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去楼空江自流
《百鹤楼校笺批注古籍十七种》整理出版记
文 | 王京州（暨南大学中国文化史籍研究所，教授）
刘盼遂先生斋号百鹤楼，这一斋号经导师梁启超题写，更增重了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于是清华大学国学院第一期毕业论文，他便以《百鹤楼丛稿》为题，收录其在1926年间发表的7篇学术论文，后来又相继出版或发表《百鹤楼丛著》《百鹤楼读书札记》等论著，清华同学篆刻的“百鹤楼”朱文印也开始频频钤于他的藏书和信札，足见刘先生对这一斋号的喜爱。我感到好奇的却是，他的斋号为什么叫百鹤楼呢？
关于百鹤楼的由来，有截然不同的两个传说。一是说刘盼遂家传《百鹤图》，题斋号百鹤楼以示珍宝，与著名的“铁琴铜剑楼”命意相仿；另一种说法则更加传奇：偶遇难得的假日，梁启超突然降临静斋，所有同学都结伴出门了，只有刘盼遂白衫端坐、键户读书，梁启超大相嗟异，于是譬之为“坐隐先生”汪廷讷，并借用汪氏的楼名为其题斋。《刘盼遂先生年谱稿》的作者马千里倾向于第一种说法，我却都不甚满意。两种说法都没有解释，鹤的寓意是什么。
鹤在传统的语境中，不仅是长寿的象征，还常用来比喻具有高尚品德的贤能之士，如清初博学鸿儒的传记合集即被题名为《鹤征录》。“百鹤”既可寓意书斋主人的高洁情志，也可用以代表书籍作者的学术理想，那些留下一部部经典著述的先贤们，那些成群结队的天才，不正是组成翩翩起舞的百鹤图吗？刘盼遂多年积累的丰富藏书，每一本都是一只舞动的仙鹤，这便是我对于百鹤楼寓意的文学想象。
刘盼遂百鹤楼的藏书，有经元明递修的“宋版十三经”，有司礼监刻本《大明会典》，有通津草堂本《论衡》，有明嘉靖刊本《艺文类聚》，有明嘉趣堂本《世说新语》，有明万历刊本《删注楚辞》……这些形态优雅的“书之鹤”，只有一小部分来自于师友赠书和家传旧本，绝大多数是他挤压薪水自购而来的。从求学清华到执教北师大长达40年时间，刘盼遂一直是旧书市场的常客，放眼海王村琉璃厂的通学斋、来薰阁等书肆，总能见到刘先生孜孜不倦访书的身影。
刘盼遂太爱书了，百鹤楼的藏书不仅助力他的学术志业，而且镌刻进他的生命。然而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中，他的藏书和他本人都没能逃脱厄运。当场被撕掉者有之，被焚毁者有之，被抄走归康生者有之，暂放文管会者有之，送入造纸厂化为纸浆者有之。劫后重生的部分“纸鹤”，有的继续为北京市文物局占有，有的径归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多年积累的藏书一旦散尽，百鹤楼“鹤去楼空”，他的主人也与之俱尽。
根据多年从事学术研究的经验，刘盼遂提出学术有所成就的“三个条件”说，其中第三个条件是“书要多”，并形象地比喻说：“人好比鱼，书好比水。水有多大，鱼就能游多广。”因此他藏书更在意是否能直接为学术研究所资。如对自己专攻的《后汉书》《论衡》《世说新语》《颜氏家训》等典籍，他极力搜讨各种版本，这些珍贵的版本日后便成为《后汉书校笺》《论衡集解》《世说新语校笺》《颜氏家训校笺》等著述的根基。
进入清华大学国学院的第一年，刘盼遂就陆续发表了《唐写本世说新书跋尾》《春秋名字解诂补正》《庄子天下篇校释》《反切不始于孙叔然辨证》《尔雅草木鸟兽虫鱼释例》《广韵叙录校笺》等系列论文，发表论文的阵地则有《清华学报》《学衡》《实学》《清华周刊》，其中《实学》杂志的创办，刘盼遂是最重要的发起人。好比鹤鸣新声，他从此迈出学术征程的第一步。
刘盼遂以优等成绩，成功在国学院续读，一边做学生，一边开始兼任中州大学教授，后来还应聘为燕京大学讲师。他的学术交游进一步扩大，不再限于清华大学国学院的范围，他的研究之路也更加开阔，大量“实学”论文从百鹤楼汩汩而出。《实学》停刊后，其论文发表的园地并不见收缩，反而有所拓展，《国学论丛》《文字同盟》《燕大月刊》《北平图书馆月刊》等刊物相继成为他的苑囿。
受当时考据之风的影响，刘盼遂对段玉裁、王念孙最为推崇。然而与那些泛爱段、王的青年学子不同，他并不停留于敬重和师法，而是身体力行地为其编年谱、作补编，立志要成为段、王的功臣。他相继完成《段玉裁先生年谱》《高邮王氏父子年谱》，连同《经韵楼集补编》《王石臞文集补编》《王伯申先生文集补编》一起，裒辑为《段王学五种》，以《百鹤楼丛著》第一种的名义，交由来薰阁书店出版。
诚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刘盼遂在治学路数上“远绍王念孙，近承王国维”。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尽管无不让人服膺和推重，但对刘盼遂影响最大的还是王国维。王国维之死，给刘盼遂带来沉重的打击，同时也让他意识到自己肩负传递薪火的责任。在治学的范围上，他谨守王念孙“非唐以前书，不敢读也”的精神，越发专注于《论衡》《世说新语》《文选》等唐前经典的研讨。而在治学的方法上，则始终坚守王国维“以小学解读古经，以小学解读古史”的路数，不断开拓属于他自己的治学道路。
刘盼遂的著述，在民国时期仅得论文集两种，除上文提及的《段王学五种》，还有北平人文书店推出的《文字音韵学论丛》，收录《释工玉同字》《转注甄微》等论文、序跋24篇。新中国成立后，则只有《论衡集解》。因为不熟悉白话文的写作，他努力选注的《世说新语》没有刊行，参与《历代民间歌谣选》的部分也“全未被使用”，这不能不让他感到喑哑和痛苦。
王念孙《说文解字注序》的落款时间为“嘉庆戊辰五月”，那一年王念孙65岁，段玉裁74岁。大凡训诂学、音韵学等传统学问，往往更期待老而弥笃的伏枥者。1959年，64岁的刘盼遂致信中华书局，允以两年内完成《颜氏家训校注》和《世说新语校注》两部书稿，“万一条件不允许，也要完成一部”。离段玉裁定著《说文解字注》的年岁尚有十年，他还来得及吗？
1963年，经李长之提议，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组决定给刘盼遂派三名助手，“一个人能整理刘盼遂书上的眉批，一个人能学到刘盼遂的专长，一个人有较高水平能鉴别其精华糟粕”，这一提议既反映出刘盼遂积有大量有待整理的书稿，同时也说明整理这些旧稿的急迫性。一切仿佛都还来得及，一切又仿佛来不及了。先生策划中的《百鹤楼丛著》，最后定格在“第一种”。
2002年，在刘盼遂逝世36周年之际，由聂石樵先生整理的《刘盼遂文集》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学者纷纷拍手称快，然而该书仅收发表过的文章，而且因匆忙出版而多有错讹，又让学者为之扼腕。另外，童庆炳先生也曾以整理出版“刘盼遂全集”为己任，未及动手即溘然长逝。
辽海出版社的马千里是刘盼遂著述的拾荒者。在《刘盼遂文集》出版的那一年，他便开始关注此业，而且矢志不忘。他与刘先生的嫡孙刘小堽先生本有私交，又先后结识了童庆炳和聂石樵两位先生。一开始，他只是帮助二位先生搜集资料，以供《文集》修订之用。后来二位先生相继谢世，刘盼遂先生诞辰转眼已过两个甲子，而《文集》修订本出版遥遥无期。他自觉重任在肩，而且责无旁贷，必须倾尽全力，才能把刘盼遂的主要著述整理并出版。
《百鹤楼校笺批注古籍十七种》
刘盼遂 著
朱小健 周笃文 刘小堽 主编
王京州 王魁伟 整理
辽宁人民出版社
2019年12月
得道者多助，王魁伟先生和我先后接受他的约请，共同承担了《百鹤楼校笺批注古籍十七种》的整理工作。犹记得2019年冬季，我和千里兄沟通书稿的细节处理，电话一聊就是好几个小时。由《阎简弼先生学术年谱稿》而结缘的我们，又因为该书的整理而成为莫逆之交。与千里兄交谈完毕，从办公室返家途中，抬头仰望星空，心胸为之荡涤清朗。刘盼遂先生逝世之时，我和千里兄均未出生，如今两个“青年”人为整理其文集如此投注，刘先生九泉有知，会感到一丝欣慰吧？
《百鹤楼校笺批注古籍十七种》作为“著述集”第一卷先行出版，收录刘盼遂生前对《庄子》《荀子》《论衡》《世说新语》《文选》《颜氏家训》等17种古籍所作的校笺、批注等属于古籍整理范畴的文章，另外待出版的还有《百鹤楼文史论丛》《段王学五种》《论衡集解》《笔记诗文及其他》。虽然鹤去楼空，而大江日夜奔流不息，刘盼遂先生的著述必将垂之久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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