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消耗战略缘何落空？

作者：孙晓翔
《现代舰船》2015年第3B期
消耗战是如何形成的？
　　截至珍珠港事件爆发时，日本海军比起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军力量稍占优势，因为后者将相当数量的部队用于大西洋方向。在接下来的半年里，美英荷三国海军在东南亚的势力被一扫而空，而日本海军只为此付出了轻微的代价。此消彼长之下，日本舰队的优势地位得到了巩固。这个成就主要归功于战争初期，日本海军成功地实施了一系列步履协调的军事行动。
　　但是基于两国综合国力的差距，日本的优势地位不会维持多久。根据战后的统计，到1945年10月，美国建造了141艘航空母舰，8艘战列舰，47艘巡洋舰，和大约1000艘驱逐舰、护卫舰和潜艇。相比之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日本，只建成了1艘战列舰，15艘航空母舰，9艘巡洋舰和大约200艘驱逐舰、护卫舰和潜艇。鉴于实力上的差距，对日本海军而言，理性的策略是一种依靠纵深防御为中心的战略。散布在大洋上的岛屿都是理想的航空兵基地，再加上一支以航空兵为核心的舰队。只要两者能密切配合，构成交叉火力，就可以有效地抗击任何入侵舰队。这就要求，当日本海军完成第一阶段扩张以后，应尽力保存实力，避免损失。只有当美军主动进攻时，日本舰队才会适时出击。在那些双方志在必得的战略要点，日本应设法强化当地的防御。当登陆行动开始时，大量目标就会出现，登陆舰艇会长时间停留在登陆地点，这就是日本联合舰队的机会，应尽可能给予美军最大杀伤，以拖慢后者的反攻步伐，即便自身有所牺牲也在所不惜。
　　然而对于1942年初的日本海军而言，这种理性选择显得过于保守。残存的美国航空母舰在日本的战略边缘地带实施了一系列有限的反击。这些反击仅具有象征意义，却令日本海军寝食难安。在缺乏准确情报的前提下，传统的防御战略很难应对这些快速机动部队。杜利特空袭就是最生动的例子。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设法捕捉敌人，予以歼灭。这最终诱发了中途岛战役。
　　从战略角度看，中途岛远在日军岸基航空兵作战半径之外，且并非一个有重大战略价值的岛屿。即便日军成功登陆，也难挡日后美军的反击。派遣大军劳师远征，将宝贵的大型航空母舰暴露在敌人的阵地面前，只为这区区小岛，真可谓风险大、收益小，根本得不偿失。只是因为山本五十六以国民英雄的身段赢得了与其顶头上司的政治博弈，作战计划才被批准。
　　当然，山本五十六并非无视其中的战略风险与收益之比。他之所以坚持这次作战，目的还是以中途岛为诱饵，歼灭美国舰队。而为了降低风险，山本坚持必须达成战役的奇袭效果，为此不惜在进军途中严格保持无线电静默，令南云中将的航空母舰低估了中途岛附近的威胁。这最终构成了日军战役失败的因素之一。
　　在具体的战役部署方面，日本海军又犯了巨大错误。登录中途岛仅仅是引诱敌人航母的战术手段，歼灭这些航母才是战略目标。然而战役日期是以有利于登陆作战确定的。为了保障战术手段的成功，日军竟然不愿等待其强大的机动部队完成集结，从而将其战略企图置于险境。这只能被理解为，在享受了战争初期的胜利荣光之后，傲慢轻敌的非理性滋生。可以设想，如果联合舰队推迟行动日期，以等待从珊瑚海撤退下来的两艘大型航空母舰重新归队，剩下的反击力量仍然可以重创美国舰队。中途岛之战的结局不会因此改变，但足以令残存的美国舰队无法干扰日军接下来在南太平洋的作战行动。
　　然而现实却是，中途岛的惨败令日本人放弃了夺取新喀里多尼亚、斐济和萨摩阿的计划。但是第二阶段进攻战略并没有被完全放弃，终于使日军在南太平洋陷入苦战。尽管5月份的珊瑚海海战迫使日本人放弃了从海上登陆莫尔兹比港的计划，但日军还是走陆路翻越欧文斯坦利山脉，进攻这座港口。与此同时，日军也在继续沿着所罗门群岛前进，一举跨过数百千米的岛屿链，直接在瓜达卡纳尔岛登陆，并修建机场。此举最终促使美国立即展开反攻。与此同时，莫尔兹比港外的盟军部队也顶住了日军的攻击。先前的高奏凯歌的日本军队至此开始掉进消耗战的泥潭。
　　日本消耗战略探析
　　与中途岛一样，对于保卫日本帝国而言，瓜岛并非什么重要战略据点。但日本人仍竭尽全力试图夺回，换来的只是灾难。由于距离拉包尔和特鲁克过远，岛上的日军得不到足够的补给和海空军的支援。日军的陆基航空兵不得不从拉包尔起飞，在其最大作战半径的边缘勉为其难，劳而无功，损失巨大。日本海军费尽力气，将两个师团送上瓜岛，但是没有制空权，则全属徒劳。后勤补给因制空权易手而丧失，不得不采用潜艇和“东京快车”，但只是杯水车薪。在所罗门群岛的战斗中，日本舰队由于更加擅长夜间行动，至少赢得了初期的胜利。这些战斗也表明，在敌方陆基航空兵的作战半径以内，舰船在白天的行动极具危险性。如果得不到己方的空中掩护，那么生还希望渺茫。这使得日本海军在瓜岛周围还有的作战也面临重重困难。即便联合舰队倾巢而出，也会因燃料限制而不能全力以赴。
　　在新几内亚，情况也一样。向莫尔兹比港撤退的盟军日益靠近自己的补给基地，而日军则变成强弩之末。一旦盟军巩固了飞机场，进而获得充分的补给，那么日军就只能悲惨地撤退。
　　日本人对新几内亚和瓜达尔卡纳尔岛的争夺招致了巨大消耗，特别是航空兵的损失。中途岛和所罗门群岛的战斗表明，双方的航空母舰在敌方航空兵面前都表现脆弱，损耗巨大。到1942年底，日美两军的航空母舰暂时退出一线。它们下一次遭遇要等到1944年。而在此期间，空战主要由双方的陆基航空兵来进行。其后果就是日本航空力量的毁灭。
　　日本在开战时拥有一支强大的空中力量。1941年，日本的陆海军加起来约有6000架飞机。包括2520架一线飞机。其中身处战斗第一线的海军，在开战初期只有2210架飞机，其中包括650架航母舰载机和500架陆基作战飞机。其余的主要是各种型号的水上飞机。飞行员的素质也非常过硬。开战时，大多数海军飞行员都拥有700小时的飞行时数。其中许多人在中国战场上获得了作战经验。正是这群精英飞行员帮助日本赢得了战争初期的胜利。
　　然而从一开始，日本海军航空兵即面临结构失衡的问题。开战初期的日本海军总共也只有1500名飞行员，却要操纵2200架飞机，可见人力资源早在战场初期就已经很紧张。然而随着日军在南太平洋卷入消耗战，局面愈发严重。
　　到1942年底，随着航空母舰暂时退出战场，战斗的结局就取决于可用的飞机的数量、机场的位置、以及地勤支持能力。日军在所有这些领域都不占优势。由于环境艰苦，所有各型飞机都面临着高损失率，除了直接的作战消耗以外，操作失误、维护不当、天气因素以及飞行和导航错误都造成大量的损失。从1942年6月到1943年6月，日本海军在南太平洋的战斗中一共损失了2800架飞机。其中，战斗损失1800架，因各种非战斗原因报废的飞机1000架。战斗损失与非战斗损失的比例约为二比一。在接下来的一年里，这个比例颠倒过来。总损失数字攀升到5000架。其中战斗损失1800架，其余皆因非战斗因素损失。很明显，日军在保持了战损率的同时，因操作失误造成的损失增加了两倍。这只能归咎于补给不力和航空部队整体素质的恶化。
　　随着作战环境恶化，资深飞行员大量死亡。日军越来越难以支撑其战线，终于迫使日军屡屡将舰载航空兵投入作战，从而严重削弱了圣克鲁斯海战之后日军航母部队的重建工作。尽管竭尽全力，到1944年初，已经无以为继。在大约两年的战斗中，日本海军大约损失了7800架飞机和6000名空勤人员。此外，日本陆军航空兵在新几内亚前线也损失了约800架飞机。
　　当然，美国人也面临同样的难题，但其高度机械化的工程部队，以日本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在荒岛上开辟机场，建设维修设施。而日本人只能寄希望于缺乏效率的劳工。再加上相对较好的后勤保障，使美军的损失降至可接受的程度。据估计，包括海军、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在内，美军的总损失数量约为2000架左右。
　　直至1943年底，日军高层才承认他们在南太平洋的失败，并且准备收缩力量，加强内层防御圈。此时，留在外线的军队只是在设法以空间换时间。只是到这时，日军才回归理性的战略思考，即通过强化太平洋上的岛屿防御，将其改造成航空基地，以抵挡美军的初期攻势。随后，一支强大的机动舰队将赶来助战。在陆基航空兵的配合下，一举歼灭来犯敌人。然而随着美军迅速在中太平洋展开反攻，日军的战略盘算再次落空。
　　消耗战略走向失败
　　美军的快速攻击令日本的陆海军全无招架之力。陆军方面，尽管自1922年以来，除关岛以外的整个马里亚纳群岛一直处于日本的控制之下。而且，在战争爆发后，马里亚纳是日本通往南太平洋前线的必经之处。运输船从本土出发，经塞班抵达特鲁克，再从这里前往拉包尔前线。或者从塞班向东，抵达马绍尔群岛和吉尔伯托群岛。然而对于如此重要的战略枢纽，防御问题在很长时间里仍然被轻视。迟至1943年底美军潜艇真正发挥其威力以前，日军在此的防御极为有限。虽然早在1943年9月，马里亚纳已经被划入所谓的“绝对国防圈”，但是负责防守此地的陆军部队，大多要等到1944年5月才能抵达，只比美国人6月15日的登陆日期早了几个星期而已。如此短促的时间当然不足以构筑充分的防御阵地。
　　而这又是由于先前陆军战略部署失当引起的。在战争的头两年，日本陆军在太平洋上的兵力非常有限。到1942年8月底，陆军在新几内亚和所罗门前线总共也只有4个师团。1943年1月，又增派了4个师团。5月份又加派了一个。这样，到1943年8月，总共只有9个师团在太平洋战场。大部分日军部署在所罗门前线，从而忽视了中太平洋的防御。从1943年末开始，美军在中太平洋的反攻出奇的顺利。除了在塔拉瓦遇到激烈的抵抗以外，吉尔伯托群岛和马绍尔群岛都被轻易占领。加上美军航空母舰于1944年2月空袭特鲁克，从而彻底瘫痪了这座日军在南太平洋上最重要的海军基地，以至于无需进一步的登陆作战。夸贾林环礁的快速陷落令美军迅速于1944年2月进攻艾尼维托克环礁，而原计划是在5月，连带进攻马里亚纳的日期也被大幅度提前。美军原计划于1944年11月进攻马里亚纳群岛，现在被提前至6月15日。
　　海军方面，尽管日本联合舰队仍能拼凑出一支强大的航空母舰部队，但至关重要的航空兵力已经消耗殆尽。到1944年，日本海军仍拥有数千架飞机及其机组成员，而且国内的工厂每月可提供约两千架各型飞机。但是由于技术陈旧，再加上缺乏经过训练的飞行员，使得日本海军很难再开展有效的作战行动。此时，日本引以为傲的“零”式战斗机已经被敌人超越。飞行员的素质更是一落千丈。在1942年，日本海军仍要求，只有拥有700小时飞行经验的飞行员才会被派往前线。到1943年，这个需求被降至500小时。1944年更是下滑至275小时。同时期美国飞行员的受训时间却从305小时攀升至500小时。
　　马里亚纳海战充分暴露了日军航空兵的脆弱性，以至于到莱特湾战役时，日军水面舰队不指望任何空中掩护，而是冒着敌人的炮火冲锋。这是日本海军在整个战争期间唯一一次以敌方两栖部队作为攻击目标。在拥有优势火力的敌人面前，发动这样的攻击当然要付出巨大代价，但至少可以给苦行经营多年的 日本舰队留下一个体面的葬礼。然而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已经接近目的地的日本舰队又转身撤退了。日本海军最终落得个鸡飞蛋打的结局。
　　莱特湾战役后，日本海军水面舰队已丧失了作为一支战略兵团的价值。作战任务只能交由航空兵实施。然而马里亚纳的惨败已经表明，如果继续采用常规作战方式，日军航空兵已经丧失了取胜的一切可能。面对绝望形势的日军航空人员，越来越倾向于主动面对死亡。由此最终催生了神风特攻。这种残忍的作战方式的确比普通作战样式更有效。然而无论神风特攻取得多么大的战果，它始终只是一种垂死挣扎，而非一种赢得胜利的武器。随着日本海军从海洋上消失，美国人握有绝对的战略主动权，可以从容的集结起足够的力量，在其选定的时间和地点作战。唯一需要审慎衡量的，仅是所需付出的代价而已。而日军已经别无选择，只能被动应战，终被各个击破。
　　回顾日本自1942年以来的失败之路，可以发现，如果在其达成最初的战略目标之后，选择一条谨慎的防御战略，那么情况可能会好得多。虽然最终的败局不会改变，但至少可以延长战争的时间。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进一步的向外扩张完全不可取。日本人真正的错误在于，他们过分纠结于那些前沿阵地的得失，而不是做一种较有弹性的防御，用于消耗敌人的力量。其后果只能是使自己在南太平洋的外围防线上消耗了过多的力量，以至于不仅忽视了中太平洋的防御，也无法及时巩固内层防御圈。所以当美军结束南太平洋上的鏖战之后，即可推枯拉朽，直捣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