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飞机已开始滑行，希望您能停止用手机通话。谢谢合作。」她弯下腰，笑意盈盈地。
「滑出跑道等于起飞吗？我坐进来等一个多小时了，也没见起飞啊！」
「王先生，对这次延误我们深感抱歉。但现在真的已开始滑行即将起飞，请您配合一下我的工作好吗？」她从弯腰改成了蹲下，轻轻扶住座位扶手保持身体平衡。
「你们应该为我浪费的时间负责！耽误了多少生意！」王先生虽停止了通话，手指仍未放弃与手机屏的私情，继续来回抚摸着。
「王先生，万分感谢您的理解了。我们非常理解您时间的重要性，延误是塔台临时通知的。您看您还需要什么饮料吗？本次航班上提供法国玛歌酒庄 2001 年份的顶级红酒，您是否需要一杯？」她说着，示意同事倩倩拿来酒单，用抓着扶手保持平衡的手接过来，重心不稳晃了晃，她稍稍平衡身体后，展开酒单，指着最上面一行向他介绍道。
玛歌酒庄，图：Benjamin Zingg, Switzerland CC BY-SA 2.5
「哼。」王先生头也没抬，却收起了手中的手机，捋了下头上奇货可居的毛发，顺势扭脖望向窗外，压根儿没正眼瞧她。
「王先生，那谢谢您了。如现在不需饮品，等您需要时随时通知我。再次感谢您搭乘天合联盟。」她笑意依然盈盈，慢慢起身，由于在滑行中的飞机上费力蹲着，起身时稍显笨拙，趔趄了一下，在其他乘客赞许的目光中慢慢挪回乘务员的逼仄座位，迅速扣上安全带的那一秒，飞机刚好起飞。
她长吁一口气。
旁边的新晋头等舱空姐倩倩把全程看在眼里，不禁此刻向那坐在 2B 座位的王先生投去不友善的目光，悄悄凑到她耳边问：「老大，何必对那个姓王的那么客气呢？明明我们之前就广播了两次，又提醒了两次。还想着您去给他念一遍航空法条例吓唬吓唬他赶快关机呢。」
她瞄了倩倩一眼，摇摇头，从鼻腔里发出低沉的回应：「亏你跟了我整整三个月，智商税都交到哪儿去了？是啊，我是可以过去，一板一眼的念一遍再不关机是违反法律的。问题我们今天飞阿姆斯特丹啊，要 12 个小时你晓得的啊，上飞机第一个小时就得罪这种素质差的中年直男，你未来 12 个小时要躲着他？哄着他？还是把空警叫过来仅仅因为他没及时关手机呢？都不成。只能建立一个正常的相处关系，不求和谐，只求和平。」
倩倩听了这番敲打，依然有点不忿：「那，那也没必要蹲半天跟他那么低姿态吧？我做徒弟的，还不是心疼您嘛，早知这样，宁愿我去求！」
这下她笑了，看着倩倩无辜的表情，想到五年前刚开始飞头等的自己。而如今，她已是头等舱的乘务长了。「真是傻孩子。你以为我那是低姿态？那才是真正的高姿态。我每句话，必清晰称呼他姓氏，为的就是整个头等舱的十几个人都知道他是谁，再小的空间和再短的时间，也会自动形成个小社会。社会里，人就会有荣辱观，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记住这一点。」
倩倩点点头，眼珠子转着回想，的确如她所说，看过座次表几次她都没记住这事儿茬姓什么，经她这么一番称呼，现在记得牢牢的。王先生，王八蛋的王。
她继续娓娓道来：「俯身弯腰，是我作为乘务员对他的尊重。当然你也看见了，他并没尊重我，那么我为什么蹲下呢？从弯腰到蹲下，是一个大动作，本来客舱里没留心这个冲突的乘客，哪怕余光看到我穿着乘务长的衣服突然蹲下，也会侧目。这就是我要的效果，让更多人关注他，让他也别觉得如此无礼是没人看到的，得寸进尺。蹲下的同时我也提高了说话音量，语调却更温柔了，为的就是让其他乘客清楚听到到底是谁在破坏规则，而谁在认真服务敬业爱岗。但凡要点儿脸的人，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旁边的倩倩开始张开了嘴，啧啧惊叹起来。
此时她双手交错，开始交叉在胸前，有点得意地继续传授这社会心理学：「你也看到他什么反应了，还让我们对他负责咧！无逻辑，无头脑，无教养！我让你拿来红酒单，就是将事件结尾的意思了：故意装作站不稳，却只是为了向他示好；他哪怕心里没一点点内疚，看到乘务长为了他差点狼狈到摔倒，可笑的自尊心也该得到满足了。最坏的打算就是他继续闹，那么好嘛，周围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倘若真投诉了上去，找个作证的还不简单吗？这就叫以退为近。你只看到我卑躬屈膝，却读不透我步步为营。路漫漫兮其修远，倩倩，以后什么人都会遇到，要是还在服务业里混，还是好好提高情商吧。」
看着倩倩合不拢的嘴，她结束了教程，从容地拿起话机通知乘客飞机已进入平流层，然后起身组织其他乘务员们开始准备第一份餐点。低头看看双时区腕表，一个北京时间，一个阿姆斯特丹时间，飞快计算出延误后大概的落机时间，心想着一切还来得及。
飞欧洲，曾是她的梦想，航空学院毕业两年后，她曾一直在地方航司做地勤，除了短暂实习，根本没冲上过云霄。
阿姆斯特丹
出身普通家庭，没背景，就只能一年年去考各个公司的乘务员岗位。做地勤也有地勤的好处，除了枯燥无味的检查行李、手动搜查乘客以外，她积极又热情地结识不同航司的机组人员，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认识了这个脸圆圆、长相亲切的地勤小妹。到了第三年，某新晋民航航司从各大央企航司挖了不少乘务员，早早听到风声的她抓住机会，并从这三年认识的机组人员中软磨硬泡地拿推荐，终于达成心愿，成为某央企大航司的实习乘务员一枚。
进了央企航司，她才知道，如果机场地勤是吃力不讨好的工蚁，那么混到了乘务员群体，才进入修罗场。同班飞机的乘务员看似面目一样地模糊又和善，其中却有机长的太太，航司的子女这些你不应去得罪的人；还有考不上大学的富二代，被包养的小三这类四体不勤却偏偏混在服务业的人。她这种，正儿八经抱着航空梦从小地方一路考上来、每次起飞都感到热血沸腾的，只占少数而已。大部分时候，除了飞行，她很难在工作中找到归属感，大家热衷讨论的奢侈品、度假村、当地美食，她都插不上嘴，每次只能跟傻子似的跟着点头。
慢慢的，她摸索出了可以参与的话题：每当有名人上机时，她就会有意无意提起曾当地勤时和他们的「亲密接触」：
你看 N 男星穿那么宽大的潮牌，其实因为他的腹肌是 P 图 P 出来的！我给他搜身时，根本就是摸到一个肚腩，哪儿有封面上那份身材啊！
其实 A 女星来香港是打针的啦，上次她飞香港时戴墨镜口罩，过安检时脸上的针孔都看得明明白白，眼睛做了抽脂还黑青着，拆下眼镜时好吓人哟！
L 导演出轨的是新戏捧的新人啦。我怎么知道的？别提了，他们剧组一起过安检，俩人挨着，结果新人行李里有电池，我们打开检查后你们猜是什么？竟然是性玩具！她当时脸红地哟，趁人不备，收拾时娇嗔地打了导演一下小声说『讨厌啦，都怪你送人家那么奇怪的东西』。那天早上上班路上还在看 L 还带娃上亲子真人秀，当时我简直要当场暴毙啦！
靠着这些半真半假，满足猎奇的小故事，她渐渐有了一点儿人缘。把握住这小火苗，她开始笼络起自己为中心的小圈子。她明白，努力地往比她富贵的人旁边钻，还不如横向发展人脉。通过打通这个横向的社交圈，她终于在某个同业聚会的场合中，遇到了心仪的对象——某航司的外联办事处主任。主任的终身大事也是被行业所耽误了，早年发展国际航线之时，他被到处派驻各个海外办事处轮岗，一轮轮下来，人就被耽误到如今。在和主任认识的过程中，她充分地展现了沉稳、细心、好相处这些适合结婚的优质品质，甚至有次借了同事的孩子和主任约会，美其名曰帮同事带小孩。那天，她慈母般关怀爱护小朋友，让年近四十的主任心都被融化了，迅速确定了关系，当周就见了家长。后面的事，则是水到渠成了，不到一年，两人就结了婚，她也在这个城市有了安身立命之所，根基扎地越来越稳。
因为主任在司内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通过婚姻她一跃成为「航司家属」那一挂人物，晋身这个她曾经不好轻易得罪的群体。就这样，她比别人更快地在职场上进入了上升渠道，转到主任所在的一线航司。在三十岁来临之际，荣升乘务长的职级，迅速完成在乘务员的职业生涯中的攀登。从此固定在头等舱服务，尽管遇到的极品乘客依然如此刻坐在 2B 的王先生那样风格各异层出不穷，但总归是在一个比较小的基数范围内，身心都舒适了很多，人生也变得从容起来。
此刻，进入夜间飞行的客舱内，只有几块银幕亮着，大部分乘客都进入了梦乡。等他们醒来后，飞机就会处于欧洲上空，离阿姆斯特丹就近在咫尺了。她让倩倩去轮班休息，在乘务员的小座位上，填好工作的飞行日记，顺便把压在最低的文件拿下来，第五遍翻阅后，签下了名字。合上文件，封面上写着「离婚协议书」五个黑沉沉的大字。举起腕表，她又确认了一次，她在欧洲某世界一线航司的最终轮面试，在阿姆斯特丹当地早上 10 点，也就是 5 小时后开始。不禁有点小激动啊，这份工作可常驻欧洲，凭工签办理移民，并且航司目前大力发展中国业务，福利和上升路径都更宽广大气。人生爬到了这儿，她心里冒出一个声音，就是当初做地勤时，每天需重复上千遍直到喉咙沙哑的那句：
「Next please! 下一个！」
- 本文选自豆瓣阅读专栏 -
99 种面具 专栏
肥肥安
擦身而过的每个人，都带着种种面具。
他们冷漠，和善，沮丧，骄傲...... 每天出门前，都要挑一种适合的戴上；有人多带着几种，成就不同场合下的人设。肥肥安作为人间观察爱好者，收集真人真事，将面具依次揭开，和你直面充满趣味的狗血人生。
「那些温暖的、感动的、向上的鸡汤和鸡血，在广告牌上，地铁内，朋友圈中，公司邮件里，无孔不入地渗透年轻人的生存空间。什么才是真实的人生？我做不到总结归纳，只能一一记录。狗血的真实人生未必励志，却因为真实而充满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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