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唱百年乱尤至

秦权兄供图

（4）、梵唱百年乱尤至

大概是因为崩德衮太过生猛，生前把一个国家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导致儿孙们好长时间都没什么存在感。其后一百多年的岁月里，贡塘君王可被计入史册的事件寥寥可数。在这些籍籍无名的国王中，崩德衮的两个亲生儿子，拉仁庆桑布和俄达赤德崩倒是颇有乃父之风，不畏险途、前仆后继的进行了两次意味深长的远行。

崩德衮28岁便死于刁民之手，贡塘王朝辉煌的豪劲时代戛然而止。崩德衮的两个儿子，决意为贡塘王朝再找一条更粗的大腿抱，身为长子的拉仁庆桑布，开始了他人生中终极的远征。

他要去元朝的大都（北京）亲自觐见元朝皇帝，通常来说西藏的统治者一般不会轻易涉足中原，因为藏族体内没有天花病毒的抗体，在中原出痘就意味着死亡。

但为了寻找虚幻的安全感，这些都难以阻挡拉仁庆桑布的脚步，他将王位托付给弟弟摄政，自己义无反顾的踏上了茫茫未知的旅途。

在途经萨迦地方的时候，萨迦王室的夏巴·贡嘎仁庆接待了即将远行的他，并对他说：“萨迦派的势力足以护佑贡塘的安全，他用不着涉险去中原朝觐”。但拉仁庆桑布去意已决，夏巴·贡嘎仁庆见此情景便对他说：“你身为贡塘王者，轻身犯险本不应该，现在你又没有留下子嗣，万一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贡塘王朝的传续岂不要断绝了吗？你在此地留驻一段时间和我的妃子同住，等她怀孕后，如果你还坚持要去，到时我再送你上路”。

拉仁庆桑布觉得这位萨迦长者言之有理，便和一位名叫玛晋拉姆崩的妃子同居。这位妃子于藏历铁龙(1280)年产下一子，取名曲琼德。玛晋拉姆崩产下王子曲琼德之时，孩子的父亲已经跋涉在去往大都的山水之间了。果如夏巴·贡嘎仁庆所预料的，拉仁庆桑布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就像是那些倒在慢慢取经路上的历代高僧一样，为了心中的信念不为千难万险，“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朝中摄政的俄达赤德崩，得知哥哥去世的消息，将侄子接到了贡塘悉心培养。在他四十岁这年（1307年，藏历火羊年），他继承哥哥的遗志，带着八个侍卫再次踏上了远涉大都的旅程。俄达赤德崩很幸运，他在大都得到了元成宗铁穆耳的接见，铁穆耳谕示：“尔为西藏统治者之后裔，应予赐封。”于是封为三王，领地阿里三围的君主之衔，并赐予宝石制成的七字印章、一枚小印章、一枚普通印章及金册诏书和丰厚的礼品[15]。

元朝皇帝的赐见，极大提升了贡塘王朝在西藏的地位，拿着元朝御赐的金册诏书和印信，就是如日中天的萨迦派也得高看一眼。兄弟二人前仆后继的朝觐之旅，为贡塘再后藏的崇高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之后百余年，历代贡塘君王，对内凭借崩德衮订立的朝政制度和坚固的王城，对外凭借拉仁庆桑布兄弟建立的外势，过的也算是顺风顺水、平稳羲和。

在西藏这块佛的国土上，只要是和平祥宁，佛教都会迅速繁荣。贡塘也不例外，从崩德衮开始的历代贡塘君主，均倾心于寺院建设，大量寺院、壁窟、造像的建造，成了这一时期见诸史端最多的记载。尤其是王宫内的扎西芒果寺，每年举行的祭祀大典，都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进行佛像建造和装金重绘。

贡塘王室在弘扬佛教上的投入，就连当时流传的歌谣，都可见端倪。赤·扎西德（他是远涉中原大王子的孙子）在位时，流传着这样一个歌谣：

  “殊胜的芒域茹拉东北部，

有座尖如矛锋般的垒土城堡，

这里住着一位矮小的王族后裔，

他就是具有菩提心的扎西德法主，

若伏藏被他发掘获取，

西藏佛教可延续”[16]。

如果齐天的梵唱能够消弭世上的戾气，人类社会早就实现大同之道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贡塘王朝历史每到转折之处，都会有尼僧出现。我们之前已经介绍过尊巴德的母亲和姑奶这两位尼僧，第十五代王赤·平措德之时，又一位尼僧登上了历史舞台，但她带来的却是王朝的断续。

赤·平措德对于佛教非常崇敬，他在扎西芒果寺为父王赤·扎西德建造了一座真人大小的如来佛像。有一年，他亲自去萨迦礼佛，结果在萨迦寺中遇到了尼僧日朗达玛。我们之前介绍过，萨迦派当时已经有了一部分政教合一制度的雏形，萨迦法王其实也是国家行政机构的掌权者。这名叫日朗达玛的尼僧在《松石宝串》中被称为尼僧明妃，明妃是一个藏传密宗的专有名词，指的是密宗男性高级修行人的异性修行伴侣，要知道密宗可是有双休大法的。

这位史料中语焉不详的日朗达玛尼僧，如果将她称为是萨迦法王的妃子也不见得一定会错，有些史料中也确实如此介绍的。赤·平措德与日朗达玛见面后，“志同道合”（这是藏史《松石宝串》中的原话）生下了王子赤·觉珠德。

按说与尼僧私通，坏人修行，这本不是件多么光彩的事情。从其先祖尊巴德与尼僧私通后，尼僧所受的遭遇来看，似乎贡塘王朝当时的风俗也是抵制此类事情发生的。现在吉隆还有一个兄妹私通，被乡人擒获，双双沉入吉隆藏布，并请法师修筑佛塔，咒其永世不得超生的传说。这和汉地的沉猪笼族刑风俗几乎是一般无二，可见与人私通是种重罪。

可贡塘王室却反复挑战这一禁忌，屡屡与尼僧私通，并前后生下三位王子。最终，这三位尼僧之子都得继大统，名标史册且颇有建树，看到此处，我都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了。

赤·平措德在萨迦喜得贵子，这本是件大喜事，尤其是当时身为国王的他尚无子嗣。但一个在外面乱搞的成功男人，家里却养着一只河东狮，这就是个头痛事儿了。

如果我说中国古代实行的是一夫一妻制，估计很多人都会喷我，但古代家庭真实行的是一妻主母制。也就是说内宅的事都是大老虎说了算，虽然也有所谓的平妻设置，但是家里的主母依旧是大权在握，平妻也就不过是地位比妾稍高点。至于妾的地位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举个例子来说，如果男人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要诛九族，妻族是九族之一跟着一起掉脑袋，从来没有听说妾族跟着一起被杀的。反过来说就是你做了人家小妾，家族干脆就不认你了，根本没你这个人。

家里有老虎这种事有时国王也搞不定，历史上惧内的国王也不是一个两个。要是这个厉害的王妃，再有一个强大的家族背景，那就是头痛的平方了。很不幸，平措德家里就有这么一个硬茬子王妃，王妃郎嘎崩是贡塘拉堆地区大族羌巴大元的女儿，首先这明显是一次政治性联姻，而且这位羌巴大元的掌上千金，估计从小娇生惯养，横着走惯了，就是平措德拿她也没什么办法。

郎嘎崩嫁到王室一直没有子嗣，这件事本来王妃就挺恼火，她没觉得这是她的错，虽然在古代生不出儿子确实是女人的错。这次平措德来到萨迦暗度陈仓，可算打翻了拉嘎崩的醋坛子。另外一点，平措德在萨迦搞的这件事，说不定也是在和萨迦派暗通款曲，带有某种政治目的。

我之所以会有这种猜测，是因为平措德回到贡塘时，尼僧明妃日朗达玛并没有产子，也就是说结果尚未显现，如果日朗达玛生一个女儿，其实并不会影响到主妃拉嘎崩的地位。但王妃已经决定对国王下手了，她联络了父亲羌巴大元决定除掉国王取而代之。有意思的是在父亲谋划期间，王妃依旧与国王平措德同房并因此怀孕。就在她怀孕期间，羌巴大元挑唆舅父达擦巴·闵朗杰参，于藏历铁狗(1370)年，谋害了国王平措德。

平措德被杀时年仅33岁，次年，王妃生下了平措德的次子赤·杰索朗德。国王被杀后，贡塘王朝的实际控制权落入了羌巴大元的手中。他为了报复贡塘王室的侮辱，将王城内的扎西芒果寺变成了马厩。据说在他执政的五年中，贡塘被他弄得乌烟瘴气，君民之间的关系极其紧张。终于，在他一次出访巡查的过程中，和当地百姓发生了冲突，身中九箭而亡。

羌巴大元在巡查过程中，居然被蜂起的百姓射成了刺猬，这件事怎么看着都像是一次政治清算，而不像是件偶发事件。

果然羌巴大元刚刚毙命，朝内的大臣拉晋曲穷、庆布朗赛等人就急速铲除了羌巴大元朝内的党羽。这次历时五年，带有某种灭佛性质的乱政便被逆袭了，这其中是否有萨迦派的身影，我们不得而知，但身在萨迦的大王子，即刻便被接回贡塘扶上了王位。

这时候，贡塘国内最尴尬的就得数赤·杰索朗德，作为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羌巴大元的乱政跟他几乎没有任何关系，乱政期间也没有任何他上位参政的记载，但血缘关系是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借口的。

史料记载，两位王子之间发生了矛盾，二王子决定远赴布容静修，与其说是二王子主动要求远赴外地，倒不如说是被驱逐出政治核心地区更合逻辑。

不过运气这种东西是最捉摸不定的，二王子还在路上跋涉，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传来，大王子在贡塘骑马不小心掉了下来，稀里糊涂的就死了。没有选择的大臣们只好将二王子再次迎回贡塘，显然曾经身为羌巴大元继承人的赤·杰索朗德接受过相应的训练，回到王城的他马上就进入了角色。他首先隆重的处理的哥哥的身后事，向朝中大王子的支持者表明了态度，然后便开始了他轰轰烈烈的君王生涯。

应该这么说，身上背着千夫所指的帝王一般都能干的不坏，比如朱棣和雍正。舆论的压力时时刻刻如芒在背，自己也要争口气，给别人做个样出来看看，想不勤奋都不行。

赤·杰索朗德也不列外，在他任上首先征服了拉堆南北的夏尔巴人，桀骜不驯的夏尔巴人对于拉堆地区觊觎已久，历代贡塘王都很头疼，杰索朗德借助他在拉堆的号召力（其实是羌巴大元在拉堆的号召力），重新召集散失于他人之手的部众，通过又拉又打的政治策略一举解决了夏尔巴人这个顽疾。

解决拉堆附近的问题后，杰索朗德驱兵西进，刀锋直指布让（普兰）。普兰这个古格王朝的发源地，历来都是周边政权争夺的焦点。贡塘军队占据普兰的时代大约在14世纪晚期，但随后不久，古格王朝便在国王南杰德的领导下，给予了强硬的回击。成功的将芒域贡塘军队驱逐，并恢复了普兰王国。

阳土马年，喀沙(指贡塘政权)大臣多杰及官却哀波大捷，下杰蒂城。会彼等拟大举犯普兰，我（古格）大军出征，逐走一切喀巴人，上部人遂取普兰全境入于治下，置总督以治之。

虽然普兰的冒险没有最终成功，但杰索朗德治下的芒域依旧颇有建树，他将贡塘因循百年的崩德衮政策进行了调整，将属民分成了四大部进行管理。并且在贡塘国内也进行了一次三均富贵的改革，西藏历史上三均富贵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赤松德赞的儿子牟尼赞普就来过一次，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牟尼赞普不到一年都被毒死了。对于国家领袖来说三均富贵这种政策无异于是在玩火，牟尼的遭遇就是个鲜明的例子，不过似乎杰索朗德手腕更高明些，贡塘王国没有因此产生多少风波。

在贡塘王朝传续的二十三代君主中，除了号称牯牛的崩德衮外，政绩最卓著的就要数杰索朗德了。面对崩德衮去世后百余年间朝小野大的局面，他重塑了王权地位，开疆拓土，整顿吏治，可谓是贡塘王朝的中兴之主。在他的治理下，贡塘的烈阳依旧在当空正午照耀着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