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被忽视的梦想

被忽视的梦想

——农民工组织的格畈村实践

2013年3月25日   06:06-特稿     作者:孔令君/覃靖雯

杭州格畈村,农民工组成志愿者服务站,为工友开设电脑培训班。
孔令君 摄
工友们组成各类兴趣小组,常常聚会。
工友们每日6点半坚持晨跑,锻炼身体,磨练意志,还能督促自己早睡。
工友们每日晨跑后,在球场上跳绳。
采访对象提供


  本报记者 孔令君 实习生 覃靖雯

    又是一年招工季,一群群年轻人回到城市,回到流水线上。不少人对此习以为常,认为打工赚钱,无非如此。

    但实际上,这群背井离乡的年轻人,比父辈、比城市中同龄人更加迷茫——未来在哪,梦想在哪,回去还是留下?很少有人留意,他们中的大多数,下班后无所事事,男的打牌,女的看电视。城市里的图书馆、剧院、音乐厅、培训学校,他们从不曾踏进去过;电视节目里有各类活动,关心学生,关心老人和儿童,却很少有人关心过这群年轻人,似乎他们不需要任何关心一样。

    事实上,这群年轻人,是中国进一步城镇化的关键。新型城镇化,是以人为核心的城镇化。

    徐文财的想法是,不能让“80后”、“90后”新一代农民工“融不进城、回不了乡”,首先要做的,是理解工友们的需求,了解他们的梦想。

    局外人似乎从未意识到,关于婚恋、看病、创业、维权,工友们有多么希望,能够在公平公正的环境中实现自己的梦;而并非仅仅是偶尔在厂区出现的“慰问演出”,在重大节假日,或是极端天气才有的一批“可有可无”的慰问品;更不希望被贴上一个个标签:“农二代”、“新城市人”。

    徐文财的实践就在杭州格畈村。

    杭州城外,九堡镇格畈村,和全国大多数的城中村一样,过完了元宵,便一天天热闹起来。

    附近数十家服装厂开工了,工厂门口,还摆着一整排的招工广告,花花绿绿的海报:车工、成衣工、销售、财务……工厂对面,便是整排的小饭店,擅长炒重油重盐的菜,天气微冷,却在露天路旁摆满了桌椅,等工人们下班,这里便热腾腾的,坐满吃饭的人群。

    工人们从老家回来,带着妻儿,或者,带着刚出来“见世面”的弟弟妹妹,在各个工厂门前比较了一下工资,便加入了流水线。

    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疲惫,乏味。

    而徐文财也开始忙碌起来,他早已不在服装厂上班,他所做的,是改变工友们的生活状态。

    每天早上6点半,他都站在格畈村的路口,手中拿着一个哨子……



    哨子是用来吹口令的。

    从几年前开始,徐文财便组织工友们晨跑,每日6点半,从格畈村北苑的路口,往北穿过高速公路的地道,再绕一个约2公里的圈子,终点是社区的活动中心,风雨无阻,几乎从不间断。

    附近的居民,已经见惯了这支队伍,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喊着整齐的号子,跑过社区和乡村;而这样的场景,在全国大多数的城中村和工业区,实在是稀奇。

    跑完步后,工友们列队,向右看齐,报数。新加入的晨跑队员,会被邀请上前自我介绍,并分享自己参加晨跑的感受。

    之后,男人们凑在一起打篮球,女人们便跳绳、打羽毛球。到7点多的光景,他们才解散,回去洗漱,赶去上班。在格畈村租住的,除了服装厂工人,还有出租车司机、淘宝销售、空调装卸工,以及在附近林立的工厂、各类流水线上谋生活的人。

    徐文财也承认,坚持晨跑确实会影响工友的工作。

    但他坚持认为,这样做是有意义的——磨练意志,充实生活,督促大家早睡。

    这是年轻的打工者们需要的。



    格畈村住了约2万人,据统计,外来务工者,至少一万五千人以上。

    村民住进了统一建造装修的楼房,一楼有庭院,二楼居家,三楼四楼被隔成十来个独立的小房间,供出租,每间月租金500元。原先的村子,已经成了规模庞大的社区,有网球场、篮球场,整齐的巷道里,布满小饭店、棋牌室、药店、洗头房。和全中国大多数的城中村和工业园区一样,租住这里的,满是年轻人。

    徐文财曾经也是其中一员,初中毕业,从江西上饶农村到杭州,进服装厂一干便是十多年。从学徒工、车工,一直熬到技术成熟的整件工、工头、车间主任。

    他深知这群年轻人如今的生活——普通的服装厂流水线车工,早上8点上班,晚上10点下班,每个月,都会有一次通宵赶工。赶工的时候,工人整日整夜地不出车间大门,饭是大排档做的炒饭,夜宵是一桶方便面,实在困了就在机器边睡一会儿。在其他的流水线上,也大多如此,即便手脚不停,每月最多不过两三千元工资,存不下钱来。

    徐文财喜欢听广播、看报纸,每次接触到“农民工”的字眼,都会心中一紧,又惊又喜地仔细读。

    他的笔记本上,记下过很多感悟和故事:2005年,30岁的四川女工何春梅,在广东一家工厂连续加班4天,除去吃饭,工作时间为69.5小时,最终猝死;2008年,总理为农民工讨薪;2010年,富士康工厂发生“十连跳”……

    他深知每个新闻故事背后,农民工的艰辛。但每则新闻的结束,都是“增加关怀”,“等待更多政策和行之有效的办法”。

    徐文财一次次失望,他觉得,不能再等了。否则,跳楼和猝死的悲剧,会一次次上演。

    2006年,徐文财30岁生日的时候,辞掉了服装厂的工作,准备改变些什么。

    做些什么呢?能改变些什么呢?徐文财也没想清楚,但他直觉,要从“精神文化”做起。一名服装厂工人,竟想要用“精神文化”影响周围的工人,徐文财如今自嘲时也说:“大家会觉得很搞笑。出来打工,不就是为了赚个钱,还谈什么精神文明。”

    但徐文财开始做了,他去九堡镇上的培训学校,从零开始学了电脑,开始制作、维护“草根之家”网站。钱不够的时候,就去厂里打些零工,他至今记得,他就租住在工厂车间的楼上,常常是做几件衣服,就跑上楼摆弄一会儿电脑。

    他的老板很感动,但提醒说,要改变打工者的现状,“至少得50年”。



    令人欣慰的是,经过7年,徐文财和志同道合者们,确实改变了一些人。

    “草根之家”网站在农民工群体中反响热烈;他们一起出钱,租下格畈村一个门面,开办了“草根之家”实体活动中心;他们组织举办了“草根文化艺术节”,和“草根春晚”;前几年,格畈社区工会成立了新杭州人志愿者服务站,为徐文财和同事们免费提供两层楼的活动场地……

    但要切实关心农民工,并不容易。

    最初的时候,“草根之家”网站提出要“找回星期天”,以他曾经担任车间主任的经验,呼吁服装厂提高劳动效率,压缩工作时间。但实际上,至今也没有老板,愿意接受徐文财的管理方案,似乎没人相信农民工提出的管理方法。

    之后,网站推出“优秀用工企业推荐榜”和“黑心工厂榜”;他试图进企业调查的请求,几乎被九堡附近所有的工厂一口回绝;他还尝试拍摄一部纪实短片《一个农民工的一天》,至今未果,因为没有企业愿意让他进厂拍摄。

    还有更尴尬的。

    几年前,徐文财和同行们自导自演了“草根文化艺术节”,还操办过一次“草根春晚”,吸引了企业家的支持,为他们在市区提供了一个会议室,以及活动经费。但是,那附近都是白领,少有农民工,工作开展不了。徐文财和赞助者商量,能不能让我们另外租个场地,比如格畈村。

    企业家不愿意,生怕会“出事”。那时候,格畈村和全国各大城市的城中村一样,在“城里人”眼中,依旧是个脏乱差的城乡结合部,外来务工者过多,令人恐慌。



    最靠谱的,是“自助互助”。

    如今的格畈村,一些工人下班之后,甚至来不及回家换身衣服,就跑到徐文财的志愿者服务站来。

    周三至周日,每天晚上,徐文财和工友便组织大家唱卡拉OK,一台电脑、一个投影仪、两台音响、一个话筒,便是一项很欢乐的活动。

    有工友还穿着灰蓝色的工装,或是建筑工地上的迷彩服,被歌声吸引到门前,歌曲大多怀旧,《北国之春》、《梦驼铃》、《朋友》……工友们先是找凳子坐下,听几首歌之后,便怂恿同伴上台,或嘶吼一嗓子,或自学成才的美声唱法。每个人唱完,主持人就拉着要求“自我介绍”,有女孩害羞不肯,多唱几首,多来几次,便都熟悉了。

    几乎每个星期,这里都会有计算机培训课,要求报名、填表格,不用钱,但要求不能缺课。电脑都是各方捐赠的,各种品牌型号的都有,老师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请来的大学生,两个月一期培训班,学习打字和一些基础软件的应用,白天工友也可以随时过来练习。

    无论是卡拉OK,或是电脑培训班,夜夜都人满为患。这里成了格畈村最热闹的地方,服务站的门前网球场,不少人随着音乐跳健身操,有本地村民,也有外来打工者;篮球场一到夜晚,便都是打球的人,恍惚间似乎身处大学校园。

    最初有些“搞笑”的“精神文化建设”,竟然成功了。

    已经有十多位工友,成为热心的志愿者,和徐文财一起,尝试了几乎所有能想到的点子——办一本杂志《草根》,组织文学社;建立舞蹈队;邀请热心律师,交流维权的经验和经历;开办“工人访谈”,每期邀请一位工友讲述自己的故事,拍成视频传上网络……

    农民工志愿者们组织女工友宣传 “反对家庭暴力”和“计划生育”;他们还定期播放电影,大多数是励志片,引人奋发;每隔几个月,工友们就排练节目,去杭州的其他厂区搞“晚会”,而表演的简易舞台,是工友们自己焊接的。



    所有的活动,都看起来有些“山寨”,但参与的工友们,都很认真。

    若不设身处地,很难体会到,那些细微而令人高兴的改变。浙江大学社会学系教授王小章曾评价说,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洗头房的人就少了;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喝酒闹事的人就少了;到“草根之家”的人多了,去打牌赌博的人就少了……

    一家服装厂的学徒周天宇,曾给《草根》杂志投稿,讲述自己的改变——

    服装厂有一个特点,就是忙时天天加班,没生意的时候天天玩。对于老板来说,旺季他已经赚到了钱,他最大的担心,是没活干的工人会跳槽。一般外出找新厂子的,都是男工,女工就是跟着男人走。要稳住工人,首先要稳住男工。

    于是,不少服装厂,会组织爱打牌的工友一起打牌。于是,“斗地主”、“诈金花”盛行,闲暇时就通宵打牌,输赢好几百,甚至上千,“比加班都累”。

    周天宇买了一堆管理学的书,暗自想不能像工友们一样荒废时光。但偶然的机会,他上了牌桌,一个下午赢了100多元钱,“顶我两天的工资”。于是渐渐地,周天宇和牌友和赌桌密不可分了,在过年前浑浑噩噩地输了一整年攒下的钱。

    沉迷牌桌和赌博,在年轻男工友中普遍存在。记者在格畈村的采访中,便遇上过好几位。有位工友金建国,还曾经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老虎机”店,上赌桌都是“大输大赢”……

    可喜的是,他们接触到“草根之家”和志愿者服务站之后,都变了。

    周天宇每天下班,都把《草根》一遍遍地重看,“再不感到孤单,再不觉得无聊,我又重新拿起来书本……”

    而金建国,已经成了工友组织的资深志愿者,每日坚持晨跑,近日还去了苏州参加培训,计划全职投身公益组织。

    20岁出头的农民工昝绿喜,来格畈村之后,硬是把烟给戒了。他说:“原来抽烟是因为下班后无聊,现在能天天和工友们聚在一起搞活动,不需要香烟陪伴了。”



    有意无意间,工友们彼此帮助,救了不少人的急。

    27岁的安徽籍外来务工者杨德彪,2009年9月被确诊为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因病家中一贫如洗,工友们积极与黄龙体育中心联系,举行爱心足球赛和义卖活动,为杨德彪捐款。

    同年,另一位工友黄根邻患上尿毒症,急需换肾,治疗费用起码要11万元,23岁的他根本负担不起。徐文财召集了一群工友,在杭州市区的商场门口,顶着寒风,轮流高唱《爱的奉献》,从早唱到晚,个个嘶哑着嗓子,却从没间断;另有些工友到大街上去义卖报纸,最贵的一份卖了200元。最后成功募集了手术费,还余下三四万元供黄根邻的后续治疗。

    王小章在格畈村进行过调研,在他看来,“草根之家”和新杭州人志愿者服务站,已经扭转了此前各地农民工“老乡会”中的“帮会意识”,更接近于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间社团。

    但帮助一个人容易,改变一群人难。

    前些年,工友们讨论中提出,应该成立“草根之家”创业互助基金,帮助有创业方案、但缺乏资金的工友渡过难关。他们还讨论与老板协商,成立“和谐工厂”,要求每天工作时间不要超过12个小时,每周休息一天;工厂伙食营养均衡;工资保底;工资于每月10日之前及时发放等。

    甚至,徐文财和志愿者们还拟定过一个“草根示范乡村”方案,准备选择一个最贫穷的乡村,不注入任何资金,不接受任何资助,全心组织开发利用农村的自然资源。

    这些“大计划”,大多难以推行,或者,尚不成熟。

    就在一次次讨论中,工友们发现,他们自己,都不大清楚“想要什么”。



    于是,最新的“大动作”就围绕“梦想”开始了。

    若不是细细思考,王菊霞,一名“90后”女孩,几乎没有朋友的服装工人,绝不敢提出:“我想当一名幼儿教师。”

    来自河南信阳县城的女孩小倩,从来也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写下数千文字,描述自己的梦——学习化妆,化出最美的新娘!

    在服装厂干了十年的李兵,被问及梦想,毫不犹豫地回答:发财呀!买好车,买好房,让家人一起享福!

    梦想怎么实现呢?李兵的第一反应有点懵,心中绕了千百转:创业?做生意?又没钱,又没靠山,又没运气,要实现梦想难啊!

    徐文财的想法是,不能让“80后”、“90后”新一代农民工“融不进城、回不了乡”,首先要做的,是理解工友们的需求,了解他们的梦想。

    他组织了一群年轻工友做“调研”,发现工友们的需求和梦想,千千万万——有女工发愁找不到“靠谱”的男朋友;有男工不愿意回家结婚,想找个城市姑娘;还有年轻的父亲,发现城中村里竟然没有一所幼儿园;还有工友,正为去过一次“洗头房”忐忑不安,他需要的,是一次正规的生理健康教育……

    局外人似乎从未意识到,关于婚恋、看病、创业、维权,工友们有多么希望,能够在公平公正的环境中实现自己的梦;而并非仅仅是偶尔在厂区出现的“慰问演出”,在重大节假日、或是极端天气才有的一批“可有可无”的慰问品;更不希望被贴上一个个标签:“农二代”、“新城市人”。

    工友们正在做的,是“万人寻梦计划”——征集10000名农民工的梦想,感染他人,彼此共勉。

    为这10000个梦想,工友们和工会联系,开通了微博平台“来泊湾”,并在杭州各大工业区设置“寻梦信箱”,还计划制作巨幅梦想板“草根梦 中国梦”,让工友们在上面写下自己的梦想。

    另外,在格畈村居住的工友中,以“80后”、“90后”为主,组成志愿者队伍“梦之队”,寻找格畈村的工友访谈、征集文章,搜集100个梦想,编成梦想文集,印刷发行。

    他们还要当一回记者,采集10个梦想,拍成视频,上传网络。

    已经有几个视频成形了,工友举着话筒,举着摄像机跟拍一位包装工人徐斌,还配上了背景音乐和旁白。

    白天,徐斌在茶叶厂负责装箱打包,晚上,便在格畈村的大路口摆摊修鞋,一夜修鞋的收入,好的时候,有100多元。他的梦想,是能租下一个店面,“摆摊面子上过不去”。

    他主 动递给记者名片——粉 红色,制作精美,写着“快乐 e足工艺坊”。

    俨然一位小老板的样子。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他是“最美农民工”,自己不会水却勇救三人,千人送行获70万抚恤
060505 甲子 戊辰 癸巳 丙辰:多亮,农民工及对比
四个普通人离开北京后的这一年
北京皮村,藏着中国最惨诗人
杭州发生数起孩子坠楼事故,该怪谁?记者探访,只为求解
凡人善举:“草根”慈善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