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月光照在小路上》

作者简介

采薇，原名思源，祖籍鹿邑，居郑州。

事过农桑，站过讲台；成长于农村，谋生于都市。

月光照在小路上

采薇|文

我走出家门，看到月亮的光又冷又明亮的照在田地里。月亮低悬在村庄的上空，满月的夜空堪比最亮的霓虹灯的城市。我那时没见过霓虹，我幻想着霓虹的满天满天的闪烁，如我欢呼雀跃的梦想，五彩缤纷，不停息的闪。我从未关注过月光这么亮，也没见过它充溢着如此深沉的冷。

地里的庄稼已收割完毕，田细心犁过耙过，种上整扇整扇的小麦。这时的土地一脚踩进去就有一个坑儿出来，松软如面包——其实我没吃过面包，我只是在书本上见过描述，想到面包我的胃就会痉挛，胃痉挛是因为我常常难以温饱。我不往上踩，踩了田地我会心疼，我只走田与田间的那条小土路，干净明快具备月亮一样的色泽。小路光滑而结实，流着银色的光，更显出冷来。我爱这冷色调，像我的心情：又冷又明亮，有着银色的质感。

小路从村子延伸出去，经过一扇完整的田地，再经过一个叫祖庄的村子，沿着村子边上的林场果园，绕半个圈儿，就绕到了我的学校。我的高中时期，晚上走三年这小路，短促又悠长，清寂又多情。

小路不宽，比较直，夹在我村子的田与田中间；出了田地，到了祖庄，小路走进祖庄的废地，变得窄而散乱，路两旁是各个种类的树，大小不一，杂乱的站在各自的位置；出了祖庄，即是林场，小路绕着林场东面围墙而行，行踪有角有楞，一直延伸到我的学校。我那时十七八岁，上学下学必经此路，为免第二天早读迟到，往往头天晚饭后返回学校。这是原因之一。

小路在晚上天大地大，空旷无比，我特别喜欢在空旷里晃来晃去，最好是夜色空蒙，月光清冽。锅巴草长满小路的两旁，紧紧贴着地皮，经夏而秋，只余草根。即使如此，锅巴草同我的忧伤，还会在来年发得茂盛无比。

我喜欢走在小路上，最好是秋天向晚。春天花香太腻，纷繁芜杂，乱了心绪；夏则聒噪太盛，知了知了，似无停歇；冬则寒风冷冽，枯木草草，一片荒芜。而秋天，深秋，晚上，月光冷冷的泼下来，似乎撒了盐，和着秋收后的喜悦，甘味淡薄，甜到最是，香到恰好。田头阡陌，香姑娘、甜杆儿和各样小杂粮留在地里喂小动物，也和了冷冷的月光，淡淡地香甜。我喜欢在晚上回家或回校，这不让我紧张。我怕白天走路遇到人，旁门婶子大娘叔伯兄弟好奇，他们不明白一个女孩子何以要上学，何以要读高中。每次遇到总要问：又去上学？考上大学了吗？……考上大学了吗？还未可知。但他们的语气里不仅仅是好奇，更多的是揶揄。爹娘的话说，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笑话，要努力呀。我有一个目标，学要有所成，活要出村子。一想到爹娘，我就能想到挣扎、卑微和无奈，想到贫贱而苦涩，辛劳而无得。

路到祖庄，月光依然饱满。田间地头的泡桐叶子经霜已落，光秃的枝桠伸向夜空，苍茫肃然，准备迎接霜露严寒和北风的呼啸。一片没有出的红薯，月光下暗黑如黛。晶莹的露水珠在梗上闪，饱鼓鼓的红薯谷堆儿胀破了土地，咧缝张嘴，红薯不甘寂寞露出来。田地里传出各种各样的虫鸣，和曲在月光里特别的凉。我不怕凉，也不怕冷，我的躯体里积聚了青春的热能，似乎随时能够消解最冷的负能量。无垠的月光穿透我的身体，想把这银光透出去。我一个人走在这无垠里，似乎从古至今的忧愁都毫无由来的涌来，我不能详细明确这忧愁来自何处，去往何方，但它充满我的胸膛，有无法说清的伤感。

祖庄西头的一只狗叫了两声，紧接着就有两只三只四只狗叫，接着全村的狗都在叫，叫声在空旷里有了金属的质感。狗的目标不一定是我，我并不着急紧张。狗狂吠几声就息了，流着“呜呜”的尾音，大概看清了我瘦极无油水。我跨过祖庄西头那条横断在路上的沟时，狗叫声戛然而止。

没有了声音的小路显得异常寂静，虽然还有各种秋虫不停的卖弄着尖细的嗓音，我究竟听不到这些——我被眼面前路旁的坟堆惊住，在月色里狂奔起来。祖庄谁家的祖坟，一大堆，一个个蹲在那里，不张扬却让人毛骨悚然。我经过这里无数次，每次都要恐惧。我还没有出生村子里就住满了神和鬼，辈分远高我曾祖。我的成长里有无数鬼神故事，这让我不能忽略他们的存在。那堆坟里埋着我的一个校友。校友生前异常贫困，村人看低，每到秋收秋种，他家地边儿总被乡亲多占，而家人被打……走投无路处，幸有书山一路可走，但高考考到近三十，一无所获。那年发榜，依然无名，校友生无可恋，死无可惧，喝下半瓶农药了结尘怨。我打此路过，常觉月色里有一少年荡荡悠悠，魂飘无依。

我不敢抬头瞅，我怕目光所及处真有鬼魂现身。我沿着林场长长高高的围墙跑，甚至跨过了围墙和路中间的那条不算浅的沟，耳边月光被脚步分割得闪亮。

转过围墙的角，我已经在通往学校的东西路上，那堆坟远远地闪在我身后，不见了。忧伤的青春在奔跑中喘息，等定了神，学校已在眼前。校门前的大操场遍布贴着地面的矮草，秋风吹落青草地，半是焦黄。围墙边栽满了柏树，露水滋润的清香，幽远、厚重。学校给我亲切，我在这里无条件忘记贫穷，望到希望。

月光是我朦胧的念想，小路是我的希望之路吧。每次走过，似乎完成一次出走，我出走了的身和心无秩序地自由轻松。我终于还是从小路走了出来，清新而有力。那条小路通往自由，引我走向外面的世界。

前天我自驾归家，重归那条小路。深秋夜，月光如水，银色，似乎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小路缺少了深长，从这头一眼望到那头，可以隐约望到祖庄的那堆坟头；林场高大的围墙也不再高大，豁豁牙牙，走近可见果木枝丫横陈。

从小路这头到那头，踩在原来的脚印上，步伐不乱，节奏相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静静走一遍，似乎走到初心里。我的心从而安稳如山，静如秋水。

采薇文学微刊   ID：caiwei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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