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通州出土的唐李丕墓志考释

导读

该墓志清代乾隆年间出土于京师通州城南。内容涉及唐幽州下辖的潞县城址的具体方位，历史上三个潞县城址的变迁，唐潞县城址与潞水（大运河）的关系，北齐长城与唐潞县城址的关系等。是我们今天了解北京城市副中心所在地——通州区历史发展脉络不可或缺的实物见证。

李丕墓志，唐德宗贞元六年（790年）上石，据悉清乾隆年间在京师通州城南一里许出土。志石高、广无考。志文二十行，行二十一字，行书，全文共计350余字，撰者疑是志主李丕的女婿试太常寺奉礼郎柳岘。首题“故莫州长丰县令李君墓志铭并序”。未见载有墓志盖。清代官修《全唐文》、清代陆耀遹撰《金石续编》、光绪五年《通州志》等书均收录此志文。清乾隆年间通州学者刘锡信曾撰写《得唐长丰令李丕墓志石记》，详细记载了得到此墓志的过程。虽然曾有学者引用墓志有关内容对长城等进行过考证，但对此墓志进行专门的研究，特别是结合最近在通州出土的唐墓志进行综合研究，还是首次。志文所记唐代幽州潞县城址、北齐长城、潞水，对于研究通州及潞县城址的历史变迁，以及通州地区的文化底蕴，北京长城文化带、大运河文化带都有着特殊的意义。

据陆耀遹《金石续篇》所载，抄录志文如下：

故莫州长丰县令李君墓志铭并序唐贞元三祀五月，故长丰宰李君丕卒于幽州潞县。呜呼逝水，古今悲夫！公陇西人也，世袭轩裳，地清才干。曾祖知礼，宣州司功参军 ；祖怀璧， 汴州陈留县丞；考扌，许州鄢陵县令。公洒然深心，抱义育德，士林咸器重之。乃昌言荐于元戎，遂征辟为潞县丞，佐理高标，令名远著。后墨绶长丰，化百里之风，乐四人之业。俄改任莫州司法参军，苏息萌隶，钤键奸谲。凡登仕践位，时议茂宰良掾也。每处其厚，不居其华，果行温良，发言砥砺。岂期余庆冈佑，而祸兮有阶。故鹏鸟作孽，二竖为祟，沉疾于故林私第。即代之日，春秋六十有三。无嗣，夫人元氏，昼哭灵帐，恨无三从。伤肝膈之痿 愦，痛终身之惸独。长女适河东柳氏名岘，试太常寺奉礼郎 ，感深仁之厚恩，尽半子之礼节。力窆棺榇，手植松□，扶涂车，封马鬣。粤三年建子月，葬于县之南三里潞水之右。托一片之琬琰，纪平生之征□。俾山壑之变，风烈有遗。而为铭曰：屹然孤坟，长城之东，死生永隔，天地不同。吁嗟英灵，穷泉之中，悄悄原野，旦暮悲风。

“唐贞元三祀五月，故长丰宰李君丕卒于幽州潞县。呜呼逝水，古今悲夫！”“三祀”即三年，“祀”在殷代是指年。“长丰宰”即长丰县令，“宰”是古代官吏的通称。志文开篇说大唐贞元三年（787年）五月，原长丰县令李丕在幽州潞县逝世。就像一去不返的流水，这在过去和现在都同样是件悲痛的事情。

“公陇西人也，世袭轩裳，地清才干。曾祖知礼，宣州司功参军；祖怀璧，汴州陈留县丞；考扌，许州鄢陵县令。”李丕的籍贯是陇西郡，在今甘肃省陇西县。“轩裳”指官位爵禄。指世代沿袭官位爵禄，头脑清楚，是个很有才干的人。李丕的曾祖父李知礼，为宣州宣城郡的司功参军，从七品下。祖父李怀璧，为汴州陈留郡陈留县丞，正九品下。父李扌，为许州颍川郡鄢陵县县令，从六品上。父亲名字缺笔，仅书“扌”，是为避讳。

“公洒然深心，抱义育德，士林咸器重之。乃昌言荐于元戎，遂征辟为潞县丞，佐理高标，令名远著。”“元戎”指主将，统帅，至少是唐吏部的官员或者就是指幽州节度使。据李丕的生卒年限计算，他出仕的时间应该在“安史之乱”以后。这段志文说李丕性情洒脱，功德善行，具有仁义的品德，文人士大夫们全都看重他，并都用好话举荐他，官府征召任命他为潞县丞。他作为协助县令治理政事的副职，美好的声名传播很广。从现存志文的整体来看，因其初次出仕即是在幽州潞县，所以他就把家安在了潞县，把幽州潞县当成第二故乡，离仕后仍回到潞城居住，死后也就自然而然地葬在这里。刘锡信《得唐长丰令李丕墓志石记》云：“唐世士大夫多以丞、簿起家，即当时进士之科，极重其初阶，亦抵授簙、尉。李公官虽不达其行事，亦不概见史传。然唐人以门阀相高，陇西、河东皆当时名族，则亦可想见其人矣。独是李公挂冠后不归其乡，而侨居于潞，岂昌黎所谓中世士大夫以官为家，罢则无所于归者，盖唐人风尚如此。更可为昌黎之言一证。”此墓志的记载证实了韩愈（即韩昌黎）当年的论断，这也是通州才子刘锡信的重要考证之一。

“后墨绶长丰，化百里之风，乐四人之业。俄改任莫州司法参军，苏息萌隶，钤键奸谲。”“后墨”是“先朱后墨”的简写，即先朱红画押，后墨书写字。李丕先任潞县丞，后当长丰县令。“安史之乱”后，河北诸州分属幽州、成德、魏博三镇节度使管辖，而莫州由幽州节度使管控。《新唐书·地理志》载，“莫州文安郡，上……县六……长丰，中”。而幽州下辖的潞县为上县。《新唐书·百官志》载，上县“丞一人，从八品下”，中县“令一人，正七品上；丞一人，从八品下；主簿一人，从九品上；尉一人，从九品下”。上州“司法参军事二人、司士参军事一人，皆从七品下”。即李丕初为从八品下，后为正七品上，后又降为从七品下。“四人之业”指长丰县的管理团队。长丰县为中县，设有县令、县丞、主簿、尉各一人。他们的业绩好坏，决定着一个县的社会状况。可能是年老的缘故，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李丕任长丰县县令时间并不长，就调任到莫州府任司法参军事，这颇有点明升暗降的意味。这段志文说李丕先任职潞县县丞，后任莫州长丰县县令。他改变了长丰县的社会风气，他喜好并热衷于长丰县的管理事务。后又转任莫州的司法参军事，用休养生息的办法为百姓服务，这种管理手段成为打开百姓心结的钥匙。

“凡登仕践位，时议茂宰良掾也。每处其厚，不居其华，果行温良，发言砥砺。”这里“茂宰”是旧时对县官的敬称。这段志文说李丕每次任职，当地的民众都称赞他是好官。他从不依仗权势坐享其福。他做事果断，性格温良、恭顺。他还常激励老百姓做事。

“岂期余庆冈祐，而祸兮有阶。故鹏鸟作孽，二竖为祟，沉疾于故林私第。即代之日，春秋六十有三。”“二竖”即病魔。“故林”指飞鸟从前栖息的树林，这里指李丕第一次出仕时的居所，即潞县。“即代 ”指逝世。唐朝忌讳“世”字，改“世”作“代”。这段志文说祈盼福祉的保佑，而灾难祸事是有节制的。病魔的侵扰，使李丕逝世于潞县的居所中。逝世的时候，时年六十三。

“无嗣，夫人元氏，昼哭灵帐，恨无三从。伤肝膈之痿愦，痛终身之惸独。”“三从”是指古代对女子“幼从父，嫁从夫，夫死从子”的道德规范。这段志文说李丕没有儿子，夫人元氏昼夜守护在灵柩旁哭泣，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追随丈夫一起死亡。伤肝撕肺般地哭泣，就如同周身在溃萎，悲痛自己将度过孤苦伶仃的后半生。

“长女适河东柳氏名岘，试太常寺奉礼郎，感深仁之厚恩，尽半子之礼节。力窆棺榇，手植松□，扶涂车，封马鬣。”李丕的长女嫁给了河东郡的柳岘。“试太常寺奉礼郎”，《新唐书·百官志》载，太常寺“奉礼郎二人，从九品上。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祭祀之礼”。“试”为非正式。“半子”指女婿。“涂车”指泥车，即古代送葬用的明器。《礼记·檀弓下》载：“涂车、刍灵，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孙希旦集解：“涂车、刍灵，皆送葬之物也。”“马鬣”指坟墓封土的一种形状，亦指坟墓。这段志文说李丕的长女嫁给了河东道河中府河东郡的试太常寺奉礼郎柳岘。柳岘感恩李丕生前对自己的仁义、关爱，尽责尽力地完成自己半个儿子的义务，使用上好的棺材，并亲手在墓前种植松、楸两种树。送葬时亲手扶推棺柩灵车。

“粤三年建子月 ， 葬于县之南三里潞水之右。”“粤”通“越”，即越过。“建子月”指夏历十一月。即李丕在逝后三年即贞元六年（790年）十一月下葬。“县之南三里”是指李丕墓在潞县县城的南边三里处。而发现墓志的通州土人说出土地点在潞县“城南一里许”，二者似乎有异，其实是同一个地方。因为，元代以前的通州城（潞县城），在今天通州旧城的东北，即今天通州城新华大街以北的东部城区。而据说在元末明初时，朱元璋的大将徐达率领明朝大军攻陷通州城后，手下名将燕山侯孙兴祖，率兵驻守并修筑过元代的通州城，将前代的通州城墙向南扩建了一倍，大约有二里地。而扩建后的这二里，再加上清代土人所说的墓志出土地在“城南一里许”，则正是唐代墓志所说的“县之南三里”。另外，刘锡信也佐证了这一说法：“近日，州城南一里许，土人掘得唐长丰令李君墓志，云‘葬于县之南三里’，知唐时潞县已治于此，惟里数不符者，疑唐城仅今城北一隅，迨后广其南面耳。今州署学宫皆在北门内，此必历代相沿者。自北门内，至得石志之地约有三里，里数适符。” [22]他在《得唐长丰令李丕墓志石记》中也说：“此石土人得诸城南一里许，而志云‘葬于县之南三里’，余意唐时故城，只今城北一隅，自城北计至得石刻之地，里数适符。城市迁徙代有其事，惟石刻藏瘗，历劫不移。今后之考古者，因以援古证今，以佐志乘之所不及。自昔赵明诚《金石录》、欧阳永叔《集古录》所以作也。嗟乎！荒榛断垄，闲石之出土者，何限不遇识者，长此淹没，或离于田夫牧竖之手，久且文字剥落无传矣。”可见，唐代的潞县县城比清代的潞县县城要小很多，当然唐代的里数也比清代也小许多，此志石的出土，正好证实了唐幽州潞县县城的具体方位。“潞水之右”指墓地在潞水的西边。潞县自古以来水资源就极为丰富，东汉将“路县”改为“潞县”，可能就是因为水路交通发达。但汉代的路（潞）县城址，不是李丕墓志所载故城。汉朝的路县城址在今天通州城东，即今潞河东4千米外的潞城镇古城村遗址。2016年考古工作者在那里发现了县城遗址和大量汉代的文化遗存。2017年初，又出土了一合“唐艾演墓志”。墓志云，艾演“卜宅于潞县甄升乡古潞城南一里平原成坟”。这是目前发现的第一方以汉代“路城”为地标记录方位的唐代墓志。志文所说的“古潞城”，无疑就是唐朝人眼中的汉代“路城”。“卜宅之地，古邑之阳”，也是指艾演的墓地是葬在汉代“路城”遗址南。但此地只是历史上第一个路（潞）县城址。这个城址在东汉初年，因为战乱被大火焚毁，只好搬到了此地东十五里处，即今河北省三河市的城子村，形成了史上第二个潞县城址。北齐、北周时期，潞县县治又迁到了原汉代“路县”城址西4千米处，建立了第三个潞县新城，也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通州城的旧城区，大约在今新华大街的北侧偏东处。这个城址的显著标志，就是今日仍然耸立在通州城西海子公园旁，北周时建造的高45米的燃灯佛舍利塔。这个新城在隋唐时得到了大力发展，城里建立了许多庙宇道观、衙门学宫，坐落在老百姓居住的里坊中。城外实行乡、村两级管理机构，设立了十个乡，迄今已按唐墓志出土地点复原了四个乡。从西北方来的温榆河与从东北方来的潮白河，在潞县城外的东北方汇合后，形成了北来南去的潞河即北运河。它们顺着潞城东侧，成为南北大运河的北起点，使潞县乃至幽州地区的经济，得到了根本的改善。幽州城的政治地位也越来越重要，为今后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志文说在李丕墓的东侧有水流充沛的潞河流过，而“潞河”之名的形成，也就是起于这一时期。而潮白河自有唐一代至宋代，还曾经被称之为“白礖（屿）河”，就鲜为人知了。北宋官修《武经总要·前集》载：“自石晋割赂戎主，建为南京，又改燕京……东北至中京，出北门，过古长城，至望京四十里，又过温馀河、大厦坡五十里，至顺州。东北过白玙河七十里，至檀州。自此渐入山，五十里至金沟淀。”2016年7月，在今天潮白河以南的通州区潞城镇后北营村，出土了一方大唐故东平吕（元悦）府君夫人合祔墓志，其铭曰：“白礖（屿）之阴，行坛之阳。”无疑代指汉代路县县城。就是说吕元悦之墓在白河之南，旧路（潞）城之南。墓葬北边的“白礖河”，从方位上讲无疑是指今日的潮白河。这方墓志的出土，把“白礖（屿）河”得名的历史，至少提前了二百余年。这一重要发现，为研究唐代幽州潞县河流历史的丰富内涵，提供了翔实的第一手史料。

“托一片之琬琰，纪平生之征□。俾山壑之变，风烈有遗。”这段志文说托付一方上好的石碑，来记录李丕一生的美善之道。主要是担心沟壑变迁、大风猛烈使坟墓今后难寻。

“屹然孤坟，长城之东，死生永隔，天地不同。”这段志文说明李丕墓的西侧有长城。通州的“长城”，在通州出土的其他唐代墓志中也有记载。如1983年6月北京通州区梨园镇小街村东南土桥砖瓦厂出土的大历十三年（778年）上石的唐孙封墓志：“原莽苍兮堑孤茔，左潞水兮右长城。”同年，与其相距不过百十米处，又出土了一合贞元十四年（798年）上石的唐孙如玉墓志：“魂埋潞川，东有潞河通海，西有长城蓦山。南望朱雀林，兼临河古戌。北有玄武垒，至潞津古关。并是齐时所宜。”这里的“齐”就是指南北朝时期的北齐。即是说当时所有环境及建筑，都是北齐时期营建的。而今遗留下的历史遗迹，也证实了现存150多米长的土长城确实为北齐所建。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考古工作者曾重点考察传说中的李丕墓志出土地，当时那里确实是个烧砖的南关窑厂，人们就地取土烧砖，使得北齐的土长城被消耗掉。北齐长城在失去防御作用后，此地的人们都曾就近取土，烧砖盖房修路。而世纪之交的通州城因大规模的城市改造、升级拆迁，又加速了其消亡。根据刘锡信在乾隆时期的考证，确保了北齐长城在今日保留下150米，建成遗址保护地，并立下永久性保护碑，避免了北齐长城遗迹继续遭到破坏。

潞城、潞水、长城是此墓志的重点。“葬于县之南三里潞水之右”，说明唐幽州潞县县城在今通州城新华大街北侧偏东处。“屹然孤坟，长城之东”又进一步说明墓一边是长城，一边是潞水。而这些自然与人工屏障相结合，又是历史上潞县城池自我保护的依仗。北齐的统治者把潞县县治从潞水以东的河北三河县城子村，迁到了潞水以西，两地相距二十多里。以后历代统治者都以这里为中心进行建设，当然也是从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交通、宜居等诸方面来考虑的。面对日益强大，不断南下侵扰的北方异族，倚靠强大的幽州城这一北方军事重镇，是潞县生存、发展的最好选择与保障。而有了潞城这个陆路、水路交通皆宜的外围城池，唐代幽州的统治者与各地的联系、交往也日益增多。可以说幽州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地位的不断攀升，潞城起到了极为关键性的作用。综上从历史和现实中看，通州都是宜居之地。

本文改编自《唐李丕墓志考释》，原文刊载于《博物院》2019年第6期（总第18期）。作者：鲁晓帆  首都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