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2020-05-06 11:20:51
在西藏历史中，吐蕃王朝和古格王朝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两个阶段。
导致两个王朝灭亡的原因，有哪些相似性和向异性呢？
今天，我们就从宗教、君王和战乱，三个层面来进行分析。
公元842年，一度辉煌的吐蕃王朝轰然崩塌，开启了长达400余年的割据时代。
如果谈到吐蕃王朝崩盘的原因，很多人脑中的第一反应会是“灭佛”。
也确实，末代赞普朗达玛因灭佛，触动了佛教集团的利益，被一名僧人刺杀。
他的死亡标志着，吐蕃作为统一国家的土崩瓦解。
与吐蕃情况一般无二，古格王朝在灭亡前，也进行过一次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
这场发起于1627年春天的灭佛运动，以格鲁派势力为打击目标。
末代古格王扎西扎巴德动用军队，包围格鲁派寺院，强迫僧人还俗，没收寺庙的属民和庄园，将其纳入国家税赋体系。
那些拒绝还俗的高阶僧伽，被囚禁在指定的洞窟里苦修，并以军队监视。
但不久后，灭佛运动愈演愈烈，其他教派也被殃及。
两场运动的打击目标都是佛教系统，但如果仔细分析，吐蕃与古格灭佛的目的性，却不完全一样。
吐蕃的灭佛，基于此前几代吐蕃赞普不计代价的弘佛政策，使佛教势力脱离了国家的税收和司法体系，成了寄生在吐蕃经济体上的黑洞。
朗达玛为缓解国家经济上的困局，以打击佛教集团的方式，来释放国家的生产力。
而古格王室发动的灭佛，经济上考量相对较弱，主要是基于教权对王权的巨大威胁。
古格作为藏传佛教后弘期的主要发起点，拥有强大而深厚的佛教氛围。但长期以来，古格地区盛行的噶举派，至少能与王室形成权力平衡。
而格鲁派势力的急速膨胀，让身为世俗统治顶端的古格王越来越忌惮。
尤其四世班禅大师罗桑·却吉坚赞造访古格，授予国王的叔父、托林寺主“拉尊”洛桑益西沃以“夏仲却杰”的尊号。
这让本就声势浩大的格鲁派，在古格王国的声音更加甚嚣尘上。
据说，当时古格国王对外招募卫士，只有区区数人前来。
而格鲁派寺院招募僧人，却门庭若市一天便收下了120人。
巨大的反差令扎西扎巴德暴跳如雷，马上决定对格鲁派实施打击。
另外，吐蕃赞普朗达玛在灭佛时，似乎并没有其他宗教因此受益。
至少，我们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本教在这次灭佛中，获得了实质性的益处。
古格国王在灭佛前，便以引入天主教的方式，来平衡佛教的巨大声浪。
估计有些人会认为，天主教与西藏离得无比遥远，其实17世纪天主教已在印度果阿，形成了完备的教区。
一位名叫安东尼奥·德·安夺德的传教士，坚信喜马拉雅山脉北侧的土地上，也应沐浴在天主的光辉下。
他在1624年8月（明天启四年）翻越喜马拉雅山隘口，来到古格都城札布让传教。
扎西扎巴德如救命稻草般牢牢抓住了安多德，干净利索的带着王后和亲信皈依于天主脚下。
安多德也挺逗，他经过短短25天的调查，便做出了可以挑战佛教巨头的论断。
可能在看来，阿里浓厚的宗教氛围（“古格仅寺院的出家人，就有五、六千人之多”）是天主恩赐的传教场所，既然当地人能接受佛教，没道理不接受另一种，在他看来更好的信仰。
就这样，信仰坚贞的传教士与做事草率的君主一拍即合，决定联手颠覆那个叫格鲁派的巨人。
很快，国王兑现了承诺，将扎不让王城的一块土地，交给安多德修建教堂。
据安多德描述：“这是城中最好的一块土地，既靠近王宫，又御寒，几乎从早晚都能晒到太阳”。
为清空场地，国王迁移了居民、修改了道路、拆了两间自己的住房，甚至连老太后（国王奶奶）的住宅也占了一部分。
1626年（天启六年）4月12日，教堂正式奠基仪，这是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天主教堂，被安多德命名为“圣母的希望”。
教堂修建过程中，扎西扎巴德给予了鼎力支持，以至于安多德洋洋得意的向果阿教区汇报，“在古格建教堂不用花一分钱费用，所有食物、材料、人工都由国王供给，周边的居民、僧侣都来工地义务帮忙。”
当“圣母的希望”建成时，成了札布让王都的标志性建筑。
遥望着炫目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包铜十字架，安多德难掩内心喜悦，在信中写道:“十字架安放得如此之高，似乎它正准备获得整个王国。”
这就是两个王朝的灭佛运动，表象上都在打击佛教集团，但灭佛的动机未尽相同。
首先要说明一点，任何一个王朝走到崩盘，都是长期矛盾累积的结果。
就算碰上一个能力强的君主，最多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想逆天改命，几乎是不可能的。
作为两个王朝的末代君主——朗达玛和扎西扎巴德，能力肯定称不上英明神武。
作为一个碌碌之辈，混成了末代君主，只能说命不好。
在二者之中，如果要矬子里面把大个，似乎朗达玛还稍微强上一点。
毕竟从史料记载上，看不出他有什么性格缺陷。
做王子的时候，别人捐建寺院，他跟风也捐建寺院。
做赞普的头两年，该礼佛时礼佛，该供奉时供奉。即便后世僧人书写的教法史料，也称“与之前赞普一样”。
等灭佛运动开始发酵，他又利用了大相韦·达那坚，对佛教的强烈敌视，也算统治者的常规操作。
只是，他运气实在太差，没料到佛教势力反击会如此决绝，以刺王杀驾作为阻止灭佛的手段。
反观古格王朝的扎西扎巴德，就明显有点智商堪忧了。
在当时阿里地区诸王国中，拉达克的国力远超古格一筹。
1615年（明万历四十三年），两国间曾有一个通过联姻修复关系的机会。
据说，扎西扎巴德最心爱的王妃，在生下王子后得了重病。
国王爱妃病了，那就治呗，各地名医、高僧、巫婆神汉云集札布让，一顿治疗下来的结果是——王妃疯了！
这时急国王之所急，想国王之所想的大臣们都冒出来了，对国王说：“王妃是真不行了，要不咱再娶一房吧？我们哥几个，都觉得拉达克国王森格南杰的妹妹不错。”
扎西扎巴德一琢磨，“也行哈！”
古格大臣开始穿梭外交，毕竟是两国联姻，很多细节都需要反复考量，就算地主老财娶媳妇还得三媒六证呢，何况是国王嫁妹妹？
当大臣们把一切都敲定完毕，挑良辰择吉日，带着厚礼来到拉达克首都列城。
拉达克国王森格南杰亲自主持了盛大的送亲仪式，在走完全套礼仪后。拉达克公主在接亲大臣的陪伴下，一路向着古格王都札布让而来。
当公主走到离札布让，只有两天路程的地方，扎西扎巴德却变卦了，严令迎亲队伍不得再前进一步，必须马上掉头将拉达克公主送回。
这下迎亲大使也懵圈了，不知道国王唱得这是哪一出。
王都的大臣们都快疯了，趴在地上苦苦哀求，就差跟国王说：“您就忍了吧，大不了以后花天酒地，俺们也不拦着！”
可扎西扎巴德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油盐不进，必须要把公主“完璧归赵”。
大臣们是彻底没招了，怎么说也是国王娶媳妇，总不能说：“国王您要是不答应，不行我们哥几个来！”
万般无奈下，迎亲大使只能垂头丧气的，把公主送回了拉达克。
这可真是“完璧归赵”，啥事儿也没干。
公主是回去了，拉达克的军队来了！
妹妹被人“完璧归赵”，差点把森格南杰气昏了过去。
这种赤裸裸的打脸，就是老百姓也受不了，更别说是坐在云端中的国王了。
拉达克军队迅速冲入古格境内，本来一场皆大欢喜的政治联姻，瞬间变成了连天的战火。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古格的生产生活遭受了沉重得打击，农田、牧场、矿山几近荒废，本就孱弱的国力再度受到削弱。
这场堪称荒唐的联姻，充分暴露了扎西扎巴德的性格缺点。
既不能准确判断局面，又行事草率，听不进劝谏。
国家亡在他手里，也算不冤。
吐蕃和古格两个王朝，即便灭佛非常惨烈，国内政治斗争趋于白热化，但都不是国家崩盘的直接推手。
真正将两个国家推下深渊的，是相继而来的战乱。
朗达玛被刺杀后，两个王妃在家族势力支持下，分别拉萨和山南抱着小王子上台。
一国二主要是不打起来，都对不起观众。
由于拉萨和山南在吐蕃王朝时期，分别隶属于伍茹、约茹，两个王子及其背后势力的战争，也称“伍约之争”。
历代王位正统之争，决定的不光是饭碗，还包括吃饭家伙的归属，属于赤裸裸的“不可调和矛盾”。
吐蕃社会被撕裂成泾渭分明的两半，出现了“大政权、小政权；众多派、寡少派；金枝系、玉叶系；食肉者和食糍粑者等，相互进行争夺战。”《贤者喜宴》
需要注意一点，即便两个王子打成了一锅粥。但他们争夺的区域，也仅限于西藏本土五个“茹”中的两个。
如果其他地区不出乱子，两个政权打上几十年都打累了，未必没有复合的希望。
但可惜，历史规律通常不会给王朝末世留机会。
不堪忍受战乱之苦的吐蕃民众，首先在安多西藏暴动，随后暴动的浪潮，如燎原之火般席卷全藏。
西藏史料用一个非常文艺的词语，来形容撼动王朝根基的大暴动——“一鸟凌空，众鸟飞从！”
属民蜂起的暴动彻底埋葬了吐蕃王朝，西藏历史进入了此后长达400余年的割据时代。
曾贵不可言的王室贵胄，在暴动打击下被迫劳燕分飞、流散各地，在边疆地区建立了一系列小王朝政权，古格王朝就是其中之一。
等到古格王朝灭亡的时候，依旧是战乱给了最后一击。
不过，古格的战乱并非属民暴动，而是个西藏版“特洛伊木马计”。
扎西扎巴德动用国家军队的灭佛运动，确实把佛教势力揍得够呛。但作为宗教替代品的天主教，发展得却很不顺利。
虽然，安多德教士欣喜的向教区汇报：“国王派军队到各地，剥掉僧人们的法衣，用世俗者取代他们的权力，致使原来的五、六千名尊巴（出家人）减少到不足100人。”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便教士们努力传播天主的福音，皈依门下的也不过区区一百多人而已。
更严重的是，即便世俗权力疾风暴雨式的打击下，佛教势力并没有奄奄一息。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佛教的影响力如冰山下的暗流，依旧在缓缓流淌。
重压之下的佛教各派结成了统一战线，首先受到影响的恰恰是看管高僧的士兵们。
各地前来联络的信众，士兵们的无视下渐渐汇聚成了不容忽视的力量。
1630年，扎西扎巴德得了一场重病，谣言就像春天的青草，在古格各地有意识的传播开来。
谣言将国王重病与灭佛联系起来，号称如不幡然悔悟，佛祖将降罪于古格。
随即，小规模的暴乱在各地不断发生，传教士在信件中描述道：“数千名喇嘛从军参战，魔鬼直接参加了对国王的打击”。
此时，同样智商堪忧的格鲁派高层（国王的叔叔和弟弟），实施了一个疯狂而愚蠢的计策。
他们向拉达克王室求助，请求出兵协助推翻国王的统治。
可能在他们看来，扎西扎巴德被“魔鬼”（天主教）蛊惑了，同为佛教信仰的拉达克有责任帮助古格。
拉达克国王森格南杰早就惦记上古格领土了，但既往的军事行动证明，拉达克并没有一口吞下古格的能力。
现在居然有人愿做卧底，大喜过望的森格南杰甚至来不及召集重兵，便亲领一哨轻军开进古格。
对此，当时在古格的传教士描述为，“拉达克国王在侵略西藏(古格)时，只带了少量部队，鉴于古格王已被叛军四面围困，拉达克的军队确信，古格王不敢以不成比例的少量兵力迎战。”
拉达克的军队迅速包围了古格王都，旋即展开了攻城行动。
身在王宫山顶的扎西扎巴德每日遥望援军，但拉达克攻城的两个多月时间里，没有一兵一卒到来。扎西扎巴德知道，他已被国内所有贵族集体抛弃了。
所幸，历代古格王对王宫防御的建设，给了他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忠于国王的卫士们，打退了无数次的仰攻，时间渐渐成了古格王的朋友。
山上的古格国王心如油煎，山下的森格南杰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严酷的冬季即将到来，拉达克军队肯定不能在此过冬。
就在这种两难的局面下，古格国王的弟弟和叔叔再次展示了愚蠢。
他们亲自来到来到王宫劝降，承诺只要古格献出贡品、答应进贡，拉达克便会撤军。
心灰意冷的扎西扎巴德，接受了和谈会盟的建议，走出王宫旋即遭到拉达克军队劫持。
至此，绵延700余年的古格王朝，于1630年（明崇祯三年）正式灭亡。
扎西扎巴德和儿子被掠到列城囚禁至死，身为卧底的王弟和格鲁派领袖，也享受了和国王一致的待遇，同样在列城囚禁致死。
反倒是被视作异教徒的葡萄牙传教士，被带到列城后马上就被释放了。森格南杰甚至大度的允许他们再次回札布让传教。
当然，能不能回去用脚后跟想，也能想明白。
列夫·托尔斯泰说：“幸福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对于一个王朝来说，崛起时顺风水顺几乎都是一样的，灭亡时天灾人祸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回溯吐蕃、古格两王朝，在行将就木前，都经历了灭佛、权斗和战火，但在貌似相同的经历里，指向性和诱因却未尽相同。
这大概就是托老爵爷说的，“不幸的各有各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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