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石凌，原名张惠灵，有散文、小说、评论二百余篇散见于《北京文学》《文艺报》《当代小说》《荒原》《思维与智慧》《边疆文学》《散文世界》《散文选刊》《西北军事文学》《北方作家》《奔流》《华文百花》《北斗》等，出版散文集《且行且吟》《素蓝如瓦》，著有长篇小说《支离歌》《蝶衣》等。
叶子不落
叶子姓骆，母亲说，她生叶子的前一天晚上，梦见一位白胡子老道递给他一枚叶子，于是就给女儿取名叶子。小时候，叶子体弱多病，三天两头被母亲抱去看赤脚医生。七岁那年，碰上一位算命先生，他说叶子这姓名阴阳失调，奇偶不配，且谐音不吉。叶子最忌的就是落了。母亲三十一岁才生下叶子这么一个孩子，整天提心吊胆，一经算命先生指点迷津，恍然大悟，又花十元钱请算命先生给叶子另起一名“家珍”。从此，骆叶子就改叫骆家珍了。
不过，叶子仍然喜欢着“叶子”这个名字，尤其在她上了中学以后，她常常在日记本上写着“叶子轮回”的故事，她觉得“叶子”这名字富有诗意，很有韵味。
春天，看叶子在料峭的风中抽出绿的芽儿，给树木披上碧绿的盛装，在风中摇曳生姿，婀娜秀美，站在树下体会生命欢呼雀跃的劲儿，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儿。风来了，叶子窃窃私语。雨来了，叶子轻轻歌唱。阳光下，叶子跳着欢快的舞蹈，暗夜里叶子搂着鸟儿睡觉。叶子觉得她就是叶子的化身，只是她还不明白她是杨树叶子还是银杏叶子。
秋天，看叶子轻轻飘落，是有点惆怅，有点忧伤，一片叶子在风中轻轻飘落，一定带着对生的眷恋。但落叶却是那么从容不迫，用生命中最瑰丽的色彩把大地装扮得绚丽多姿。每到秋天，叶子总喜欢捡各种形状和颜色的叶子做标本，针形的松叶，心形的杨树叶子，扇形的银杏叶子……叶子做了几大本叶子标本珍藏着。
叶子捡叶子的倩影映入了一个少年的心，少年用画笔勾勒了叶子的素描悄悄地珍藏，又写诗，写叶子，写捡叶子的女孩。少年本来是个性格开朗兴趣广泛的男孩，自从遇见了叶子，心中也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每天下课后，他不再去球场上疯奔，而是从同学中搜寻叶子的身影，那个神情有点忧郁外表恬静瘦弱的女同学相貌平平，一双细长的眼睛下方还有雀斑，却那么地牵动他的心。
秋日的黄昏，男孩背着画夹去林子里寻找可以入画的叶子，遇着在树下捡拾落叶的叶子。四目相对的瞬间，他们内心的一根琴弦都被风轻轻地拨动了，叶子先是一怔，继而羞怯地笑了。叶子认识他，他是校学生会文艺委员，主办春蕾文学社的刊物，却不知他早已认识了叶子。那天，他把画好的画送给了叶子。
学业越来越紧，男孩已不去林中画画了，叶子也没时间去看叶子了。只是，在校园里走过时，叶子时常能感受到一双执著的目光在追随着她的身影。于是，叶子开始发奋学习，她觉得自己以前是一枚洋槐树上的叶子，平凡得毫无特征，现在她要作银杏叶子，作丁香叶子，作……一枚独一无二的叶子。只有和他一样优秀时，她才有勇气迎接他那深情的一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叶子上高二时，母亲就病倒了。父亲早已离她们而去，叶子不能眼看着母亲卧病在床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叶子悄悄辍学了。他已经习惯了在课间看叶子的身影，没有了叶子，他突然间意识到，他以往发愤努力有一部分就是为了吸引叶子的目光，他想找叶子却不知道她家在何处。
远离了熟悉的校园环境，叶子很落寞却不敢忧伤——为了母亲。她开始给他写信，写她的希翼和梦想。她说，山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大很大，她恐怕走不出去了，他一定要努力实现两个人的愿望。在叶子的鼓励下，他很快就振作起来了。有叶子的祝福他觉得人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叶子在他的鼓励下，也开始了自学历程。
高三毕业时，男孩以全市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法律系。接到录取通知书，他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叶子。他跑到商店买了一支“永生”牌钢笔，吸上蓝墨水，蓝是叶子喜欢的颜色，“永生”是他们友谊的见证。
看到他走进家门的那一瞬，叶子惊惶失措，她去倒水却打碎了玻璃杯。分别时，他送叶子一本蓝色塑料皮的笔记本和那支“永生”牌钢笔。笔记的扉叶上写着一首小诗:“从此从此的旅程/我们一同走在笔尖/写爱和美丽”。那一夜，叶子握着那支笔流泪到天亮。
他刚上大学时，几乎每周都要给叶子写信，写他在北京的新鲜见闻和感受。叶子虽然没去过他生活的那所大学，但那里的湖光山色花草树木校园生活却也鲜活在叶子的记忆里。大一那年元旦前夕，他寄来了亲手绘制的一套贺年卡：一张上面是用焦墨绘的蜡梅花，苍劲的树身上点缀着鲜艳的花朵；一张是碧蓝如洗的天空罩着洁白的雪。前者象征永恒后者代表纯洁。他在信中说，新年打开了一扇门，使他有勇气对叶子说……叶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叶子捧着那封信无法入眠。第二天，她的眼睛肿得像桃胡。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是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他上大三时，信渐渐写得稀了，一两个月写一封，而且，早期的激情已被困惑代替，一个农村人要在城市里打拼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要克服来自成长环境的心理障碍，需要付出比城市人多得多的代价。他说，他之所以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希望叶子能够谅解他的难处。叶子当然知道这种柏拉图式的恋情最终的结果。那时候，她已经看过路遥的小说《人生》，她不想做刘巧珍一样的女人，她能理解高加林的追求。她给他写信，写高加林与刘巧珍的故事。她说他应该是天空中的一只苍鹰，更高更远才是他的目标。她能理解高加林更能理解他。他说，叶子真的不是一枚平凡的叶子，正因为这样，他才能不被城市的灯红酒绿迷惑。上了大四，他写信给叶子说，许多同学已经考虑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他是回到小县城做一名普通法官还是在城市拓展自己的事业……
这时候，村里与叶子同龄的女孩大多已经结婚，给叶子提亲的人也络绎不绝。他的信越来越少，叶子的泪也越来越少。与他交往的六年中，叶子差不多已经把泪流干了。叶子知道，她也该结婚了。他们本来就是两棵树上的叶子，他有他的追求，她有她的方向，出类拔萃应该是他的本色，她永远不会是他生命中的绊脚石。在他毕业前夕，她结婚了。结婚前，叶子写信请他为她祝福，他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中说“这段人生是我们生命中最重要也最美丽的历史。也带给我们以伤害。为了我们的未来，还要学会忘记一些……”最爱的人最先放手，谁说的？
在平淡的柴米油盐生活中，他的容颜渐渐模糊。但在独处时，在睡梦中，她仍然常常看见他的眼睛，依然那么深情。叶子一闭上眼睛就会把丈夫想成梦中的他。丈夫敏感的心被叶子刺伤。他开始捕风捉影，却没有把柄，因为，他们之间的通信早已中断。就这样，攻击伤害成了叶子对于婚姻的唯一记忆。终于，她也跨上了世纪末的那趟离婚班车。这时，他们之间有十年没有联系了。
母亲已经去世，留在家乡只会触景生情。唯一的出路就是做一名普通的打工者去城市寻找出路。路在何方？她突然想起了他，这十几年来，她无时无刻都想去他学习生活的那座大城市看看。经历了人世的悲欢离合，看惯了树叶的荣枯青衰，叶子知道，他们少年时期的那段情愫一直是她内心深处的一个死结。所有关于爱情婚姻神圣的向往缘于它，所有来自现世生活的伤害也缘于它。这个结不解，她的来生也不会轻松。于是，凭着一张地图，她来到了他生活的那座城市。在城市繁华的十字路口，她只忧虑了片刻，就选择了他当年学习过的那所大学对面的一处地下旅馆作为栖身之所。早晨，她从地下旅馆走出来，一直步行到人大古朴庄严的大门前等待公共汽车；白天，她去一家饭店打工；晚上，她就在旅馆硬梆梆的木床上写日记。每一次在人大门前上下车，她都想象着与他不期而遇的情境，然而，这样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即使真的遇见了她，他还能认出来吗？
新的生活匆促而充实。偶尔，她也请假一天，夹着书到人大校园中漫步，踩着他当年踏过的小径，手扶他曾经摸过的古木，或者读书或者看球场上那些青春的身影。叶子仿佛也回到了学生时代，“你也应该是大学生……”是的，尽管晚了十多年圆一个梦，但叶子觉得这十年苍桑，她已经由一枚杨树叶子变成了一枚松树叶子，再也不会随着季节的变换轻易飘落。一辆又一辆小汽车从她身边驶过，其中有一辆一定属于他。十年后的他不会再在校园中漫步了。然而，叶子还是期待着能与他不期而遇。
叶子报了人大的函授班，一边打工一边上夜大。
三年后，叶子拿到了毕业证书。叶子原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哭泣，然而，三十多岁的女人实在流不出泪来。不久，叶子换了一份企业白领的工作。凭外表看，叶子已经和这个城市簇拥的女人们没有什么两样了。叶子决定见他，了却十多年来的一个心愿。
叶子多方打听，知道了他的电话。一个周六的下午，她拔通了他的电话，他先是一怔，沉稳而略带磁性的声音使叶子倍感陌生。“我是——骆家珍。”叶子没有再用那个被他们写了千百次的小名。他约她在人大门前等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还会一眼认出她来吗？叶子再也不是十多年前那个羞怯而忧郁的小姑娘了。她挽起头发，戴了一副茶色的防风眼镜，穿一件米色的风衣。在京城初春的季节，这样的打扮显得干练洒脱。叶子伏在路边的栏杆上，手里转动着一枚已经风干的银杏叶子标本。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叶子想象着见到他的情景。
“请问，你是——叶子？”尽管车声人声十分吵杂，背后的这声轻唤还是如惊雷般唤醒了她。她回过头来，除了那种她很熟悉的眼神外，她几乎认不出他了。他也戴一副眼镜，但却透着一股学究味，表情内敛而且有一种无法猜测的城府。
他们在一家雅致的餐馆里坐定，一个小姑娘拿着一束鲜花走到他的跟前说：“叔叔，给阿姨买一朵花吧。”他几乎毫不犹豫就把一朵鲜艳欲滴的玫瑰拿过来递到她手里。“那时候，我们为什么那么傻呢？”时光轻轻流转在如烟往事之间，叶子却没有回到从前。少年时代的那枚他们共同拥有的叶子在他们相逢的第一刻里已经落了。原来，他们都是不同的叶子，长在各自的树上。
分手时，她禁不住问他，如何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的。他说，你的手里拿着一枚叶子啊。叶子的眼睛有点湿。
叶子上了出租车，他还一个劲地叮嘱，有事了来电话啊！
从此，她再也没有拨过他的电话。除了祝福，我还能给他什么？叶子现在是一枚沉着冷静的叶子了，不会再随风轻落了。
部分往期原创文章：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