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新民晚报》2017年1月 22日）
我读清代褚人获的笔记《坚瓠集》壬集之四《上大人》时，鲁迅笔下的孔乙己，就在我脑子里开始活跃起来了。
褚作家说：小儿习字，必令书“上大人，丘乙己，化三千，七十士，尔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礼也”。天下都这样做，不知为什么。
是呀，为什么启蒙的儿童都要写这些呢？
他自己接着考证：《水东日记》言，宋学士晚年喜写此，必知所自。又《说郛》中亦记之，大概取其笔画稀少，童子易认易辨吧。
元代方回有诗也说：“忽到古稀年七十，犹思上大化三千”。瞧瞧，古稀之年，童年习字的往事还历历在目，印象深刻。
大概这就是道理，学童脑中一片空白，从一划二划三划入笔，是最简单的教学方法。有人专门研究了这二十五个字的结构，道理貌似更清晰：它们居然包括了汉字的十三种基本笔画，横、竖、撇、捺、横撇弯钩、横折、竖弯钩、横折钩、竖钩、横折弯钩、横撇弯钩、横撇、点。笔画虽简，却蕴含着中国文字的基本笔法，且习字顺序，也是由简单到复杂，循序渐进。
或许，这样的理由，足够了。
所以，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里，一定要解释一下主人公姓名的由来：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孔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
我做中学语文老师时，解释这个名字，也就这样照着迅翁的意见，搪塞了事。因为教材有注释：
旧时通行的一种描红纸，印有“上大人孔乙己”这样一些笔画简单的字，三字一句，“上大人孔乙己”，是似通非通的尊孔教育的话。
现在看来，教材的注释，还是带有观点的，那就是，这些字，有尊孔的意思。古人老早就注重思想教育和学识教育相结合，通过描红习字，达到尊孔目的，孔子是万师之表，尊孔就是尊师！只是似通非通罢了，怎么似通，怎么非通，教材也没有细说，不说，估计是说不出所以然，当然，也有和鲁迅“似懂非懂”相对应的意思。
但显然，不是所有的读书人都这样认为，尽管它似懂非懂，也千方百计想要搞它清楚。
明代文学家、书法家祝枝山，就有自己的观点，禇人获引了他的《猥谈》：
此孔子上其父书也。“上大人”为一句；“孔”为一句，乃孔子自称名也；“一己化三千七十士尔”为一句，言一身所化士有如此也；“小生八九子佳”为一句，盖八九乃七十二，言三千人中，七十二更佳也；“作仁可知礼也”为一句，作犹为也，仁礼相为用，七十子善为仁，其于礼可知也。
这样的观点，显然是前无古人，新得让人暴出眼珠。哇，重新句读一下，这原来是孔子写给他父亲的一封信啊！这明显是一封报喜信，儿子我多能干呀，一个人教出了三千弟子，这么多学生中，七十二位最优秀，他们是时代的佼佼者，他们都知书达礼。
这么吸眼球，当然有人要反对了。
清代作家梁章钜，他的笔记《归田录》，就持相反意见，他在广求博征后批驳说：特取笔画简少，以便童蒙，无取义理，祝氏之说，未免无稽矣。
梁作家说祝枝山没有根据，但说法还是有点武断。只是笔画少吗？只是没有义理吗？如前所述，句中的义理，明眼人都看出来了，为什么要三千呀七十呀，仁呀礼呀，绝对有义理，只是似懂非懂罢了。
我没有看到更多的争论，那些考据学家，对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考据再考据？因为很多人都想彻底地弄清楚呢！祝枝山的观点新颖，却不符合孩童们朗朗上口的原则，三个字三个字，多么上口啊，大人们倒是懂了，孩子们却彻底糊涂。
哎，还有问题。
不是“上大人，丘乙己”吗？怎么变成“上大人，孔乙己”了？
这个似乎不复杂，这是古代常见的避讳。
“上大人，丘乙己”，明代以前都这样读。孔子是圣人，是至圣先师，北宋朝廷就下命令，凡读书读到“丘”字的时候，都应用“某”字替代，同时还得用红笔在“丘”字上圈一个圈。到了清朝，更加严厉，连“丘”字都不能写，凡是天下姓“丘”的，都要加只耳朵，改姓“邱”字，并且不许发音为“邱”，要读成“七”字。于是，“丘乙己”索性就成了“孔乙己”。但是，一般文化不高的贩夫走卒却不管这些，嘴里还是丘乙己。
再回到迅翁的小说现场。
小说经典的细节，是笑料人物孔乙己到场。整个鲁镇，孔乙己是唯一穿着长衫却站着喝酒的人，那又脏又破的长衫，似乎十多年没有补过洗过。孔乙己虽然站着，但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时，还有些风度，那风度便是“排出九文大钱”，我讲课讲到这里的时候，往往是重音，要让学生仔细去体会“排”的动作，并事先准备一堆硬币，现场模仿，看怎么排，最接近孔乙己的人物性格，再和后文“摸出四文钱”对比，那是孔乙己进一步落魄时，拖着折腿，艰难来喝酒。另外，还要让学生嘴里念“多乎哉不多也”、“君子固穷”等孔乙己的口头禅，念的时候，要摇头晃脑，要有落寞酸腐感，但不能吊儿郎当。
当鲁镇满大街的人都在嘲笑孔乙己时，还有尊孔的气息吗？似乎没有，读书人恨不得不姓孔，或者离孔乙己远一点。
还不如叫丘乙己呢，丘乙己，母（某）乙己，那就和伟大的孔子老师没什么关系了吧。
国家一级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浙江省散文学会会长，已出杂文随笔集《病了的字母》、《字字锦》、《笔记中的动物》等数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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