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娴清
(本文选自《对影—<红楼梦>人物性格的双重交错》一书)
人生如戏,总要谢幕的。生为戏子,在台上演出生离死别,爱怨情仇,台下是呢喃风光,无尽痴迷。龄官是戏中人,也是梦中人,十二个小官中极出挑的一位。她爱上了一个人。这个男人的名字,她蹲在蔷薇架下,划了无数个,那是一个“蔷”字。
《紅樓夢》 一百二十回 刊本 清嘉慶十六年[1811]
贾蔷将她带回贾府,来到大观园,龄官依旧沦落下层。戏班子的女孩子,命是最苦的,一条鞭子身上打。哪怕再清纯,再想保持高贵的人格,在很多人眼中,也是不入流的。有时她还要受些小人的闲气,赵姨娘那句“娼妓粉头之流”,就会伤人之心。
明明灵慧过人的女孩子,却无命无运。龄官没有家资的丰厚,也没有贵人的提点,只有纯真的情感,敏锐的艺术直觉,绝佳的表现力。天才横溢的她,却要忍受步步辛酸,受那贩夫走卒,愚夫愚妇的欺压,她能甘心吗?
龄官长得与黛玉有些相似,两人皆有刚的一面,不愿向世俗低头。
晴丝袅袅,树影合荫,大观园中别勾抹出一方小天地,不论多灰暗的人生中,只有一点希望,就能让她抗住生存的压力。
龄官知道她在大观园唱戏,只不过是为了元春省亲的一次演出。
她不甘心受命运的摆布,她喜欢唱就唱,喜欢给谁听就给谁听,不看别人眉眼高低。
元春喜欢听戏,让她再多唱两出,哪怕贾蔷来让她选唱《牡丹亭》中《惊梦》、《游园》,她一律拒绝,再四相求,也不肯。她定要唱《钗钏记》中的两出《相约》、《相骂》,第二出戏是要和扮老夫人的角儿有对骂的曲文。贾蔷不依着她,也是怕她惹祸上身。
因地位低下,她更重视尊严,有着强烈抗争意识。拒绝非本行角色,专心做自己,就不会被人戏弄。龄官不想成为名伶,她只想把戏演好,名利无计,只求知音。
正如清人姚燮所论,龄官对贾蔷的态度一味“刚”。贾蔷总是小心赔情,龄官却总是赌气,她与贾蔷之间,身份悬殊,但相比宝黛之恋情无法直接表达,他们受到的限制少些。但她仍旧是很“刚”,所有的柔都在心底里,都在她的戏里,要品味才能发现。两人亦有“求全之虞”,也有口角,皆因情重。
贾蔷弄了雀儿来逗她开心,无意中碰撞了她的心中之伤,“好好的把我弄了来,现在又弄个雀来逗我”。贾蔷忙放了雀,又要买药去给她治病。龄官又舍不得他大毒日头底下去买药。
龄官也知他是贵族少爷,而她是连奴才丫头都不如的戏子,层层叠叠的雾障,高高低低的门槛,是她熬尽一生的血泪也跳不过去,迈不完的。
何况,龄官所爱之人贾蔷与宝玉不同,他有顽劣之习气。
贾蔷是宁国府正脉玄孙,生得风流俊俏,本性聪明,比较现实,有城府,更有手段。他在宁国府曾帮着凤姐做了一些伤人之事,如设局害贾瑞。社会环境的歧视对他来说,不以为意。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寻找纯真之美,龄官的纯真美好,惊人的才情,让他钟情。
但这两人在人生境界的追求上有相当的差距。龄官的自尊自重与贾蔷的浪荡风流是不同的。这也会让两人的感情之旅时不时有磨擦。龄官就会伤感,以刚直之态度面对贾蔷,只为试探。这是她在蔷薇花架之下流泪画蔷的曲折心迹。
龄官的性情尖锐,不入俗流,看上去绝不温柔。其实,她已是情痴一枚,不能自拔。她只因贾蔷而苦恼,贾蔷也只钟爱她一人,这也正是情缘有定。两人在两个世界中徘徊寻觅,终是相知唯一。
宝玉央求龄官唱一支《牡丹亭》的《袅晴丝》,她只说嗓子哑了,拒绝了这贾府中人人当宝贝的宝二爷。凡曲子只唱给知音听,自是情痴。
他们之间的感情,让宝玉深化了对感情的理解,痴心只属一人。龄官内心是温柔的,她不忍那雀儿困在牢笼之中,对贾蔷的一举一动,尤为关切,哪怕她病重在身,也不舍得贾蔷被太阳晒着去请大夫。
《甲戌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十六回 刊本 清乾隆十九年[1754]
龄官想要自由,到头还是为了贾蔷而驻足停留。这份深重的感情的未来又是如何?
十二个小戏子,有四五人放了出去,余下的留在大观园的人里没有龄官。她小小年纪就咯血成疾,贾蔷百般照顾,尚能维持她脆弱的生命,若不离开,纵然相守,亦是受尽百般苦楚,若离开,他们真的可以姻缘相合吗?
椿龄是她的原本的艺名,据学者研究,椿是无寿数之木,意味着她将早亡,即便她成功离开了大观园,能够得到的快乐也是短暂的。
还有一种可能龄官与贾蔷之事已经传开,可能会因此两人被迫分离。宝官、玉官等都知两人之情事,宝玉来找龄官唱曲儿之时,她们都表示,蔷二爷来了,她肯定就会唱的。
龄官画蔷字之时,宝玉只顾看她如何,风雨忽至,只忙着提醒龄官不要被雨打湿了,忘记自己也在雨中。从龄官拒绝宝玉求她唱曲儿的行为看,她并不认识宝玉,但后文中有婆子们曾笑言宝玉有过这样的呆事,这又是谁传出来的呢?可知龄官与贾蔷有情的事,已经有很多人知道。
贾蔷行事乖张,与他有仇的人不少;他风流浪荡,与他有情的人也不少,有可能他与龄官之事,就会受到各种干扰,最终会分离两人,龄官忧思成疾,最终病死。
贾蔷连龄官要的雀儿都依她的主意放飞了。但世事未必能尽如人意,成就一对佳偶。
他们的故事引领宝玉深入认识爱情,知他应当只取一瓢。宝玉撞破了秦钟和智能儿偷情,尚未明真爱,只是为秦钟之死而难过。哪怕警幻让其解惑,他亦墮入迷津,虽与袭人偷试云雨情,但这些体会都未能让他明确知道情分所在。
吴宓先生曾说情的世界一精神,二肉体,可看到贾蔷和龄官的爱意之后,他才识分定。这是因为贾蔷与龄官之间不是玩笑轻薄,而是真正的感情。他两人是真正的关怀体贴之意,与肌肤之淫无关,达到更高级的精神恋爱。
宝玉看到贾蔷与龄官的感情而从此觉悟。宝玉的情不情,时及于万物万事,终是要步步点悟,从此深知人各有定,达到人生的哲理追求。
无论龄官留或走,生或死,终是一段痴情,让人感叹。何止宝黛,天下有情人,皆有一段传奇,人生有此痴情方足休。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