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星座】左手丨左手的诗歌

左手的诗歌

左手

蓝色毛衣

她花了半年多时间织一件毛衣

坐在沙发上，偶尔瞄几眼

阳台上眯着的白猫

晾晒的腊肉渗入阳光，通体芬芳

花不知什么时候早开好了

男人细心关照的盆栽也越发清秀

穿堂风鼓吹起米色落地窗帘

这优美的穹顶里

大多蕴含着来自林间的神的气韵

正如她的腹部逐月隆起

只等秋天剥开荚壳，取出果实

她娴熟地转动四根直针

蓝色毛线团一点点解开自己

经由手指，完成具象的过程

它们长着精致的花纹

细腻的毛孔，以及缜密的筋骨

姐姐，你九月怀胎织就的这件毛衣

渐成人形，我穿着是这么的合身

杜诗宸出生时我高兴得哭了

无论如何

姐姐，今生，你终究做不了我的母亲

注：杜诗宸，为诗人的小外甥。

渤海日出

五月渤海，凌晨四点一刻开始日出

（这时的楚国尚未颠覆黎明

母亲依旧在雕花松木床上酣睡

按照宇宙规律，光明总是

从东至西从外至内渗透祖国）

我站在清冷的霞光中，抽烟取暖

世界尚未彻底明亮

鸽子山公园如同一张老底片

等待太阳洗礼

一座古亭拥有精致的阴影

飞起的檐角悬挂铜铃，它们尚未清醒

仍然残留着历史浑浊的黑眼圈

东方羞赧的红云

透入海水，浑身荡漾

（构建成一幅莫奈的印象画《日出》）

我爱这些细碎的光

我爱太阳的小光头探出海平面些许弧度

我爱新生的时刻胜过成长的过程

我爱独自面对大海

以自我的灰蓝抗衡太平洋的浩渺

第一班滨海大道公交车即将到来

今天还有许多路要走

今天我要赶往北京，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烤鱼一条街

朋友来重庆，总带他们去学校大门对面的烤鱼一条街

吃烤鱼，老板娘已经跟我很熟

嘱咐她要多放土豆、魔芋、芹菜、香干、花生

味香辣，偏微麻，再上山城啤酒一件，不要王老吉

喝醉为止，喝醉了就集体睡在廉租房瓷砖上，胡言乱语

唱歌就唱《青春无悔》，他们混着口琴弹木吉他

音准不重要，关键是要吼出喉咙里那口甜水井

每次醉酒后，我都假装镇静，老板娘杀鱼的场景

在脑海中循环播放：她用蘸满鱼鳞的木棍

狠狠敲击鱼头，一下，两下，那些水的日子

一股脑儿全成了下酒菜，想起那些年

在宝庆多苦啊，现在我们杀了那些日子

情况稍好转，面对女友，我浑身酒气，眩晕

庆幸：吻和不吻，她都不会离我而去

香樟果

晨起，庭院中

橘色的光一片温和

竹扫帚磁性的嗓音有节奏地

弹动

昨夜，黑色香樟果滚落一地

圆润，微辛

站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星球般醒目

近来，宿舍清洁老大爷起得早

在晨光中悉心整理每一颗香樟果

在他的手指间

万物如此默契

所有的影子都朝同一个方向蔓生枝桠

抛拣石子

放学归途中，小学生们弓着腰

一路寻找温柔趁手的石子

黑色柏油马路流淌成一条暗河

石子镶嵌其中，如同微弱的星辰

大货车压过的轮胎印清晰可见，鞋印也是

如同复杂的仙女座星系

日头尚未迁入西山，果树羸弱

水稻田蛙声稀疏，草蜢静如草叶

三个，五个小学生弓着腰

影子走在前方，带路

等攒齐七颗石子，他们就围着田野坝头

一棵浓密的白杨树，抛石子玩游戏

让石子上花轿，下蛋，化身一个家族

让石子在小小的手掌上，活着，练习武功秘籍

让石子过桥，入洞，上天，坠地

如同七座矮矮的石山，或七块无字石碑

直到暮色四合，大人收工

举着竹篙火把，走在水渠细细的黄昏之上

远远呼唤他们归屋，那些年

每个午后，他们抛啊、拣啊、抛啊、拣啊、抛啊

这一天就算过去了，这一天的石子从不留到明天

闭幕词

是的，看官，没什么您可以带走的

剧院就要打烊，津津乐道的故事已经有了结局

各位看官，请走好，吃好，住好，活好

将您的位置留下，明天这里又将人满为患

陌生人将住在您今天的坟墓中被同一幕悲剧戳中笑点

天生的好演员极多，天生的剧作家极少

如此，剧院惨淡经营

工业时代的年轻人欢喜电影、颁奖晚会

没人在街头吟诵诗歌，没人在剧院演绎人权

看官，您走吧，走吧，灯光黯淡

道具与台词开始撤下舞台，指挥家点燃一支香烟

解散小提琴家，钢琴家，木琴家，竖琴家

漂亮的孔雀羽毛插在长颈青花瓶中开始四处寻找孔雀

舞裙睡熟了，如一只只臭哄哄的天鹅

演员们卸下面具开始煮咖啡，在后台

国王爱上公主，王子爱上王后，我爱上她

看官，最后提醒，您走之前请小心那些倒挂的水晶灯盏

它们正从密集的光线中抽发嫩芽

它们是生长在天花板上的黑夜

它们是黑夜向下探伸的树根

最后，一切即将被照亮，包括影子本身

夜行者

夜色清凉，古镇抽离出白昼繁衍的人潮

小心翼翼追随几只漫步的山猫

反复翻阅这条青石板返潮的山城古街

不为寻找出口，或目的地

只是偏爱一个人走夜路

偏爱行走的景象胜过途径的宁静

偏爱植物与匾额朝外敞开的木质年轮

告诉人间日子诚诚恳恳，一年就是一年

偏爱吊脚楼屋顶瓦片叠加紧凑的呼吸

偏爱宝轮寺放飞的檐角还原于仙鹤

偏爱梅花格子窗内精致的手工小玩意儿

那么听话地站在木架上，保持缄默

真心想仔细把玩这些被女店主锁住的旧时光

比如那只小小的非洲象整夜蔓生柔弱的夜光

白色贝壳在一个木盒中，珍珠在另一个木盒里

玛瑙手链，豢养节节草的青花瓷

它们脱离商标，终究回归自身独有的迷人气质

我偏爱进入玩偶的精神世界打坐冥想

——比如玄关处这尊微笑的印度迦尼萨

将困在胶质实体中的兽类还原于

彻夜孤独，漫游，无家可归，以及真实的无意义

他们这一年

社区老人聚拢起来，三个，五个，不能再多了

去冬，福利社的维克多·雨果

不打招呼，就一个人悻悻辞别

托尔斯泰和鲁迅前后脚刚走，春天就复活了

然后是夏天，那条叫巴克的哈士奇

老得掉光牙齿，也随着杰克·伦敦一去不复还

这些老伙计走后，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

王大爷，给他们都取了一个大师的名字

用镀金的世界名著，怀念多灾多难的二十世纪

如今，城市习惯略过秋季，直抵初冬

三个，五个社区老人，清晨聚在金色银杏树下

练习华尔兹舞曲，大爷凑齐的人数

总比大娘少，女人们只好相互为伴

怀抱，转圈，随着小提琴节奏

抖动三寸莲花小脚，今冬，天气格外暖和

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睡梦中经常碰见

老家叔伯正给祖父母预备棺材

就搁置在猪圈隔层上，他们那时候还小

没想到自己八十年后，终究选择

用一把火，而非一把土，回馈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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