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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 · 2022-4《收获》| 尘海挹滴:公私(王彬彬)

王彬彬,南京大学教授

2022-4《收获》刊载王彬彬专栏《尘海挹滴》之《公私》

2022-4《收获》

专栏:尘海挹滴

公私

王彬彬

(选读)
  我从六十年代末开始,扮演学生的角色。先是小学,后是初中,然后高中。这当然是废话。我的意思是说,从小学到高中,都有好些有趣的事,先说说高中的事儿吧。
  那时候,在县和公社之间,还有“区”这一级行政机构,若干个公社组成一个区。先是每个公社有一所初级中学,每个区有一所高级中学。那时候,安徽实行的是春季招生制。1976年春季,县里在每个区增设了几所高中,平均三个公社有了一所高中,当然设在居于中心地带的公社。我在这一年过年后进了高中。高中只招了一个班,男女生共五十人。同学们绝大多数是公社社员的孩子。人民公社既然“一大二公”,各家的经济条件半斤八两,都差不多。那时,我的父母已经从小学调到了公社的初中,我算城镇户口,不是公社社员的孩子。父母每月加起来只有七八十元工资,上有两个老人,下有四个在上学的孩子,家里的情形,比一般社员好不到哪里去。我们是住校的,因为女生只有四个,剩下四十几个男生,住一间寝室。床是上下铺,实木做成,十分结实。床面大概宽一米半,要睡两个人。各人从家里带一床被子,一床做垫被,一床做盖被,一人睡这头,一人睡那头。《三国演义》里,周瑜对蒋干说:“久不与子翼同榻,今宵抵足而眠。”后“抵足而眠”成为一个成语。我长期以为我们上高中时,每晚便是与同学抵足而眠。后来仔细一想,很不对。我们那是我的臭脚抵着你的鼻子,你的臭脚对着我的嘴巴,并不是两人的臭脚相互抵着。两人的脚相互抵着,那不是睡觉,是在玩杂技。所以,“抵足而眠”到底是啥样的睡姿,我到现在也想象不出。我怀疑这个成语一直被人们用错了。我们那里的中学,两个学生睡一张床的情形,延续了好长时间,现在可能还是这样。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们家一个亲戚的孩子,在学校与同学“拥足而眠”一年多,待离开学校,也不知道这同学是谁。原因是作息时间不同:晚上,你睡下时,他还在别处用功;早上,他还在床那头酣睡,你已经起床走了。尽管很熟悉对方脚的气味,却没有见过对方的脸。小时候,我们在家,也不可能一人睡一整张床。我后来上了军校,住宿条件很好,每人一张单人床,觉得真是奢侈。
  睡,是这样睡。吃呢,学校的食堂只供应米饭。从家里背米来,在会计那里兑换了饭票,便用这饭票打饭。菜,是从家里带来的腌豇豆。我们那里,咸菜吃得多。腌豇豆是正宗的咸菜,家家户户,年年腌许多豇豆。每个人都用一个梨子罐头瓶装腌豇豆。那时候,供销社里可买到一种玻璃瓶装的梨子罐头。玻璃瓶矮矮圆圆,高不到三寸,直径也可能有三寸。铁皮盖很紧,很难开。这种罐头,我们叫做梨子汁。我们那里的人,比较相信梨子汁的功效。天热,老人有点中暑,或者有人咳嗽总不好,会咬咬牙买瓶梨子汁。吃完了,把原来的铁皮盖去除,配个白色塑料盖,可让住校的孩子带咸菜。但这样的一瓶咸菜,一天三顿吃,不可能从星期一吃到星期六。所以,星期三下午最后一节课后,可回家拿菜。腌的豇豆,不能等到它长老了;太嫩了腌,又可惜了;要在豇豆半老半嫩时摘下。豇豆是整根地腌在坛里,要吃时,捞出来,洗一洗,切成寸许长,在油锅里炒一炒就可以了。油多,就好吃些,也难得长霉。我们一个同学,有几年兄弟两人同时住校,家里总是由奶奶准备咸菜。他总认为奶奶对哥哥偏心。每次奶奶替兄弟两人炒好了咸菜,装入瓶中,他总要把两瓶咸菜拿到外面,一手一瓶,举在太阳底下,看看哥哥那一瓶是否更油腻些。我们那间寝室,有两扇门,两扇门之间,靠墙放着两张破旧的课桌,专供我们放咸菜瓶。咸菜瓶的塑料盖,用久了便有些松垮,盖不严实,有人便在里面垫上一层塑料纸,或干脆就垫着报纸。四十几个咸菜瓶放在那里,宿舍里便整天有着浓烈的咸菜味。有个一向有幽默感的同学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四十几个人,就是一齐放臭屁,宿舍里也闻不到臭味。”这话并不夸张。咸菜都是用菜油炒的,油多油少,在天冷的时候还不容易看出来。天热一点后,就很好分辨。咸菜瓶里油少,往往从家里回来的第二天,咸菜上面就生出一层白毫,就是长出霉菌了。长霉了,照样吃;不吃,空口吃白饭,是很难受的。一天三餐,早饭是大米粥,只有大米粥。大家都是一碗粥,二两饭票。一碗粥吃下,便上课。第一节课后,一泡尿一撒,肚子便咕咕叫。第二节课后再撒泡尿,便饿得肚子里像有火在烧,也就盼着午饭的时间快些到来。午饭晚饭,大家一般都是打四两饭,吃得饱吃不饱,都是这个量;超过四两,就觉得逾越了某种规范。饭打回来了,先用勺子把腌豇豆弄一些到一边的饭面上,然后从另一边往嘴里扒饭。那咸菜上总有点油汁,油汁总有些沾到碗上。最后一粒饭吃下后,到厨房里弄点开水,把碗在手里小心摇晃着,让开水轻轻冲击着碗壁,把挂在碗壁上的油汁涮下来,然后把漂着几点油花的水喝下去,一顿饭就结束了。腌豇豆就粥,是很香的;腌豇豆就米饭,吃起来也很香。但为了保证回家前的那顿饭还有点菜,咸菜也必须省着吃。一根寸把长的豇豆,总要分几次咬,是舍不得一口吃一根的。饶是如此,在星期三和星期六中午吃饭时,总还有人菜不够。饭打回来了,看看碗里的饭,再看看瓶底的菜,觉得那几根菜,无论如何不能担负把这碗饭送入肚中的职责。怎么办?有人便把瓶子倒过来,上下抖动着,努力地把瓶中的那点菜,连同几滴油汁一起抖到饭上,然后,用勺子在饭碗中搅拌搅拌。也有人,看看瓶底,看看碗中的饭,便干脆用勺子把饭全部拨到瓶里,再把勺子伸入瓶中,按住瓶里的饭,沿瓶壁转来转去,极力要把瓶壁上挂着的那点油汁转移到饭上。即使这样,菜仍然不够下饭,便只好看看谁瓶中剩得比较多一点,开口找别人匀几根。从别人瓶中挖了一些到自己饭上,一看,挖过来的比别人剩下的还多点,连忙又还几根回去。
  吃,是这样吃。穿呢,普遍是破旧的衣裤,穿新衣的情形是很少的。有哥哥的,穿的总是哥哥穿过几年的衣服;没有哥哥的,穿的便是父亲穿过多年的衣服。当然,很多人,是既有父亲又有哥哥的,那就穿的是父亲穿了多年、哥哥又穿了几年、再传到自己的衣服。一件上衣,本是蓝色的,洗得泛白,这还不算。本来有五粒扣子,只剩四粒甚至三粒了,也不管它,就这么穿着。破旧,这没什么。我们那时候,是认为生而为人,穿破旧的衣服,是应该的,是必须的。破旧之外,还不合体。那衣服本来就不是量体而做,哪能合体呢?有的太肥大,一条裤子,裤裆直拖到膝盖,走起路来,像偷了人家什么东西藏在裆里了;有的太瘦小,穿在身上,像果皮裹着果肉。刚穿上有点不舒服,穿几天就习惯了。生而为人,哪能总穿合身的衣服。
  但是,班上的男生中,有三个人,很特别。他们的咸菜瓶里油很多,隔着玻璃能看见根根豇豆都汪在油里。但这还不算他们的特别之处。他们的特别之处,有三点:一是他们三人是有蚊帐的;二是他们三人是有自行车的;三是他们的衣服都鲜亮而合身。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2-4《收获》) 

2022-4《收获》

  • 目录

  • 中篇小说 

  • 五湖四海 /王安忆

  • 青年作家小说专辑 

  • 拓/郭爽

  • 盛年的情人/夏麦

  • 最小的海/叶昕昀

  • 记一次对五感论文的编审/双翅目

  • 双梦记/包慧怡

  • 狐狸的手套/崔君

  • 男厨/刘汀

  • 再见,麦克/尼楠

  • 尘海挹滴

  • 公私/王彬彬

  • 山河入梦

  • 鱼的记忆/袁凌

  • 明亮的星

  • 诗的伟大,是瓷马临盆/胡桑

  • 《角蝉谱系》及其他/俞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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