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作家
【黔山文苑】
贵州群山传
梵净山
大钟敲一下，上山的人在仰望
一生做过的事，瞬间汇集头顶
大钟敲两下，鸟兽侧目
互为猎物，彼此保持身份
大钟敲三下，石头列阵
胸中有隐痛而不与人言
大钟敲四下，草木看清自己
青绿的身子，灰黑的灰烬
大钟敲五下，风为山梁停留
风从书中翻出经典，收束四野哭声
大钟敲六下，流水回头
细读它出生的泉眼和流过的山涧
大钟敲七下，大雾散去
云归来，把山往天上托举
霞光到来之前，白云令人自卑
大钟敲八下，世界凝为一滴露水
明明白白，悬于指间
大钟敲九下，僧众合诵
安静的木鱼藏着凡俗之心
大钟如此，快，慢，循环往复
敲着，第一百零八下
我缓缓走下金顶
黔灵山
松树对暮年的到来一无所知
任积雪覆盖，扫地僧身上
落下的松针，有金黄的寒意
早早进山的人，背着香火
以减缓肉身的沉重，心中想着
把每尊佛都背上一遍
中午，一只山石上小憩的猴子
梦境辽阔，来生远大
不为身旁的同伴所理解
直到午后，被车声唤醒
迟归的小和尚，偷偷扔下一枚果子
车上还有米面，青菜，和大师父
傍晚，松风过后，明月藏身
我站在庙檐下接雨水
看见，冬天正在往后退去
乌蒙山
群山之上，目光所至，劈出峡谷
劈出北盘江及其支流
更有人，劈出贵州，云南，以及
威宁，宣威，赫章，镇雄，盘县……
劈出村落和一群群黑山羊
尽管它们相互咬合，不愿放开
指点江山的快意，断断续续
一进隧道群，我不得不
用一种庄严感把自己压低
不开车灯，失去边界的想象力
像一床旧棉絮盖在头顶
出隧道时，溶洞，暗河，瀑布
这些汹涌的器官布满全身
回首望去，乱石如弃婴，堆满山岗
风像祖母的哭声连绵不绝
乌蒙山，这座巨大的墓穴
至今还活埋着，至少四分之一的
贵州人，和部分云南人
雷公山
伐木者伐倒树木，锦鸡起舞
干栏式建筑骨肉相连，由远及近
山下开出野花，开出悲喜
和一群悲喜的人
伐木者伐倒山峰，树木哭泣
哭成雾凇，满怀冰雪化为风景
伐木者淹没其中
像大海深处一滴倔强的水
伐木者伐倒月亮，遍地洒银
我悉数扫起，打制成饰件
穿戴在最爱的女儿身上
一路走，一路听自己的回声
伐木者伐倒闪电，落下星火
是我战败的义军兄弟，他们后来
成为红豆杉、秃杉，披着利刃
在雷公山上，以树的名义活了下来
伐木者伐倒自己，光阴坠地
铜鼓声中，我手执牛刀，流下两行泪水
一行叫都柳江，一行叫清水江
江上长出一批又一批放排人
大娄山
我遇到一位同路人，来自四川盆地
身形瘦小，模样让人亲近
他的话比肩上挑的盐巴更有味道
贵州高原，是他外婆家
背后的一座大山，山中住着猛兽
和一些亲戚，他们
喝乌江水，和赤水河水
春天到夏天，在坝子里，耕作
秋天收割，酝酿
冬天在山上，生儿育女
有一回追赶豹子上娄山关
抬头一望，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月亮
一路上，他的龙门阵滔滔不绝
让我想起，当年他外公
背着酒缸匆匆去赶四川的样子
云台山
那是大自然行刑队的后半场
砍着，削着，刀斧手心软下来
群山的遗孤流落大地上
在贵州东南部的施秉县
云雾的故乡，它们被云雾深藏，喂养
茁壮，俊美，孤傲
或丛生，耸于千沟万壑间
有凌云之志，和粉身碎骨的决心
那年，你我一僧一道
结伴至此，突遇这群前世的儿女
你紧拨念珠，我闭目不语
从此，不再云游
福泉山
整个秋天，我和贺建飞在福泉山中
数落叶，有的阴，有的阳
一片一片，呈现时光的样子
闲下来时，我们练气
把自己重新认识一遍
有时吟诗，有时唱打坐歌
每一个字都唱到命里
我们对弈，论道，不避众生疾苦
我们用泉水写福字，瞬间被风吹散
尔后彻夜饮茶，听桂花闲落
墙外偶尔有人经过，便探出头
看一眼，他们不知道
我们在等，一位叫张三丰的故人
丹霞山
我心有猛虎，悬于孤峰之上
飞禽搬运山梁，与和尚的好奇心
虔诚，执着，建造成庙宇
和一段佳话
从万历初年到2017年
弹指间，大殿倒影空中
我怀抱一部贝叶经
像抱着另一个自己，看风云聚散
那年徐霞客在此驻足
我真想，把当初题于崖上的
天北丹山，再写一遍，赠予他
此时，立于观日楼上
霞光万丈，照亮我一身斑斓的虎皮
白云山
那时，我在溪边造纸
白云是一顶斗笠，遮挡阴晴
看山只见山，看树只是树
简单得只有自己
不论风动，心动，都不能改变
我对世界的看法
和劳作的执一
洗皮，碓碾，筛捞，烘干
我娴熟七十二道工艺
却不知道一张纸被书写后的重量
和文字的冷暖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在纸上
失去了江山，辗转万里
遁迹于此，我在寺门外看到
每一朵白云，是早生而远走的华发
每一棵树，都有了名字
朱允炆
每一块石头，都藏着帝王绝望的心
香炉山
所有叫香炉山的山中
我只能爱这一座，波巴角*
唯有它，装得下凯里
装得下整个黔东南
和150万苗族人的念想
高高的波巴角
是祖母的大哥，威严，慈爱
内心有江河般，不可知的深度
和广阔
所有的香炉，只有这一个
可用来祭奠，和怀念
波巴角，顽强得像豹子
悲壮得像豹子
唯有它，记得住血脉的去向
从此，遇到每一个人
我都习惯性地打量
他是不是波巴角下来的舞者
他是不是爬坡节上
我登九十九级石阶，才遇见的游方郎
*波巴角：苗语，波即山，巴角，山名，苗族人的圣山，这里指香炉山，苗族古歌曾唱：“大就是大舅父，高就是波巴角，深就是清水江”。
西楚：本名田峰，苗族，1976年生于贵州松桃。20世纪9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刊发于《山花》文学月刊、《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中国诗人》等，作品入选诗刊社《中国当代诗库》、《中国70后诗歌档案》、《中国当代汉诗年鉴》等选本，出版诗集《过程·看见》（三人集），被称为“贵州诗坛三剑客”之一。现居贵阳，贵州新媒中心总编辑，贵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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