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亘亘《美丽的羊群》(诗集)第一辑|影子(24首)





即使我的爱情打碎了,

她也会来帮我收拾。

——前言





影子(第一辑)

 

■爷爷的影子

■一颗鸟巢

■春耕

■身份证

■我的爷爷好孤独

■给玉米脱粒的父亲

■家事

■秋风吹

■土地

■空气

■太阳

■雨水

■苦瓜

■遗像

■鸟巢

■装修工

■出院小结

■这秋天啊

■稻草人

■父亲的生日

■放羊

■老中医

■锄头

美丽的羊群 

 



■爷爷的影子

 

无论站在人群中

村头

站在九十岁、一百岁的旁观者眼里

他都是一位孤独的老人

 

只有站在奶奶的坟前

阳光从东边照过来

影子投射在奶奶的坟头

他才像一个懵懂的少年

 

■一颗鸟巢

 

这是春天里

唯一一颗安放在城乡结合部的

黑色的孤独

 

怕大树的枝丫长得太快

风吹断会伤人

社区每年都要给它剃头

 

这颗新建的鸟巢

它的孤独正一点点扩张

直到扩张成

一栋摇摇欲坠的违章建筑

 

■春耕

  

这几年

父亲春耕的范围

正逐渐缩小

 

犁铧在父亲的手里

像一支老旧的圆规

再也不能把圆继续画大

画规范

 

我担心

有一天

父亲这颗圆心

会定格在堂屋中央

 

然后平移到

奶奶的墓地旁

 

■身份证

 

很多时候,我会端详自己

除了我,端详自己的还有别人

安检口的警察,社保所的同志  

银行柜台背后的美女……

查性别。族别。年龄。出生日期

还有那一串18位数的阿拉伯数字

我一生的真假

都交给那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人来验证

我一直在想

如果我进火葬场的那一刻

烧的不是我

是那一张薄薄的身份证该有多好

 

■我的爷爷好孤独

 

奶奶埋在土里

现在

爷爷就在这块土里挖洋芋

我见他横挖顺挖

都能顺利绕开那个沉睡了十年的土堆

 

■给玉米脱粒的父亲

 

拧开脱粒机的开关

屋子里到处是父亲晃动的身影

这不说话的生铁

父亲命令他必须开口

命令他唱歌

命令他不说话则已

一说就要说八百亩金黄的农事

一说就要说为人民服务

 

第一回看见父亲

像一个将军

每一个固执的诺言

他都要击碎

秋天的整个部队

我说了不算

一切都得听从父亲的

 

几十年了

秋收的战况

父亲已经了如指掌

什么时候收兵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家事

 

爷爷抛下奶奶抗美援朝去了

她把对爷爷的恨全部安放在父亲身上

经常打骂父亲

 

这一辈子

我都没听父亲叫奶奶一声妈

 

唯一的一次

是奶奶火化后

装在骨灰盒里

汽车每经过一个水沟、坡坎

岔路口

父亲都会低头看着那个爷爷抱着的黑盒子

叫到:

 

“妈,我们回家了。”

 

■秋风吹

 

竹林寨的木板房,你可以吹

那一蓬蓬的蒿草你可以吹

刚刚收割完的稻田

绿得快要流淌的苦竹林

你都可以吹

你甚至可以

一边吹一边巡视南山的坟场

但请放过那一片玉米林

他们的孩子

已经去了浙江和广东

他们已无路可逃

 

■土地

 

我爱这土地,无论是张家的土地,还是

李家的土地,王二麻子家的土地……

我把这些土地当作妻子、母亲,

当作一切胸怀包容的人,特别是

内心柔软的女人。我已经受够了生活给予的硬伤。

 

土地,包容了战争,贫穷与苦难;

包容了幸福的泪水,痛苦的微笑。

我的祖国也许没有包容土地,但是土地

完全接纳了我的祖国。

 

土地没有偏心,对正义之人它可以视而不见,

盗匪也有容身之所。我们那么渺小,

还有什么资格如此忧伤?

还有什么资格站在土地上沾沾自喜?

 

我们都是对的,

我们都是错的。

 

■空气

 

我常把它比作我爱的女人。

“你一生的漂浮,我看不见。

我一生的守护,都是虚空。”

我们似乎没有来到过尘世,我们也是虚空的。

 

这有点像梦境。

就像那次我经过开满紫色小花的野径,

后来从奔跑的白马背上

掉进没有底的深谷。

我确信:深谷里没有你,只有重物落地的回声。

 

夜深了,有人在民国的巷子里敲着梆子,

在报告时间,

在把无数醒不来的爱情,

一一敲醒。

 

■太阳

 

提到母亲的时候,我会想到她患脑膜炎那年,出院

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从一个叫娘子上的山坡回家。

她多么年轻,就像竹林寨升起的朝阳。

现在母亲老了,越来越像一轮面黄肌瘦的夕阳,

正慢慢地靠拢西山。

 

■雨水

   

雨水从瓦缝里滴下来,屋里的盆

已经被王婆婆用来接雨了。

锑盆是出门打工的儿子寄钱买的,在雨水的敲打下

声音要大一些。

木盆是王公公自己砍树做的,

声音要小一些。

 

■苦瓜

 

后来所看到的藤蔓都被世人鄙视。

攀沿,狐假虎威,趋于权贵;

那些没有骨气的,半路跌倒或夭折。

而在贵州高原,确切地说在冯三镇小寨村,

母亲的菜园里。

我在瓜叶上找到了自己的眼睛;

夕阳西下,藤蔓上结出的苦瓜,每个都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包括影子。

 

■遗像

  

阳光从瓦缝斜射下来,照在奶奶的遗像上。

她的头顶,挂着金灿灿的玉米棒子,稻谷已经快堆到脖子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就挂在堂屋里的伟人头像,就在奶奶对面。

两个世界的人,殊途同归,

他们离得那么远,又离得那样近。

 

■鸟巢

 

一朵黑色的大花,和秋风较劲。

这时候,天空要深一些、蓝一些。秋叶的掌声

应该可以稀疏一些了。

为鸟巢里的战事鼓掌,这不是第一次。

鸟巢很清楚

在竹林寨,它漏掉了一些阳光。

 

■装修工

 

东敲敲,西敲敲。他逐一试探这厚厚的墙壁

哪里适合钉下沉默的钉子。

一张漏风的墙壁,是无法承载生活之苦的。

黑暗如果密不透风,锃亮的铁钉也无法交出幸福的答卷。

然后他像一只蜘蛛,在空洞的白色里,

织网。画地为牢。在里面吃饭。穿衣。

睡觉。

 

■出院小结

 

父亲的脑梗塞治好出院了,医生叫他

不要再抽烟。我很担心,

父亲一辈子积压下来的苦,再也不能点燃和飘走。

他不喝酒,昏昏沉沉的过一生,他做不到。

他要把模模糊糊的日子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父亲离家才半月,回到竹林寨,

却像一个久别故乡的游子。他把装着脑部CT、心脏彩超、血常规检查的

片子、报告单和出院小结,

放在堂屋奶奶遗像下的搁板上,转过身,

提起竹丫扫,扫完院坝里的鸡屎,撒了一大碗包谷子,

就去看猪圈里的老朋友去了。

 

■这秋天啊

 

是时候提一下沉重的事了

比如弯腰的稻穗

比如花壳的包谷

这些沉重多么幸福

只有母亲的心情不怎么样

二哥骑着摩托车

早上送她回竹林寨喂猪、喂鸡

下午送她进城

去中西医结合医院照顾脑梗塞的父亲

这途中有大片大片的包谷地

有大片大片的稻浪

也许母亲会一言不发

也许母亲会念念叨叨

 

■稻草人

 

这些人都是假的

被抽掉思想的人是假的

有脚不能奔跑的人是假的

有手不能舞蹈的人是假的

这些都是死人

都是生活在新华村竹林寨

被留守的老农民

随意摆布的人

这些人

只有脖子上套着的绳子

是真的

 

■父亲的生日

  

还有三天就是父亲生日。我上街买东西。

鱼就不买了,前几年从您年轻时修的水库里打上来的,至今

还在乡下废弃的粪坑里养着,父亲不吃有故事的鱼。

鸡,家里有。清炖、红烧,父亲都不吃。

在苦难里唱歌,在幸福里打鸣,这是一种多么伟大的动物!

 

不知道父亲想吃些什么?买一只鹅吧,可它曾经把患了脑膜炎的母亲

喊醒过;买一只鸽子吧,可它那么白

白得像滑落在人间的一团雪。父亲为什不给我交代清楚,

您究竟想吃些什么呢?您那么瘦

瘦得只剩下越来越矮小的背影,越来越凸出的骨头。

 

■放羊

  

阳光静好,羊群在山坡上吃草。

牧羊的老头在看一张旧报纸,里面可能有

伊拉克、叙利亚、白宫、朴槿惠……

可能还有点其它什么别的东西,但是有什么关系呢?

羊群那么温柔,

它们正一点点吞掉冰冷的人间。

 

■老中医

 

这些瘦骨嶙峋的草木,我无法辨认出它们的性别,族别和家史。

但是命运都是一个样——苦。我好担心呀,

您到底能不能从中抽出懂我的那一部分,植入身体?

到底能不能让我体内那棵清醒的神经,学会沉睡?

并告知它们:在一个一边花时间回忆,一边又要忘记过去的世界里

甜美地生活。

 

■锄头

 

这个“7”字

母亲读了六十年

横着读 竖着读

冒着汗水读

强忍着眼泪读

幸福地读

握着满手血泡读

读着读着庄稼就成熟了

读着读着

就把自己也读成了

一个驼背的“7”字

 

■美丽的羊群

 

我们是行走的花朵

今天开在山野 路旁

开在明媚的秋日里

 

再过些日子

我们就进城了

开在一只瓷碗里

开成你想要的模样

诗-念-你

微信︱snn201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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