他人建立联系，弹幕正好因可以满足即时建立社交网络的需求而受到追捧，而在更加重视独立个体的欧美地区情况就大不相同。不管应用何种方式推动明清小说批评的普及和研究，了解这种方式背后的文化基础都有助于增强工作的针对性，而虚拟世界的文化目前对大多数人还是新鲜事物，需要花一定时间才能了解。
知识产权是另一个可能的限制。仍以弹幕为例，弹幕附着于特定音视频之上，而随着知识产权保护力度的加大，许多热门音视频不得不在弹幕网站下架，或者可以在特定网站播放却有下载限制，这对音视频的制作者和传播者提出了新的要求。既要在有限范围内搜索到适合的素材进行二次加工，又要保证自己的作品不触碰知识产权保护的红线，进入网络发展新时期的作者们要学习的东西比前人更多。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进入信息时代是社会的大势所趋，但人类对于真善美的追求永远不会改变。明清小说批评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一颗明珠，在互联网逐渐嵌入生活的今天，她依旧与时代相映生辉。寻找古今之间的契合点，让更多人惊艳于这颗明珠的光彩，将是一项充满挑战而又富有意义的事业。
本文作者边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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