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儒释道并称。佛教是一门宗教,佛学则与道学、儒学一样,是一门学问。
与儒学专注于人的行为、道学专注于人的肉身不同,佛学专注于人的内心。佛学全方位地研究人心的84000个方面,称得上是一部“社会心理学”大全。
佛学的理论基础,是“诸法无我,诸行无常,诸漏皆苦,寂静涅槃”。用儒学经典《易经》的话说,“盖天地唯动而已矣。”即是说,宇宙的变化是永恒的、绝对的。佛学否定“相对静止”,称它是人的幻觉。
佛学自东汉经印度传入中国,到唐朝中期,经中国本土化,成为禅宗。
禅宗的实质,已不是宗教,而是一门哲学。
学者南怀瑾先生说:“儒家是粮店,道家是药店,佛家是百货店。”传统的中国读书人,得意时读儒学,失意时读道学,绝望时读佛学。三家交相并用,以调节“出”、“处”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中国第一个将三家学问融会贯通于一身的文化大家,是宋朝苏东坡。儒学的务实,佛学的空灵,道学的超脱,被他灵活用进诗词,成就宋朝文学高峰。
清朝的左宗棠与苏东坡一样,精通三家学问。只是,他什么时候研读佛学,今天已经难以考证。据史料推测,大约是在安化陶家设馆期间。
其时,左宗棠处在27岁到40岁,用今天的眼光看,称得上是大清王朝里一个标准的“佛系青年”。
问题是,“佛系青年”左宗棠为官后平步青云,无需学苏东坡,以佛学调节内心困境。
天下没有无用的学问。左宗棠高明的办法,直接将佛理用进为日常生活、为官办事中去。
在大清帝国官场,他的观念与做法,变得与众不同。
佛学的价值观念是什么?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也就是说,一心行善,毕生劝善。
佛学要求人“悲智双修”,这相当于儒学的“且仁且智”。根据这一要求,人要同时有同情心、智慧,缺一不可。只有同情心而缺乏智慧,则没有行善的能力;只有智慧而没有同情心,很容易变成“忽悠家”、“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左宗棠最早将“悲智双修”确定为自己的“心念”,见于一幅作于青年时代、但已不可考证具体年月的自题联:
心同佛定香烟直;
目极天高海月深。
联中所说的“佛定”,相当于儒学的“知止而后定”。儒门士子左宗棠换用佛学“定心”之后,对宇宙人生的洞察,有了一般儒学士子所没有的深邃。
禅悟宇宙而及人生,左宗棠眼界变得宽阔。
也因此,他出山办事之初,便超越了普通儒家士子汲汲于名利的短浅,无意蜗角之间的争执。
1862年做上浙江巡抚之后,应杭州士绅的邀请,左宗棠为杭州冷泉亭题写一联:
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
入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上联的意思,自己出身寒门,早年贫寒的经历,让自己在湖南湘阴的山水自然中蓄养了一股清气。下联借杭州“飞来峰”自喻,自己空降杭州城主政浙江全省,像天外来客。但自己是来办事的,所谓官位、功名,不外“入世皆幻”,只有自己救民于水火的善行才是真实的。
以超越官位、功名为心念,凭“霸道”的军事作为手段,追求实现儒学“王道”治民的目的,短短六年,左宗棠平定东南,旋即奔赴西北。
从1867年到1880年,左宗棠在西北14年,不但在军事上平定了陕甘,收复了新疆,在政治、经济、文化三个方面,他均有系列的方法,推动西北逐步趋向稳定、和谐。
1878年,结束大规模的军事之后,左宗棠在兰州总督府推行系列的民生措施。为了安定人心,他巧妙地将佛学融入儒学,教化人心。
这一想法,早在1868年 《答彭雪琴宫保》的书信中,他已经坦率道出:
“将归仍举军储分赡饥卒,公私义利,较然不欺。老头陀且作檀越布施上庵,寒衲合掌领斋,阿弥陀佛!愿恒河沙变粟颗,沧海化甘泉,煮薄粥作一场清供也。……节饮简虑,久远住世。手此达诚,是无上咒。”
信中,左宗棠跟彭玉麟说:你回家前,仍旧将湘勇水师的储备军粮分发给哪些饥饿的士兵,公私跟义利兼顾,一切公开透明,明显没有欺骗。你这位行脚乞食的苦行僧暂且做一回施主,给小和尚们布施饭食,贫苦僧人双手合十,领取你布施的救命粮,阿弥陀佛!愿恒河里的无数沙全都变成一粒一粒的小米,浩瀚汪洋的大海水都化作一股一股清冽甘甜的山泉,你用山泉水煮小米粥,是向如来佛献上的一道清雅供品。……人只要节制饮食,减少思虑,就可以长久地活在这个现实的世界里。写上这些话,表达我对兄弟的诚挚之情,这就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说的“无上咒”。
从中可以看出,左宗棠将佛理的“布施”与“行善”已经悟透,他将儒学的“积德累善”,外托为佛学的“功德”。
这一做法,同样见于左宗棠题兰州浚源寺大雄宝殿联:
法轮自转菩提海;
净域长流功德泉。
佛学所称“菩提、净域”,左宗棠认为不在西天,而在人间。这颇得禅宗六祖慧能“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的精妙。
陕甘总督时期的左宗棠
军事休闲时期,左宗棠忙碌的心也放松下来。他像苏东坡一样,在文联的雅趣中,寄托浪漫的人生情调。这见于他题甘肃酒泉池一联:
甘或如醴,淡或如水;
无即学佛,有即学仙。
历史上之所以不乏寄托于佛道者,多是那些失意的官员,他们只是为了求得抚平创伤、让内心熨帖。左宗棠则别开生面,他在事业功成名就、民众普得善政恩惠之后,寄情佛道,他的内心惬意宁静,另有一个诗画般的美丽新世界。
一般的帝国官僚,处在左宗棠的地位与情势,往往在现实中继续欲望膨胀,老不戒得。
古人说,世事洞明皆学问。真学问家的做法,悟透了它的原理,从今往后,人生路径的选择,处处合了原理。
1882年,左宗棠出任两江总督。在人生的最后两年,他以钦差大臣督办福建军务,全面负责中国海防。
东南沿海战事纷繁之际,左宗棠从大西北带来的惬意与宁静被打扰到。
督师途径二十年前自己抚死安生的福建旧地,左宗棠继续将佛学纳入儒学的范围,在福建推行儒学的“王道”价值观念。
这段时期,他留有两幅佛学对联。
其一,题福建漳州芝山书院:
经始问何年,果然逃墨归儒,天使梵王纳士;
筹边曾此地,大好修文偃武,我从漳海班师。
其二,题福建福州涌泉寺观音殿:
结来香火因缘,先后廿年,持节重游闽越地;
同是大千世界,海天一览,置身如在普陀山。
第一联的“逃墨归儒”,指以儒家“仁爱”的人伦,取代墨子的平等“兼爱”。“梵王”指色界初禅天的大梵天王,他是此界诸天之王。通俗地说,指地球的王者。唐朝李绅有诗:“波动只观罗刹相,静居难识梵王心。”意思是说,平息战乱后,左宗棠恢复儒学,当地读书人再次书声琅琅,以迎王师。
从第二联可以看出,毕生践行儒学,“霸道治军、王道治民”,致力于“积德累善”的左宗棠,在功成名就之际面朝大海,“海天一览”,内心仿佛迸发出普照宇宙般的宁静光芒。
“佛系青年”左宗棠相信世道人心,而不迷信庙宇佛像。他真正悟透佛学原理,投身职场,内可以制心,外可以规行,最终事业圆满,心态祥和。
天下学问,不外明理。无论身处何种时代,无论研习何种学问,做一个优秀的学习者,并不必然需要抄佛经。若一味抄背,执着于“文字般若”,而不能明白其中道理,反倒可能陷于迷信。
佛学只是一门学问,它从来没有称自己可以保佑人。不明道理进庙烧香、见像跪拜,拜的不是木像,而是自己蒙昧的心。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今人多困于不懂。而一旦真正弄懂,内可以享受生活,外能够丰富事业。
文:徐志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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