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分春馆词话与分春馆词略论(上)
【 陈永正.中山大学古文献研究所 】
朱庸斋先生(一九二一~一九八三),原名奂,字涣之,乳名志焕,字仲章,曾用名弢畹,号庸斋,以号行。广东新会人,世居广州西关,出身书香门第。祖文熙,字缉卿。早年问学于朱次琦礼山草堂,中举后,初为江苏省丹阳县知县,后任镇江知府。父恩溥,朱彊村任广东学政时以第一名入泮,康有为主讲万木草堂,乃为执贽弟子,能诗,曾从朱彊村学词。先生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从未入学,在家随父攻习经史古文,以「思古微室」自榜书斋。性好诗词,因喜秦少游《望海潮》「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之语,遂以「分春馆」为室名。年十五,以年家子游于词人陈洵之门,又从粤中诸大老游,业艺日益精进。年十六,《宋六十名家词》已能背诵过半,与友人梁逸、陈襄陵、朱宽甫结词社唱和,又开设「国学研究社」,讲授词学。由是毕生以词为事,历任广东大学、文化大学教员、讲师。一九五六年,进入广东省文史研究馆任干事、研究员、馆员。曾在广州市文史夜学院中文系、粤秀艺术学校讲授词学,并在家设帐授徒,教授诗词、吟诵、书画等国学国艺。先生是传统的通识性文人的代表,其分春馆成为近五十年文言诗文传承的第一重镇,门下弟子多人已成为当代知名的合学者、诗人、书画家于一身的文士。
一九八三年春,朱庸斋先生病逝于广州,终年六十三岁。先生的著作有《分春馆词话》与《分春馆词》两种,理论与创作双璧辉映,在当代学者、词人中殊不多见。
分春
馆词话与分春馆词略论
·
光影掬尘室
一九八三年初夏,朱庸斋先生的生前摰友李曲斋先生,在广州西关泰华楼中约见分春馆众门人,提出要为朱先生编定「遗集」,以作纪念,并委托陈永正和蔡国颂主持其事。尔后经过多次讨论,决定编纂四本集子:一、《分春馆词话》,二、《分春馆诗词集》,三、《朱庸斋书法集》,四、《朱庸斋先生年谱》。
朱先生平生以填词为事,以教学为业,并无系统的著述,要为先生编定「词话」,先要准备有关资料。当时分工,由李国明、李文约、张桂光三人负责搜集师门往来信札,然后辑出其中论词之语,这是编纂工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先生性格和易,敦于友谊,好交游,有信必覆,日间无事,则磨墨作札,才思敏捷,往往下笔千言,以行草疾书,一气呵成;有时与友人日间谈词,意犹未了,晚上则作书细论,命子女持往投达,是以一生中所作函件甚多。然而近代世变频亟,故交遗札未易访寻。先生平生有三位文章知己,一位是叶恭绰。叶氏于抗日战争胜利后,由沪返穗,得读先生词作,大为赞赏,此后二十余年间,唱酬不断,往来信札,多为讨论词学者,惜先生致叶氏之函始终未能求得。一位是吴三立,吴氏为华南师范学院教授,能诗,自一九七三年始,吴氏常亲至分春馆,与先生谈诗论艺,数年间,来往书信多达十余函,且多为累千百言之长文。《分春馆词话》成书后,吴氏年近九十,还亲为撰序。一位是傅静庵。傅氏与先生少日齐名,人称「傅诗朱词」,傅氏后至香港,一九七〇年恢复通信,往还不断。傅氏于一九七六年致先生函中云:「保存足下书函甚多,拟交与国明整理,将论词部分分类剪存,第一类为分析问题,第二类为批评作品,用簿粘起,然后再抄。」已有整理词话的设想。又谓「来函分析填词之法,精绝无伦」。编写《分春馆词话》时,吴、傅二氏尚健在,其所藏先生之函件,已大多检出。李国明负责摘录傅氏藏品,李文约、张桂光、梁雪芸负责摘录吴氏藏品。可惜的是,吴三立辞世后,家中藏札,今已全部不存。
另一类材料是门人的听课笔记。先生在家设帐课徒,一般以两年为期,第一年讲授唐、宋、金、元、明词,第二年讲授清词。由蔡国颂、陈永正各自负责整理本人听课笔记。
经过一年多的筹集和撰写,一九八四年冬,全部材料汇齐,可以说,真是满目碎金,美不胜收。陈永正统一编定,为了体现论述的系统性,《分春馆词话》全书分为
五卷:
卷一,共六十二则,为词学理论概说。通论词之源流衍变,论读词、作词之法,指示学词门径。卷一各则与以后四卷各则每有关联,彼此互证。此卷内容主要由李国明从朱庸斋先生致友生弟子的信札中辑出,陈永正从本人听课笔记中补充并整理成文。卷一泰半为先生的原文原话,是全书精华所在。
卷二,共六十六则,主要讲述词学基本常识及作词之具体法则,诸如声律、韵律、句式、对仗、拗句、领字等,比较一些常用词谱及选本的差异优劣,并举词例论证。此卷内容小部分由李国明从先生往来信札中辑出,大部分由蔡国颂从听课笔记中辑出整理。
卷三,共八十二则,主要评论清代及民国各词家词作之长短得失,阐述其发展脉络,其中以评蒋春霖、清季四家及陈洵词为主。此卷内容由陈永正从听课笔记中辑出并整理成文。
卷四,共三十九则,主要评论南宋及金、元、明各家词,涉及宋代词家十四位,此卷内容由蔡国颂从听课笔记中辑出整理。另评论金、元、明两代词人词作共五则,由陈永正整理。
卷五,共三十九则,主要评论唐五代及北宋词。此卷内容由蔡国颂从听课笔记中辑出整理。先生教人填词,要从近代、清代学起,再学南宋、北宋、唐五代,故后三卷循此列序,以便学作词者自流溯源,探骊得珠。
当代词学家或把《分春馆词话》列入民国著述中,如谭新红《清词话考述》下编「《词话丛编》未收清词话经眼录」第一二五则。此外,如曹辛华《论〈全民国词话〉的考索编纂及其意义》、谢永芳《朱庸斋词话与民国词学的新变》等文,亦视之为民国词学之余绪。其实,《分春馆词话》中概论部分,多录自一九七一至一九七七年先生致友人函札;专家词论部分,多录自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三年弟子听课笔记。《分春馆词话》确属当代著作,绝非民国词学之附庸。于诐辞邪说流行之时而为真正之学问,此正先生词论及词作之历史价值所在。谢永芳云:「朱庸斋的《分春馆词话》是继张德瀛《词征》之后,近世广东词坛上出现的又一部全面研讨词学诸问题的高水准词话,可以认为是近世广东古典词学继往开来的扛鼎之作。」刘梦芙谓《分春馆词话》「为庸斋毕生作词心得与词学研究之结晶,书中品评历代词家、词派之源流正变,词作、词集之长短得失,语多中肯;论及词之风格意境、声韵句法,尤为切实。近世词话著名者,莫过于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况周颐《蕙风词话》、王国维《人间词话》等数种,往往持论虽高而多片面之见。《分春馆词话》则不偏不诡,不激不随,识见圆融,自成体系,于学词者最有裨益。庸斋创作与研究并重,贡献词林,仅词集与词话二书,足以永垂不朽矣。」又称其「品评阐析,皆能深入浅出」。江辉云:「从其学词之路可以看出,他对各家词是没有偏见的,能客观对待,根据自己的需要和目标,学其所长,不论南宋北宋,常州浙西阳羡,对「词学」和「学词」始终持博学博采的态度。故《分春馆词话》有很大的包容性,也显出其胸襟。」徐晋如又云:「对填词家来说,最好的词话是我的师祖朱庸斋先生的《分春馆词话》。此书可为填词家的枕中鸿秘。」徐氏认为,《分春馆词话》的重要建树是用切实可行的理论去指导创作实践。上述诸家之评,至为切当。
《分春馆词话》(以下简称《词话》)对唐宋词和清词名家名作,作出了精当的评述,同时更从词的风格、意境、声韵、句法、学词门径等方面作出详细的解说。不仅是为欣赏词而作,而是为了金针度人,教人如何去填出优美的词作来。可以说,《词话》是朱庸斋先生一生创作和研究的心血结晶,堪称填词理论之大成,这是历代词话从所未有的成就。
《词话》卷一、卷二概论部分,内容丰富,说理翔实,以下所述各目最有价值,可供后学取法。
读词
朱庸斋先生论词、教词,有两个目的,一是如何读词,二是如何作词。
《词话》云:「学词须先从读词入手,首先了解作者之时代背景、生平,所谓知人论世。盖此二点不知,将莫测其中所有。」学词之法多方,学作词,先学读词。「知人论世」与「以意逆志」,是孟子首先提出来读诗的两项原则。面对前人诗作,首要问题,就是如何深入了解作者当时的处境及其思想感情,他在怎样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下生活,经历过怎样的重大事件,思想发生怎样的变化等等。对这一切,要怀着理解与同情之心。知其世,诵其诗,方得尚友古人,明其心迹。
王国维云:「由其世以知其人,由其人以逆其志,则古人之诗,虽有不能解者,寡矣。汉人传《诗》,皆用此法。」这里所谓的「法」,不是具体的技法,而是理解问题的思想方法,在论世与知人的基础上,方能以己之意去逆古人之志。进入诗人之精神世界,理解其主体意识,揭示隐藏在诗句深处中的孤独的灵魂。
知人,人实难知。如王国维所说的「诗人之境界」,是与「常人之境界」格格不入的。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敏感激动,不守故常,更葆有纯真的童心。他们心中,精神世界远比物质世界重要。在常人看来,诗人似乎都是有精神问题的畸人,要以正常人的思维去解畸人的诗,无异于为「痴人」解梦。在「狂者」、「痴人」眼中,常人均是愚夫,以愚夫之意,去「逆」狂者痴人之志,欲得其本来就不清不楚的「实义」,以致佳诗尽成死句。
先生本身是词人,评论词人词作,固能深造自得,别有会心,亦须从知人论世入手。《词话》云:「贺铸为北宋词坛重要作家,其词风格多样,非论世知人,熟稔其生平及作品,不能定论。」「贺为赵宋外戚,又娶宗女,但出生武职,天性刚强,与人论事,坚执己意,虽贵要略不退让宽容,是以宦途偃蹇,其词即随遭际而变:早岁生活闲适优逸,小令清刚绮绝;既而官场失意,浪迹市尘,转近柳永;中年迁播不定,越激越高,变为豪放;晚岁饱谙世故,英气销尽,遂变为平淡、沉郁、含蓄矣。」又谓厉鹗「生长于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单调,故其词未臻沉郁深厚」。
先生主张,在「知人论世」的基础上「托物言志」。指出「寄托乃应从大者而言,以志业相期,危苦杂乱,眷怀家国,个人得失,辄关大局,此可以言寄托也」,「以比兴体出之,托意闺帷,寄怀君国者,不得作为亸柳欹花求胜而论。」词有兴寄,境始大,体方尊。把个人命运与国家大事关联,词就不是「诗余」了,它比诗更能表达幽窈的境界与情思,更能摇人心魄。
先生又认为,纯写个人感情者,即使是有寓意的佳构,也不得谓之有寄托。「荣辱得失,离合悲欢,因与春花秋月,同一遭遇者,发言为诗,物我合一。或触物以兴怀,或缘情以赋物,此乃不过关系个人生活,即承平开明之际,亦所难免。此类作品,只直称之为寓意,不能辄谓之有寄托也。」
《词话》对「常州派评词,夸张比兴,肆言寄托」颇致不满,谓「寄托一词,不宜滥用;比兴之作,尤难肯定。必须因人、因时、因事而推断。」先生覆函李文约又云:「屈原寄慨乃为君国兴废而出之,庭筠寄慨,乃为个人得失而出之。怀才不遇,不得志于有司,故前人对温虽推崇至甚,亦未及言其以比兴喻国运,即张惠言亦不过谓其感士不遇而已。」
先生指出,读词之法有二:「一、专家词,取大家、名家之词熟读,意在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方法。二、取古人同调名作熟读,意在比较其风格、面貌与写作手法之异同、优劣,尤注意词调之特点与作法。」不妨多读一些典范之作,吟哦背诵,如况蕙风所云:「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如何。」熟习后纔能领悟语感。句字的平仄交互,字眼的「响」、「哑」,也须注意。阅读过程也是与古人对话的过程,努力去领略唐风宋韵,感悟古人的文化品格与审美精神,以便在创作时借鉴、吸收。
作词
先生一生,言传身教,在「为词」二字而已。分春馆门人从师问学,目的也很明确,只是学作词而已。
学作词,第一步骤就是摹仿。
《词话》云:「初学者当从摹仿入手,然后变化,先专精于一家,然后融汇各家,建立一己面目风格。」摹仿,是最有效的学习手段,是所有文艺门类的初学者必经之途,未经这一步的,在行家眼中,只是徘徊于门外的「爱好者」而已。
吴宓云:「文章成于摹仿,古今之大作者,其幼时率皆力效前人,节节规抚,初仅形似,继则神似,其后逐渐变化,始能自出心裁,未有不由摹仿而出者也。」摹仿,宜取法乎上,先难后易。不要以为浅近的易学易写,便随意仿效,草草而成,一成习惯,则难以自拔,再也不能深入古人的堂奥了。
一入手就要摹拟古代的佳篇,只要是第一流之作,都可以作为垯本。以庄敬之心,逐字逐句体味词人的用心、作意。在这过程中,特别要尊重「词」这一门类固有的程式规矩,不应逾越。大量读词,慢慢掌握格律以及典故、词汇、句式、章法,然后纔试行仿作。先是字摹句拟,摹拟前人名作之内容、辞句以及用笔等各种技法,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就「不斤斤于字面摹拟」,而仿效词人之整体风格。
《词话》指出:「研究作者写作手法与风格。取大家或有代表性作家作品,排列比较其手法独特处、风格不同处。谁易学,谁难学,然后取自己性近者、易学者先学。」先生词集中有「用清真原韵」、「依白石原韵及四声」、「拟梅溪」、「用碧山韵」、「拟遗山」、「和元遗山」、「拟忆云」、「步述叔韵」、「拟海绡翁」等题,均先生「摹拟学习」各家风格、神理之作。数十年间,于己则学而不厌,亦以此诲人不倦。
先生以「学古」为学词的主要途径。「学古人而不为古人所拘限」,「学古而有我」,方为真正的学古。
《词话》云:「学词之道,先求能入,后求能出。能入,则求与古人相似,能出,则求与古人不相似。倘能出入自如,介乎似与不似之间,既不失有我,复不失有古,方称能成。惟其不似,是以能似,所谓善于学古者也。」「凡善学古人者,无论学何派何家,必不完全仿效之,只须学其局部,从而发挥以成自己之整体。晚近学词而有成者大都如此。其学古人在似与不似之间者,亦未尝不遵此途径也。」
先生自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上句自是沿袭周济之论,下句却是先生独得之秘。笔者学词,亦随此途径摸索,然天赋与先生有异,故为词之风格亦不尽相同。
学作词步骤则宜从晚近及清人入手,《词话》云:「当自流溯源,宜从清季四家始。」「盖以唐宋年深日久,时移世易,物异景殊,以其时之字词句意,实难写当前之事物。彼四家者,去今不远,状物写景,抚时念事,涵泳两宋,机杼别出,面目多方,而法度俱见也。」「词至清季,眼界始大,感概遂深,内容充实,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
清季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况周颐四家,创作技巧之高,固然可为范式,更因时代接近,情感上较易产生共鸣,较易得作词之法,较易有成。宜先精一家,深入体味,规模取法。通过学王鹏运,上追碧山、东坡;通过学郑文焯,上追白石、耆卿;通过学朱祖谋,上追梦窗、清真;通过学况周颐,上追梅溪、方回。尔后由清人再上追两宋,遍参诸方,以期自成面目。「专精一家,融会各家,自成一家」三个过程,须循序渐进,若一开始即学唐、宋人,以「取法乎上」自诩者,到头来可能是优孟衣冠,难得正果。是以学唐、宋人与学清人,两者虽时有先后而并行不悖。
先生指出,学词,须天分、学力、功力三者兼备。《词话》云:「作词一须天分,二须学力。有天分者,性灵自然流露,易于出笔,情致必佳。然天分不可恃,中年以后,日见其衰,或累于俗务,或时移事迁,故须辅之以学。」又云:「小令尚可凭情致、性灵、巧慧见胜。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
天分是与生俱来的,不可力致,而学力与功力则须长期学习及实践方得养成。初学者应多作写作练习,增强切身感受,丰富自己的语藏,掌握基本的写作技巧。分春馆诸弟子,尽管天分、学力、功力有别,但只要谨遵师教,循序渐进,皆有所成,可为明证。学力与功力,须毕生修持,与时俱进。
当代的文化人,尤其是讲授、研究古代文学的大学教师,也应尝试写作诗词。如果没有创作经验,缺乏感性认识,则如雾里看花,不知个中情味,所谓研究,也只能是掠影浮光,难以探微索隐。不关注、不实践诗词创作,对于研究者自身来说,无疑也是一大缺失。
体格
《词话》云:「余为词近四十年,方向始终如一。远祧周、辛、吴、王,兼涉梅溪、白石;近师清季王、朱、郑、况四家。所求者为体格、神致。体格务求浑成雅正,神致务求沉着深厚,虽未有所大成,然自问规模略在矣。」
此是全书之主旨所在。
「体格务求浑成雅正。」开门见山,此为第一。「体格、神致」之说,虽本自况周颐《蕙风词话》,然况氏只提到体格要「浑成」,而「雅正」,实为诗歌之根本所在,是以先生特意表而出之。诗词,是高华典雅的文学形式,是传承高贵的纽带,用意高雅,用语典雅,用心端正,用情纯正,均大诗人大词人之本色。先生认为,要尊词体,先要「摒去浮艶、佻挞、儇薄、叫嚣语」,而「以雅正之言」,叙景写事,抒发心声。
《词话》谓宋初小令「典雅近诗」,欧、晏小令「风格亦自婉雅温丽」,又谓少游词「用笔轻灵,深得欧、晏之典雅」,周邦彦能「雅化柳永词」,故「终较柳词优雅」,又赞美吾粤学者陈澧之词「雅正」,皆大力标举一「雅」字。
欲求为词之雅正,则须志存高雅。惟雅人始有深致,先生是一位崇尚高雅的传统文人,诗词书画是他一生的挚爱,词风雅正,书法娴雅萧散,所绘山水小品亦秀雅自然。先生容姿俊朗,吐属风流,喜爱雅致的生话方式,读书之暇,则与友人品茶煮酒,赏月观花,吹箫听曲。门弟子侍分春馆中,无立雪之惮严,而有坐春风之温煦,其温文儒雅形像,亦为侪辈所倾慕。
《词话》卷一之八、一一、一二、一七、二四,此五则强调「浑成」乃为词之关键,「初学词求通体浑成。既能浑成,务求警策;既能警策,复归浑成。此时之浑成,乃指浑化,而非初学之徒求完整而已。」强调作词「先求浑成,然后再求神味、情致」。「通体浑成」,评词、为词都应以通篇整体感觉为先。
先生评词,亦每以「浑成」为基准。如谓柳永《雨霖铃》词「写来浑成」,周邦彦词乃「通体浑成」之样版。评吴三立《次韵墨斋》七律「老练浑成」,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必欲自作的评,仅得数字:体格浑成。」又曰「所求者乃浑成畅达」而已。
《词话》云:「何以始得浑成?当于文从字顺中而来,是以石遗『文从义顺』一说,实为章句篇什之要义。」文从字顺,通篇稳妥,是学词的最初一关。乍看起来,似亦「卑之无甚高论」,实际是先生从多年教学中总结出来的甘苦之言,决不可轻易忽之。
《词话》又云:「长调则非具有功力不可,尤须博学,与诗文汇为一流,不然则纵有句篇,亦难称巨手。」长调尤须浑成,切忌有句无篇。
《词话》中有关「创格」之议论,尤为深切。先生指出:「学词之道,自有其历程,不能跳级躐等。」「今日初学者未识历代诗词体格,便思躐等,以求创格,或故作奇形怪状,以求面目新异。须知面目有美丑之分,有真伪之别,狰狞攒怒亦面目也,但不可与秀美清华同日而语;涂抹标奇者乃舞台之面谱,亦非本来面目。」徐晋如解释说:「初学诗词,固然要力求对仗工整,以打好根基,但切不可为求工巧,并诗词本身体性亦置之不顾。须知诗之感人,终究要靠『芳馨悱恻』之情思,而不是语言上的独特、对仗上的精奇。」
先生致傅静庵函曰:「弟为词多年,新意向能创之,如何始得别具一格,至今尚茫然不自知其所止,即求归宿处亦未择定,创格更不敢望,现只求浑成而已。」这而绝不是故作谦抑之辞,而是一位真正有自知之明的词家肺腑之语,读后当掩卷三思。不少青年作者,好高骛远,求新求奇,一篇吟成,自以为得意,可是,在行家眼里,却是不成熟的东西,连入门还未能,哪里谈得上自成面目。
先生致函傅静庵曰:「务使体格高,风骨劲。」惟其浑成,惟其雅正,体格方高,风骨始劲。
用笔
在众多写作技巧中,以「用笔」至为重要,必须认真学习。叶恭绰曾致函先生曰:「比年颇悟词之技术,最要者为用笔。」另函云:「我廿年来颇注于词之用笔,即钩勒刮搏,此点在宋词亦只数家,苏、辛、柳、周、贺等足为师法。」另函又云:「廿年来,愚颇注重于词之用笔,亦自觉略窥诸作者之秘。」先生覆函与之一再讨论,《词话》中亦有多则有关「用笔」的论述。
《词话》云:「欲学某一家词,只能学其用笔以表达感情,因经历人各不同,况今古时移世易」,「填词者意赖笔生,用笔常需赖虚词表达出之。」先生认为用笔之道在于虚字之勾勒,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如「重拙大」、「沉郁顿挫」、「沉着秾厚」等风格,非用笔无以表达。
故善学者学用笔以表情达意,从字句学只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理。用笔之技法,如前人所谓「起承转合」、「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无垂不缩、无往不复」,「笔笔断、笔笔续」等等,亦须留意学习。
还须认真掌握词调的特点,结合用笔以成风格。《词话》云:「词调各具特点。有宜于直抒者,如《破阵子》调,豪放如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婉约如晏几道『记得青楼当日事』,均一气直抒;有宜曲折者,如《点绛唇》调,自冯延巳以来均一语一曲折,姜夔之作幽峭挺拔,在婉约派之外,亦复如是。」
又云:「《高阳台》平顺整齐,流畅有余。若不以重笔书之,必致轻薄浮滑之病。故填词者涩调拗句,常易见胜;谐调顺句(尤其平韵者),则不易工,梦窗咏落梅(官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均专家独得之语,不可滑眼看过。
先生评词,亦每从用笔着眼。如谓吴文英「词之佳者在乎用笔重」,史达祖词「用笔起落转折之处甚为警目」,蒋春霖「用笔重,故不浮」,「梦窗咏落梅(宫粉雕痕)、丰乐楼(修竹凝妆)二阕,字面秾丽,用笔极重,故无浅率之弊。
余丙午年《高阳台·九月初三悼杨生作》词云:『趋暝鸦翻,堆寒叶积,画楼消息重探。梦醒欢丛,家山望绝天南。灯昏罗帐沉沉夜,记年时、九月初三。更那堪,恨结垂杨,泪满青衫。』」先生此词摹拟梦窗用笔,注意全篇呼应连接转换的法度。先生致函傅静庵,亦谓周之琦《三姝媚》此调,「功力甚深,亦无非以用笔层转脱换见胜。」
陈洵《海绡说词》提出用笔「贵留」之说,《词话》则对陈洵之「留字诀」作了阐发。先生工诗词,擅书画,诗词与书画的「用笔」,其技法理论是相通的,所谓「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笔笔断、笔笔续」,也是必须掌握的书法技艺,能书者对此当别有会心。
《词话》还引述前人「一气贯注,盘旋而下」、「着重上下照应」之论,进一步指出:「留字诀,必使内气潜转,与之相配」、「其境虽乍断乍续,其气则通篇流转,不易骤学也。留笔能于停顿中见含蓄,宕笔能于流动中见变化」,大大地深化了陈洵之论。
先生还主张汲取古文与诗用笔之法,如云:「用笔常需赖虚字表达出之,然非谙熟古文义法不可」,「须汲取诗中用笔脱换推进之法」「下笔用意,宜于迂回曲折,层转跌荡」。
重、拙、大、深
王鹏运在常州派词学理论的基础提出「重、拙、大」之说,「清季四家」及其同路人均奉以为圭臬。《词话》亦云:「余夙服膺『重、拙、大』之说」,但更参以己意,将此说发挥得淋漓尽致,先生指出,「如何始能臻此,盖有赖于用笔也。」「重,用笔须健劲;拙,即用笔见停留,处处见含蓄;大,即境界宏阔,亦须用笔表达。」
先生认为戴叔伦《转应曲》(边草),薛昭蕴《浣溪沙》(倾国倾城恨有余)二词,以及韦庄「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二语,「重、拙、大」兼而有之。吴文英《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气贯、笔重,意拙而境大」,陈其年《贺新郎·赠苏昆生》「慷慨苍凉,笔力重大,富有重拙大之境界」,陈述叔《风入松》「重九」及「甲戌寒食」两词,「语淡而情苦,合重、拙、大为一手」。
先生对「拙」的理解,尤为深刻。谓「拙义有指辞句者,有指意境者。辞句之拙乃朴实而不纤;意境之拙乃真挚而不饰。」要能「拙」,「必须先有内在诚笃,次则在乎平日涵养」,又云「拙之一道,有刻意求拙,有自然见拙。刻意求拙,仍是初地;自然见拙,水到渠成。凡务纤新、轻盈、奇涩、险幻皆非拙也」,是以
「拙字不能貌相,有极瑰丽亦可称拙,有极平淡亦可称拙」。
《词话》举出晏几道「真个别离难,不似相逢好」,周邦彦「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辛弃疾「十分筋力夸强健,只比年时病起时」为例,说明这些「不假雕琢修饰,但真切而实在」的词句纔是真拙,而吴文英之「檀栾金碧,婀娜蓬莱」八字乃呆滞而非拙也。
用笔能「重、拙、大」,方臻「沉着」之境。「沉着」一语,《词话》中无虑数十见,如云「沉着秾挚」、「沉着秾厚」、「沉着浑至」、「浓厚沉着」、「气势沉着」,可知其在先生心目中之位置。
先生对王氏之说最重要的贡献是,他与叶恭绰一起,在「重、拙、大」后面补足一个「深」字。叶恭绰曾致函先生曰:「来书有『境深笔重』四字,与愚向日主张相同。」又云「昔人所谓『重、拙、大』,鄙意欲加一『深』字,庶成全璧」。
《词话》云:「词至北宋始大,至南宋始深,至宋季始极其变。」又云要「避俗取深」,「臻于深妙之境」,先生强调指出:「抒情之作贵乎深;不深,则尽人皆能共言,而非一己所独特所有。」「深,使人玩味不尽,真使人有同一感受、真切。」并举温庭筠《更漏子》、晏几道《鹧鸪天》、贺铸《捣练子》等词为例,云「惟其『深』,故语不妨尽,尽反见情味无穷。」并称温庭筠为词家中「以深取胜」者。
所谓「深」,除了在本书中提到的「思路深」、「体物深」、「感情深」、「寓意深」、「意境深」、「感慨深」等应有之义外,更重要的是,如徐晋如所指出的:「宣导一个『深』字,这样,就把词的婉约变成了深婉,也就更耐咀嚼。」深婉是词体有别于诗的主要特色,先生作词评词,极重「深婉」,谓词要有「深婉不迫之意」,如晏殊「善以平淡之意境为深婉丽句」,少游词「自然处往往不甚着力而深婉含蓄」,贺方回《捣练子》词「情意深婉」,纳兰性德悼亡之作「真挚深婉」,蒋春霖《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词「婉约深至」。
此均以至道示人之语,学词者宜宝重之。先生于「深」字之上再补一「真」字。涉及「真」,似是老生常谈,而先生却有独得之见:「要达到真、深之境界,平日须陶冶性情,体事状物,沉潜独往,与一己之感情合一,有一己之见解,下笔时自然物我交融,不知何者为物,何者为我,即内在感情与客观事物浑成一体,或由内而推及外,或由外而反映内,词自深挚真切感人。」发自心灵深处之真,方为真真。
理解「重、拙、大、深」之说,就可以理解先生「神致务求沉着深厚」的用意了。
吃紧处
《词话》中多次出现「吃紧处」一语,所谓「吃紧处」,是指词中最关键的地方,究竟先生心目中以何者为「吃紧处」?大概有三个方面:
一、在音律上的「吃紧处」。
《词话》云:「余填词只于一谱吃紧处,必依其声。」「必依其声」,并不是指一般的平声与仄声,而是指平、上、去、入这四声。某些词调中的「吃紧处」,填词时须辨五音,分阴阳,有些字眼还要辨明上声去声,如《齐天乐》、《玲珑四犯》、《三姝媚》、《瑞鹤仙》等词,末二字为仄声,则必用去上,音调上更得有余不尽之致。某些词调中的「吃紧处」,该用入声字,不用上去,如《忆旧游》词,末句七言,第四字宜用入声。
《词话》云:「守律应注意于拗句。凡拗句中之字,必为吃紧之处」,拗句,就应该严守,不应妄为改易,否则会失去调中之特色。」如《唐多令》两片第二句,
《菩萨蛮》两片末句作「平平平仄平」,有些拗调拗句更要讲究平声分阴、阳。如《寿楼春》首句作「平平平平平」,史达祖词「裁春衫寻芳」,「裁」、「寻」二字阳平,「春」、「衫」、「芳」三字阴平,读来有高低抑扬之致,至「犹逢韦郎」四字俱用阳平,音节显见低沉;先生词首句「听哀鹃啼残」,为阴阴阴阳阳。余遵先生命和史作「摧瑶台娇芳」,为「阴阳阳阴阴」,均阴阳相间。
二、在结构上的「吃紧处」。
领字是词中吃紧之处,为词作特有。一添领字则骤见跌宕,可带导下文转入另一意境,或作加深,或作推远。
《词话》中对各词调之领字亦详加辨析。如谓「《定风波》之二字短句,为此调最吃紧之处,负担着承上转下之作用」。虚字常常处于吃紧处,有脉络关注、承接提转之作用。又谓「《八声甘州》一调最要紧处为两三字逗。作时需跌宕。词中之腾翻跳跃,转折跌宕,皆赖虚字表达。」是以「清季四家力炼虚字」,陈洵亦「善用虚字表神」。
三、词中精警处,乃吃紧之处。
《词话》云:「词调每有其吃紧之处,务须力求精警,千万不可轻轻放过,否则便平淡无味。」「一首词未必每句每字均着力精警,但于吃紧之处,便须集中精力,锻炼至警策动人。可取前人同调作品多首细心勘对。」并举出柳永《雨霖铃》词为例,全词写来浑成,至「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则顿觉精警。又如苏轼《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一路平平,至「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则全篇振起。
除上述各目外,先生在《词话》、信札及讲课中,议论作词之法,尚多精要之处。
《词话》中对某些词调的具体作法作了极为精到的分析。如谓:「《祝英台近》句语长短错落,必须直行之以气,并用重笔,贯注回荡,始称佳构。试读前人名作,莫不如此。如气势稍弱,则易破碎。稼轩『宝钗分』一词,六百年间,无人嗣响,至彊村『掩峰屏』始堪抗手也」。
又云:「作险调、拗句、险韵,须出语平顺。作熟调、律句、宽韵,须出语曲折。此为填词大法。」并举《隔浦莲近》一调为例:「一、全词十五句,无一平声句(即句末之字皆仄声,无平声),故无抑扬之致,语多哑而欠响;二、拗句多,音调不流畅,第四韵及第十韵二句,尤难作;三、有三字句、二字句、六字弓腰句,句短而又须叶韵,如此险调,殊不易填,能合律而又文从字顺,已属难能,倘语出自然,则更属老到矣。」
先生授课,尝举《绕佛阁》词为例,谓此为极险、极拗、极僻之调,填词者务必少用典,少用密丽辞藻,力求流畅自然。又以《寿楼春》为例,谓此亦拗调,用平声甚多,务须阴阳协调,音节谐畅,又谓作《金缕曲》词,求生、求新、求涩、求硬、求拙,则是填此类「熟调」之奥要。无论险调、熟调,均择出若干命弟子按要求试作,并细致批改。
《词话》云:「(蕙风)小令而能巧用虚词,以虚间密,细味之,可悟填词之法。」用虚字,当从古文义法中悟得。先生讲课时又举陈与义《放慵》诗:「暖日熏杨柳,浓春醉海棠。放慵真有味,应俗苦相妨」为例,谓前两句密,后两句虚,亦可参照领会。
《词话》云:「大家为词,既善写景,又能做境。写景乃就目中所见而描之,做境乃就心中所念而构之。往往每一念至,境随心生,能写吾心,即为好词也。如何能形象之?则必有待于做境,藉物态表达而出,使人细读之,沉思之,如能洞见吾心。」论「做境」之旨,亦为填词大法。时流每以「真情实境」四字衡文,真境每在词人心中,语必「实境」,必成呆相,则无词心矣。从「做境」中能得「真境」,斯为至要。
《分春馆词话》卷三、卷四、卷五为评词部分。各卷中对词人词作的评论,具体而微,均切中肯綮,具见卓识。
《词话》卷三主要论述清词。
论清前期词,着重陈其年、朱彝尊及厉鹗三家。称美陈词「雄奇奔放」、「笔力饱满」,为一代词史。激赏其《贺新郎·赠苏昆生》慷慨苍凉,笔力重大,富有重拙大之境界。于朱词则不甚许可,指出其「每有肤浅空廓之病」,独谓其《卖花声·雨花台》词,「气体沉雄,声调嘹亮,当为集中不可多得之高作」。于厉词则称其「幽深隽拔、清逸灵秀,格调典雅」。乾、嘉间,则表出周之琦一人,谓「晚清诸子提出『空际转身』之用笔法,周氏早已付诸实践,其长调亦『重、拙、大』兼而有之」,先生曾致函傅静庵,称周氏《三姝媚》词「功力甚深」「以用笔层转脱换见胜。」
《词话》谓「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三人之词,方可算词人之词」。先生尝告诫诸生,《饮水》、《忆云》纯以天分胜,虽甚佳,初学者却不宜仿效,惟《水云》可学耳。《词话》论蒋鹿潭词多达七则,举其《木兰花慢·江行晚过北固山》「笔势豪纵,而炼字用语则婉约深至,境界阔大,当为集中最高之作」,《八声甘州》(又东风)词,可以为法。
谓「鹿潭合豪放婉约为一手,以豪放派之气势,达婉约派之情致。故即艶语亦见笔力,无靡弱之弊」。「疏宕婉秀,高健沉郁」的风格,又谓其慢词合南北宋玉田、碧山、东坡、稼轩、清真、白石为一手,「慷慨悲愤,于艺术上自为有清一代之冠矣。」「鹿潭长调多用赋体。赋体笔力须健挺,积健为雄,始无拖沓之弊。」「鹿潭学玉田,则有所发展,参以稼轩之健,白石之峭,用笔重,故不浮,取景大,故见拙。玉田多淡语,毫不用力,得自然真趣,鹿潭作淡语而着力,似不经意而实经意,此乃清词与宋词区别之处也」,均见道之语。
《词话》谓「清词至清季四家,词境始大焉」,指出其「无论咏物抒情,俱紧密联系社会实际,反映当时家国之事。或慷慨激昂,或哀伤憔悴,枨触无端,皆有为而发。」又谓其「运笔力求重,用意力求拙,取境力求大」,故可以为后学之范式。其中论王鹏运三则,论朱彊村八则,论郑文焯两则,论况周颐七则。谓王词学碧山、东坡,郑词学白石、耆卿,朱词学梦窗、清真,况词学梅溪、方回,「俱能得其神髓,而又形成自己之面目」。四家中,「成就以彊村最为杰出」。彊村为词
「多用名词,典丽秾密,有脉络,有中心,骎骎乎直驾乎梦窗之上矣。」
先生虽极尊崇彊村,而其心仪者则为蕙风,以为四家中最有情致者,自言「小令学蕙风,以其情致与余个性相近也」,「蕙风虽擅情致,但于雕琢中而见自然,故无轻薄语」。举其《临江仙》听歌八首,谓「小令而能巧用虚词,以虚间密,细味之,可悟填词之法。」并指定《蕙风词话》为诸生必读之书。先生常谓清末词家以宋诗入词,如郑文焯「以宋诗之寄慨运于词中,尤善炼句」。
四家而外,先生谓尚可添两家,一为文廷式,「《云起轩词》以苏辛为风骨,而参以白石之幽峭,时复以同光体诗法为词,更见兀傲挺拔」,「以其俊逸、豪宕之笔,始为苏、辛一派吐气」;一为其师陈洵。《词话》中专论陈氏词有七则,先生肯定「述叔当为大家」,自言「曾学述叔,亦嫌其语意艰而性情滞」,所喜者为「于暮年运密入疏,寓浓于淡」之作,并高度评价其《风入松·重九》词「以气势、筋力见胜」、「善用虚字表神」,先生并有意和韵效法。《风入松·甲戌寒食》词「真合重、拙、大为一手」,淡语而有深致,更是词人炉火纯青之作。
《词话》卷四主要论述南宋、金、元、明人词,在三十九则中,论梦窗词十则,其次是论稼轩词六则。
先生论辛弃疾词,着力于如何学其作法,如谓稼轩「以文为词」,「以俗为雅」,「守律而不为律所约制」,「以其豪宕、疏朗补梦窗之晦涩、质实」,均与时流不同。
先生深喜姜夔词,平生心摹手追,自言学词「参以白石之幽峭」,诗人徐续亦以「白石情怀,梦窗词笔」誉之。先生授徒讲课,设专章研习白石,然《词话》中论白石词仅得两则,此当为整理者之疏漏。先生指出姜夔词「揉合北宋诗风于词中,故骨格挺健」,「白石受稼轩之影响为词中之行气及树立骨格」,「用重笔为刚坚幽清之风格」,故能「以清逸幽艶之笔调,写一己身世之情」,先生认为白石在豪放与婉约两派外,另创「幽劲」一派,这是对姜夔的最高评价。
先生谓史达祖词「成就亦大,且能自成风格」,词句较周邦彦「更多警策处」,咏物之什「能体物入微」,且「情景交融,神味隽永」,屡言史达祖词可学,因其「词藻较新炼」,铸句炼字「刻画雕琢」,而又「新俊纤丽」,缠绵婉约,多巧语,故易为青年接受,最宜于初学者摹习。又谓梅溪词其词「虽时涉纤巧,然其用笔重则气贯,惯于重重联接、层层加紧,至觉其使事下语真切而不虚用」,「尤于用笔之起落转折之处甚为警目」,自已亦「摹拟其用笔,注意其全篇呼应连接转换之法度」。
《词话》谓梦窗词源于片玉,继承与发展周邦彦富丽精工的词风,「寓疏于密,色泽秾丽」,「特愈加雕琢幽邃」,然亦有「清劲疏朗」、「刻画中见自然」、「造句婉秀,饶有韵致」者,先生认为,「梦窗之佳处,一为潜气内转,二为字字有脉络。辞藻虽密而能以气驱使之,即使或断或续之处,仍能贯注盘旋,而『不着死灰』」。「吴氏登临揽胜之作,不少境界开阔,用笔健劲,寓意深厚」,「其格调远高于忆姬诸词」。并以
《高阳台》(修竹凝妆)《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霜花腴·重阳前一日泛石湖》《瑞鹤仙》(晴丝牵绪乱) 《金缕曲·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宴清都·连理海棠》等词为例,说明梦窗之命意遣词及各种写作手法。
此外于张炎、周密、王沂孙词均有论述,先生于张、周不甚许可,称赏王词典雅,沉着深厚,如《齐天乐》咏蝉,以比兴寄托出之,喻亡国后之凄凉身世与暗淡前途,反映悲观绝望心情,又谓此词与发陵一事无涉,具见卓识。先生颇赏刘辰翁词,谓其多愤懑胸臆,抚时伤事,和泪写成者,胜于陈亮、张元干、刘过、刘克庄诸家。
于金词则推重元好问,谓其早年词多绮丽,中年奔放,晚作则沉郁深厚,每作旷达平淡之语,而情愈苦,以寄其刻骨铭心之哀思。特别指出其风格极近贺铸,合婉约与豪放于一手,此亦为前人未道之语。
《词话》卷五论唐五代北宋词。
先生于温庭筠、韦庄极为推重,尝谓「北宋词无不受温、韦两家影响,或从此蜕变。至豪放悲凉一派,则从李后主后期作品演变而来」。自言甚爱读五代、北宋诸家词,后主、阳春、小晏、秦郎均其所激赏者,又屡屡告诫弟子可读而不可仿之,用心良苦。
然又谓北宋词可学者有三家:柳永、贺铸、周邦彦。柳词之佳者,善于铺叙,层次分明,而笔力雄健,一气贯注;写景细致,言情工切,而又能情景交融,境界开阔。贺铸词风多样,其小令「清刚绮绝」,「以硬语写柔情」,最为可学,先生之情词亦每取法于此。《词话》论清真词有四则,谓其词能博采众美,融化各家之长,成一己之风格,能以曲折、离合、顺逆之法写寻常之事,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并举《瑞龙吟》(章台路)为代表作,以窥周词手法、风格之全豹。
《词话》于历代女词人,整体评价不高。即使如李清照,肯定之余,亦不满历来论者「往往偏高溢美」,并指其「生活面狭隘,闺阁气重,不免近乎纤弱」。对清代女词人,则于徐灿、吴藻、顾太清三家颇为赞赏,谓皆足为易安之继。徐灿小令常参欧、晏,能用重笔,以北宋字句结合南宋气骨,故格调颇高。其《踏莎行》词少以比兴手法寓故国之思,可谓「重、拙、大」三者俱备。吴藻词多清新流丽之语,顾太清词不似其他女词人之纤薄靡弱,且笔势较生硬挺健。先生所赏者,惟吕碧城一人而已,谓其「咏兴亡之感、黍离麦秀之痛」,
「家国之思未尝去怀」。
《分春馆词话》成书后,由陈永正作简要注释,述介书中所涉及的词人、词集的概况,以便初学。
先生信札的内容除了研究词学理论及前人词外,更多的是评骘当代诗词。这是一种真正的自由表达,平等讨论,畅舒己见,可体现先生的文学批评思想。就目前材料所见,以评陈襄陵词的为最多。陈氏「自视极高」,一九七五年曾寄词六十八阕以求评点,先生赏誉之余,并一一指出其不足之处。
如《一萼红》词,评曰:「词中叠字七现,微嫌近纤。」《洞仙歌》词「相思终误了,误了归心」,评曰:「排叠处稍弱。」《烛影摇红》词「素心何处,小别何长,华年何短」,评曰:「收三句如作歇拍尤佳,用作煞拍意境似未完足。」《临江仙》词「淡墨残笺亲递与,要他细味箴规。秋花无分作春泥」,评曰:「『秋花』句芳情凄艶,精警绝伦,惜『箴规』二字略有头巾气,不甚相称。」《少年游》词「情分几曾偷」,评曰:「惜『偷』字韵作收,微嫌家数不大。」《庆春宫》词「甘心玉碎,此情毕竟难忘」,评曰:「惟『难忘』一韵,似稍浅率。」皆可发人心智。先生指导弟子填词,极为认真,每篇作业均以毛笔修改并作批语,或多达百馀字。如《朱庸斋书法集》影印墨迹中,有吕君忾一九六二年所作《点绛唇·雾》词:“平楚弥弥,锦江难度侵晨旅乍迷霜树。人起参差语。未必羁情,长向溟蒙付。空凝顾。野云低冱。遮断来春路。”先生改定后评曰:“小令重笔,惟此调独有,清真、白石莫不如此。梦窗虽句腻情婉,仍不作轻巧语。兹作意境,顾未臻沉郁之致,然尚无率语。‘春来’二字倒置,寄意顿深。希细参之。”于《三姝媚·萝岗香雪》词评曰:“顿挫处、转折处都近清人拟觉翁之作,惟过刻意,内气未尽贯注。补救此弊,可于声韵间求之,务使韵字皆响,遂见跌宕矣。此法度清季四家共擅,宜细参之。”皆切要之言,受者得益匪浅。
上述有关材料还有待于收集整理,可作《分春馆词话》的补遗。
近代以来的词话,有很大影响力的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顾随《驼庵诗话》,前者更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著作。然而,同王国维、顾随以西方文艺美学观审视历代词作不同,《分春馆词话》更强调实践、更贴近传统,字字皆出于个人的体悟,如谢永芳所云「自成体系」,「人不能者我为之」,因此也将会为读者提供另一个层面的阅读快感。傅静庵曾致函先生,谓其「论词左右逢源,而又是无可翻驳之论,如能有专著行世,恐王易、夏承焘、龙榆生辈,均觉失色」,今《分春馆词话》增补再版,亦可告慰先生矣。
分春馆词话与分春馆词略论(下)
光影掬塵室
我見青山多嫵媚
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且论《蕙风词话》的思维独具及'词心'缘故
怎样学写古诗词:学词步骤
冰粟
最高水平词话:不是《人间词话》而是它?(三)
雨华盦词话[清] 钱裴仲
(原创)词话拙评:层深不易,浑成更难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