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左高
一
日记的起源很早，清代张荫桓认为汉代已有出使日记，称“陆生使越，苏武使匈奴，张骞寻河源，陈汤、甘延寿定郅支，博征约记，史佚之耳”!或谓唐代孙樵《读开元杂报》，称“于襄汉间得数十幅书，系日条事，不立首末”(《唐文粹》卷四十九)。显然指的是唐代史官日记。
公元808年，唐李翱撰《来南录》，排日记载来岭南的行役，则被公认为日记的权舆，《广东通志·艺文略》特加著录。清薛福成说；“日记及纪程诸书，权舆于李习之《来南录》，欧阳修《于役志》，厥体本极简要。”(《出使英法义比日记·凡例》)
二
宋代日记作者辈出，作品的数量和质量都有了发展。周煇说：“元祐诸人，皆有日记，……书之惟详。”(《清波杂志》)很显然，北宋学者文人撰写日记，已蔚然成风，特以记载行役居多。如1015年，
路振出使契丹，著《乘轺录》，考订汉唐故地，对划清宋代疆域，可资考镜。1036年，欧阳修贬夷陵，写《于役志》，记沿选闻见及交游。亦有叙生活的，如1104年，黄庭坚为章惇，蔡京所陷害，贬往宜州，作《宜州乙酉家乘》。凡亲朋往还、饮食起居，无不一一纂录，是一部考证他晚年生活的重要书籍，为后来陆游、李日华、叶廷琯等一再称引。
南渡以后，宋金战盟迭起，宋廷屈臃求和，人民于极度苦楚中渴望收复失土，事见周必大《亲征录》(1161)及楼钥《北行日记》(1169)。1170年，诗人范成大使金，从所见金国礼俗、官制、宫殿等，揭露了金入侵者的荒淫无度。具体细致的勾勒，确为其他史乘所未详。
与此同时，以记游日记擅丹青妙手之誉者，允推陆游《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骖鸾录》，描绘了诗人游履所至，饱览壮丽山川的千姿万态，对后世散文领域，起了深远影响。《宋史》，《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及宋岳珂、明李日华、清李慈铭等著述中，均肯定它的文学价值。后人或袭用它的名称，如明《餐微子集》作者岳和声，仿作《后骖鸾录》；或摹仿它的体制，若清初诗人王士祯仿吴船体，撰《南来志》，王钺沿入蜀体，草《粤游日记》。陆游日记且早有日译注本，远
播海外。
综观留存的宋代日记，巨帙盈尺者，当推周必大卅年日记，有《亲征录》、《龙飞录》、《归庐陵日记》、《闲居录》、《泛舟游山录》，《庚寅奏事录》、《壬辰南归录》、《思陵录》等八种，、堪见积口累月，秉笔的勤劬了。
惜乎!宋代日记多所散佚，如王安石，曾布(曾巩之弟)、陆秀夫等日记，均荡然无存。
相形之下，元代日记留存极少，存于今者，要算1308年郭畀的《云山日记》，内客杭部分，解放后，据手迹印行。竺可桢曾援引记气象部分，作学术报告，博得海外专家所重视。
三
明代二百七十年问，日记作者作品繁兴，就亲身经历记战况的，如张碹，袁彬、杨一清、龚立本、许德士，季承禹、张煌言诸记；叙日常游历的，如徐宏祖、马元调、陆嘉淑、黄宗羲等日记；述朝政典
故的，如文震孟(文征明曾孙)、谈迁诸记；志读书生活的，如萧士玮，陆世仪、高攀龙等；有关园林掌故的，首推潘允端；详载晚明史实的，有叶绍袁、祁彪佳等日记。由于戋戋小文，难尽概括，偶举数例如下：
明代书画鉴赏家李日华《味水轩日记》，所记长期翻阅书画、评骘翰墨者，十占八九。以简赅之笔，把所接触的书画家，手工艺者的交往动态，也都及时写下，堪资艺苑谈助。
公安派三袁之一的袁中遭《游居柿录》，把十余年间鉴赏书画，时人著述故实，以及所知的奇闻异事，均随手载录，出以隽永之笔，代表了明代中叶以后小品文的一种风格。
上海豫园卜筑者潘允端《玉华堂日记稿》，缕列他自己如何觅植奇卉名种，如何在园中宴饮休憩，以及人事往还，不仅提供一些有关豫园掌故，而且赖以略见明代士绅的具体生活情况。
《国榷》、《枣林杂俎》撰者谈迁，身丁明亡，有志实录晚明数十年史事，于是微服北上，周游城郭，广泛地和明代降官、贵族后裔、太监、门官、居民等频繁交往，抵掌闲谈，排日记其闻见，颜名《北游录》。顺治初不少燕山史实，赖以保存。内容具体、新鲜、真实，可补史书所缺略。
著名的祁彪佳《祁忠敏公日记》，记载了从崇祯到弘光间晚明史实，特别是所纪南都建国经过，亲历目睹，确凿可信。长期观剧聆曲部分，黄裳已校录成《远山堂明曲品剧品》一书。邓之诚《桑固读书
记》，对祁记评价极高。
四
清代三百年间，日记作品趋于鼎盛，据我平日知见，已达七八百种，散存全国公私藏家，更仆难数。赓续作记蔚成巨帙的，有王士祯、王昶、林则徐、李棠阶、李慈铭，李星沅、赵烈文、翁同赫、杨恩寿、吴汝纶、袁昶、王闿运、叶昌炽，周家楣、谭献、张佩纶、王韬、皮锡瑞，孙宝瑄，张謇等所撰日记。类似这些作品，可分下述几方面：
关 于 政 治
日记作者逐日秉笔，细大不捐，往往留存了正史缺漏的故实。以鸦片战争为例，英军占领上海的若干天里，如何把守南市通衢要道，民家几致断炊，以及撤退后，市民自觉联防的种种实况，详见于曹晟
《十三日备尝记》。以戊戌政变为例，皮锡瑞笔触维新守旧两派的言论行踪，孙宝瑄载及政变前后，沪上拥护变法的动态。廖寿恒叙写后党密谋镇压的秘辛。叶昌炽笔涉有关政变的传闻异辞。
关 于 经 济
以上海史事为例，如沈宝禾日记稿，记及1855—1856年，上海航商实况，分别列出十六家主要船商名单住址，船行、船只的分布网，王锡麒日记描述了半殖民地旧上海外贸方面的畸形发展。至于叙写海外经济者，为吴广霈《南行日记》，缕述了英法两国推行殖民政策下的印度经济。特别是王韬日记，谈到太平军兴，上梅捐银一百六十九万两，占江苏省军事负担的一半，数字的史料，极有参考价值。
关 于 文 艺
单以戏曲为例，日记中有大量析赏剧曲的活资料。一为地方演出，关于上海一地演出者，如无名氏《绛芸馆日记稿》，笔触1872—1881年，沪地剧院、剧种、剧目、演者的姓名艺名，以及观后评论。内称丹桂园盖三省，徐岱云、孙鞠仙、韩桂喜等神乎其技，令人身入“八音谐奏”的胜境。关于北京梨园者，如陆以湉介绍三庆、嵩祝、四喜春台的演出。关于湖南地区者，如杨恩寿记及1862—74年，湘剧剧院、剧目、演出概况。二为宫廷演出，若祁巂藻《枢廷载笔》(1842)，话及宫廷伶工姓名，剧且内容，侧面揭露出道光王朝的穷奢极侈。
关 于 纪 游
以上海为例，多数日记触及上海城门、街道，车辆．码头、园林，寺院等，往往此详彼略，各有毗重，如王韬日记可称为代表作。冯申之日记笔触到百二十年前上海城南城西的风光旖旎，南市也是园、
一粟庵等的景物宜人。张德彝述及黄浦江两岸花木茂密，刻划了当年上海的风景。
关 于 外 交
清代对外文化交往频繁，有关星轺日记，浩如烟海。举其荦荦大者，郭嵩焘，刘锡鸿之使英，何如璋、盛宣怀，黄庆澄之赴日，李圭、陈兰彬之使美，李凤苍之使德，张德彝、缪桔孙之使俄，吴广霈之使印度，王芝之赴缅甸，均先后有日记梓行。其中考查各国政治、
经济，记录国外汉学家的动态，得觇其梗概。特别是何如璋不断笔触日本明治维新改革的经验，至今仍有值得借鉴之处。
我认为历代日记是我国珍贵的文化遗产，既文亦史，文则信手拈来。语较真率；史则标明月日，及时记录，内容较为翔实，确为其他文献(如诗文、笔记、函电等)所不能比拟。这些第一手活资料，有臻专门研究者加以广泛征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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