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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汀·鲁佩南:夜行者 | 选自短篇小说集《猫派》

作/家/简/介

克里斯汀·鲁佩南,毕业于巴纳德大学,同时拥有哈佛大学非洲文学的博士学位。她是密歇根大学的泽尔研究员,荣获过多个奖项。著有《猫派》。她的首部小说集《你知道你想要这个》将由Scout Press在美国出版,由Jonathan Cape在英国发行。

除了劳拉·卡塞斯克,克里斯汀还曾同杰夫·范德梅尔和克莱尔·瓦耶·沃特金斯密切合作。

作家资料

克里斯汀·鲁佩南

1







夜 行 者

六班的女生都很坏,这一点尽人皆知。布图拉女子小学流传着一系列关于六班的传说——比如把一位女辅导员关在男厕所里整整一晚;比如因为学校连续十天供应玉米豆饭就煽动学生们静坐抗议;再比如储藏室里突然冒出一只羊。美国和平队的志愿者亚伦被分到六班之后,每次在走廊里遇到其他老师,对方都会对他报以同情的目光;有一个年轻女老师在食堂里跟同事们讨论起他的时候,甚至伤心得当场痛哭。
但当亚伦向这位年轻女老师请教对付六班女生的经验时,她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我也救不了你。恶魔就在她们当中,你拿她们毫无办法,除非——”说着,她用手比画出一根鞭子,在空中猛地挥了一下。
啪。
学校里每个老师都带过六班。每一个受尽折磨的老师最终都气不过地把闹事的女生拖出教室,用树枝抽打她们的小腿肚泄愤。但亚伦拉不下面子。于是,他只要一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HIV病毒一般通过以下途径传播……”),女生们没完没了的戏弄和嘲笑就会升级成控制不住的集体混乱。
他说话的时候女生们会模仿他的声音,用尖锐的鼻音朝他吱吱怪叫。她们还朝他弹东西:不单单是粉笔,还有浸了口水的纸团、玉米粒、发夹以及绿色的鼻屎球。有一次他把判完的练习作业发回去之后,罗达·库东多慢悠悠地走到他的桌边,将练习册一把甩在他脸上,嘴里低声嘟囔着什么,显然是在模仿他的德州长腔。见到此情此景,全班女生哄堂大笑,只有亚伦一头雾水,责令库东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但她并没有照做,只是又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说的,接着把食指捅进了自己的嘴里,在脸颊上顶起一个鼓包。她在勾引他。反应过来的亚伦面红耳赤、呆若木鸡,而库东多则在全班女生的欢呼声中若无其事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在十二月一个潮湿的午后,琳内特·欧多利尾随亚伦出了学校大门,一路学着猫叫跟他一起走回他的住处。琳内特是六班年纪最小的女生,她身材小巧玲珑,长得又漂亮,用赤胸朱顶雀给她当绰号真是恰当极了。在那之前,亚伦一直对她十分偏爱,不但一有机会就表扬她,还把她本来写得中规中矩的作业当成范例让全班学习。于是那天下午,她就以这种奇怪却十分有效的方式,对亚伦心不在焉又难以服众的偏袒完成了复仇。
当天晚上,亚伦对自己的朋友格蕾丝抱怨琳内特的古怪举动。亚伦说,路上遇到的孩子看见琳内特跟在他身后学猫叫,竟然都兴致勃勃地跟琳内特一起叫,直到最后他身边围了一堆孩子,一块儿学着猫的样子冲他喵喵地尖叫。“都赖你这双眼睛,”格蕾丝说,“你眼睛的颜色跟猫眼一样。”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亚伦觉得自己的眼睛只是平常的蓝色,相较之下格蕾丝的眼睛才更像猫眼。格蕾丝是土生土长的卢希亚族女孩儿。虽然她的眸子是棕色的,但眼角的位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弧形,并且眼球有一点突出。当亚伦从侧面看她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睛的弧线,仿佛一捧随时都会溢出的清水。

亚伦刚到村子里的第一周,格蕾丝就“认领”了他。有一天晚上,她来到他住所门口,给他送来一瓶温热的可乐和一张焦香的烤饼。她额头上长满了青春痘,微笑时嘴咧开,露出深色的牙龈,尽管十九岁的她实际上比六班的任何一个女孩儿年纪都大,但她看起来跟她们没什么差别。此前,她曾问过亚伦来自美国的什么地方,听了亚伦的回答,她酷酷地说:“天哪,我还以为得州人都是大块头,像牛仔那样,可是你块头也不大啊。你差不多也就是个……普通人。”曾就读于布图拉女子学校的格蕾丝并不觉得亚伦的遭遇有什么稀奇,她坚称那个学校里没有什么阵仗是她没见过的。她总会在夜幕降临时大摇大摆地走进亚伦那散发着酸臭气息的逼仄小屋,用刻意的屏息表明自己来到此地是受了多大的委屈,仿佛在向亚伦暗示,这样的陋居根本不值得他们停留片刻。有一次,她干脆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从得克萨斯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来,住这种小破房子,到底图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就连学校的厨子住得都比你强?”
亚伦告诉她,他是个志愿者,住处是学校提供的,所以尽管他一到这里就向和平队的上级表示了强烈的不满,但归根结底他也无能为力。实际上,就在他第一次跨过门槛、进入屋子的时候,一坨脏兮兮的蝙蝠屎从门框上掉下来,撒了他一身。后来,他在屋子里发现了其中一只“造屎者”已经脱水风干的尸体。那只蝙蝠困在了停用的火炉里,本身就像一坨烤干的棕色粪球。
尽管格蕾丝表面上对亚伦的住处一脸嫌弃,但她仍然时常在这里待到半夜,一边吮着手指一边隔着被提灯照亮的桌面盯着他看。亚伦怀疑,她是想邀请他共赴巫山,所以花了好长时间绞尽脑汁地思考自己究竟该作何回应。不过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开口。每次夜深了,她都只是站起身、打个哈欠,然后若无其事地整理整理已经滑落出来的内衣肩带。
不过,就在“猫叫事件”发生的当晚,亚伦陪着格蕾丝来到他住处门前。正在驻足间,亚伦兴之所至伸手搂她,但格蕾丝并未就范,而是把亚伦的手从自己腰上拿开,放回他的身侧,然后对着他大笑起来。
“坏哦。”她调戏道,边说边对着他的鼻子摇手指。
旧羞未平,又出新丑,亚伦当晚失眠了。他盯着天花板,害怕见到黎明。
好不容易入睡,没多久亚伦就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的提灯已经熄灭,只能摸着黑从蚊帐里钻出来,摸索着走到门口。“来了。”他叫道,但敲门声仍然没有停下。来者如此急切,亚伦心想莫非是出了什么急事——比如恐怖袭击或者反政府武装入侵,和平队的直升机来接他了?想到这种可能性,亚伦既感到恐惧,又有一丝兴奋。但当他最终抬起门闩打开房门时,才发现门外空无一人。
他一脸困惑,径直来到门外。夜晚的空气混着炭和牲畜粪便的气味,冷风吹得他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明明就在他开门之前,来者还在敲门,这么短时间内不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吧?但趁着幽暗的月光,亚伦只看到空无一物的场院,院门紧闭、万籁俱寂。
“有人吗?”他叫道,但除了自己的呼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
他回到屋里,重新放好门闩,整理了一下蚊帐,把四角塞进床垫下压好。他刚刚盖好被单,敲门声便再次响起。他循声下地开门,门外还是空空如也,如此往复三次。有一次,他想悄悄地出后门绕过去包抄,要把这故意整他的坏蛋抓个现行。但是他刚刚迈出后门,前面的敲门声便立刻停止。他只得重新回到房中,背靠着墙瘫坐在地上,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慌张。但他刚刚坐下,敲门声便再次响起,敲打着他的金属质地的房门发出震耳欲聋的噪声。“滚蛋。”他用手堵住耳朵向门外大吼。“滚蛋!Toka hapa!快滚!”但这让人抓狂却又无比洗脑的诡异敲门声就这样持续了一夜。当天色渐亮,亚伦被折磨得两眼冒火、头晕脑胀之时,敲门声终于停止了。亚伦认为骚扰自己的人一定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想借着天光查看一番。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外,却只看到一坨还冒着热气的大便整齐地盘绕着,在他门廊正中间的地上等着他。
近在咫尺的新鲜粪便气味让他作呕。他忙用胳膊捂住鼻子,跑回屋里,一把关上了房门。但就算是这样,他还是非常确信自己依然能够闻到一股臭味。后来,他一口气喝了两瓶大象牌啤酒给自己壮胆,这才隔着一张报纸捏起了那坨大便。他不敢过多地回味薄薄的纸张后面透出的阵阵温热,把手伸得离身子远远的,跑出院子,将手中的东西一股脑地扔出了围墙。
亚伦知道,如果他当天不去学校,就会彻底失去制伏六班的机会,但他真的完全不想去。他瘫倒在沙发上,浑身冒汗,脸上盖着被单,努力分析着究竟是谁大半夜地对他发动这样的“袭击”。是纤细柔弱、喵喵叫的琳内特?是举止粗俗的罗达·库东多?还是其他平时不那么显眼的人,比如长相漂亮、有一次在考卷上写满了“我爱莫西·奥乔”的默西·阿金依?也可能是米尔森特·纳布威尔?她上周有一次在课上举手提问说:“老师,是不是——是不是——白人——真的……?”然后结结巴巴地像连珠炮一样说:“Mwalimu,ni kweli wazungu hutomba wanyama?”为了掩盖自己斯瓦希里语水平不够,亚伦装作认真地思考米尔森特的问题,频频皱眉。直到他终于想明白了她后面那句话的真正意思(老师,他们说白人都操动物,是真的吗?),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上了她的套儿。
要不然就是阿纳斯腾莎·奥登尤。她是班上众多孤儿之一,带着五个弟弟妹妹一起生活。由于她平时很少来上课,亚伦一直记不住她的名字。他只是有时在村里遇见她,每次见她都头顶着一个大篮子、背后背着一个小孩子,看起来疲惫不堪、不胜其扰。有一次,他看到她在市场上买洋葱,主动提出帮她付钱,并告诉她希望她能够早日回去上课。她接受了他的资助,然后指了指他的iPod,用斯瓦希里语跟他说了什么,他没听懂。
“听音乐,”她又用英语一字一板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听音乐。”来到这里之后,亚伦对于当地人索要他个人财物的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但还是觉得十分别扭。
“不行,阿纳斯腾莎。”他告诉她,“不好意思。”
“好吧。”她说。这时她背上的孩子哭了起来,她连忙制止。“那就下次有机会吧。谢谢你送给我的洋葱,老师。再见。”回家路上,他突然意识到她可能不是向他索要iPod,而只是想借来听一首歌。这种可能性让他感到坐立不安。
是啊,琳内特、罗达、默西、米尔森特、阿纳斯腾莎,她们都有可能……但是也有可能是斯黛拉·卡森耶,或者萨拉芬·维楚利,或者维罗妮卡·巴拉萨,或者安捷琳·阿提艾诺,或者布丽吉特·塔布,或者普丽缇·安扬戈,或者维奥莱塔·阿德希亚姆博。事实上,六班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因为她们都憎恨他——她们所有人。
当天下午三点左右,校长来到了亚伦的住处看望,亚伦说他感觉不是很舒服。校长提醒亚伦注意防范疟疾,并提出让一个学生给他送一些必理通。亚伦礼貌地拒绝了,重新爬回床上。之后,格蕾丝又在老时间到来,显得有些形单影只,身子还有点摇摇晃晃的。亚伦请她进屋。“你怎么了?”格蕾丝一见他便问道。他简要地向她讲述了前一天晚上的经过,略去了有人在他门廊上拉屎一事。与罗达粗俗的求欢一样,这件事莫名其妙地给他带来了更强的羞耻感。他以为格蕾丝不会相信有人不停地敲他的房门一直到天亮,毕竟这件事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没想到等他讲完,做好了接受格蕾丝讥讽嘲笑的准备,她却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智者先贤那样回答道:“啊,那是夜行者。”
“夜行者?”他重复了一遍格蕾丝的话。
“怎么,和平队培训的时候没教你们这些?”
亚伦说,自己在来布图拉之前接受过八周的和平队培训。打那时起,他一直觉得,在格蕾丝的概念里,他在教室里上了八个月的课,细致学习了肯尼亚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做到了“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于是,亚伦但凡出一点差错都会让格蕾丝惊讶不已。甚至有些时候,亚伦觉得格蕾丝是真心为他打抱不平,责怪她想象中的那些和平队的老师误人子弟。
“夜行者在我们卢希亚人中十分常见,”她告诉亚伦,“这些人肆无忌惮地光着屁股跑来跑去,到处惹是生非。”可能是觉得亚伦一脸困惑的样子很有趣,格蕾丝刻意压低了嗓门,皱起眉,开始比画起来。“他们来到你家门前,梆梆梆!”说着她在空气中挥舞起拳头,“然后用屁股蹭你家的墙。”她撅起屁股晃动着,“如果你非常不走运,他们还会给你留个小礼物。”她咯咯笑了一下,然后以一个强调句收尾,“没错!这就是夜行者。”
此后,亚伦整晚都在试图让格蕾丝承认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她编的。她以前也给他讲过离谱的神鬼故事。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受了诅咒,每次尿尿都会像公鸡那样打鸣;还有一个故事说有一名女巫,专门对背德偷情的男女下咒,让他们交欢时连在一起拔不出来,只能到医院动手术——但这些一听就是玩笑,就好像她明知道他不会相信,却偏要讲出来让他反驳。可是这次说起夜行者,她似乎十分认真。不对,夜行者不是幽灵,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由于得了恶性精神疾病无法自控。这些人的身份都是保密的,因为一旦你所在的族群发现你是个夜行者——哇哦,你就有大麻烦了!有一次,在邻村的邻村的邻村,人们抓住了一个夜行者,一通酷刑差点没把那个人弄死,直到天光放亮才发现那个夜行者是一位牧师的夫人,平时可受村里人尊敬了。
见格蕾丝如此笃定,亚伦的怀疑渐渐地开始消解。他问格蕾丝怎样才能摆脱夜行者的纠缠。格蕾丝开始讲起一个复杂曲折的故事,她说最好的夜行者都是两人结对行动的,他们有一套完整的仪式避免被抓。但说到这里,她戛然而止,绝望地摇了摇头。“不对,真正的问题在于,要阻止夜行者实在太难了,因为你一旦开始追他们,他们就会变成猫啊鸟啊甚至猎豹啊什么的,人怎么可能抓得到?”
说完,格蕾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格蕾丝!这一点都不好笑!”
格蕾丝用手拍着桌子:“你说错了!这很好笑啊。你就是太严肃了。'哦天啊,有个孩子冲我学猫叫!’'哦天啊,有人晚上敲我的门!’在这个世界上,比被人追着学猫叫更糟糕的事情太多了。好吧,你遇到了一点麻烦,别人还不能笑一下?”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再多一点同情心。”亚伦将剩下的可乐一饮而尽,阴郁地说。
第二天早上,经过了一夜八个小时的安眠,亚伦下定决心到学校去碰碰运气。不过他并没有去六班教室,而是不请自来地去了校长办公室。亚伦进门时,校长的两只脚正搭在办公桌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一只鞋的鞋底粘着一块口香糖。“亚伦老师!”校长惊讶地叫道,“你的疟疾病情怎么样了?”
“我没得疟疾,”亚伦说,“另外我感觉好多了。不过我需要跟您谈一谈六班的姑娘们。她们的行为已经失去了控制。”校长仰靠在椅背上仔细听着,亚伦开始逐条陈述六班女生们的“罪状”。朝他扔东西、学他说话、提粗俗的问题、拒绝写作业,对他缺乏基本的礼貌。当亚伦说到琳内特朝他学猫叫时,校长皱起了眉头,但是当亚伦讲到有人晚上到他家骚扰他时,校长本来搭在桌子上的脚“咣”的一声落到了地上。
“天哪!”校长惊叹道。“这太过分了。有人这样骚扰你,你怎么睡得着?竟然有人在你门前整晚不停地咣咣敲门?”
亚伦正要附和,可是还没等他开口,校长就继续说了下去:“这可不是小事,挺严重的!这是我们的社群中真实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这个夜行者的恶习!”
亚伦听到此话顿时泄了气,校长的脸上则绽放出大大的笑容,露出他满口湿润、反光的牙齿。他握了握亚伦的肩膀。“我的朋友。如果你想让你的班级守纪律,就必须得狠狠收拾她们!下回再有小姑娘冲你喵喵,你上去就——啪!”说着,他举起报纸在空中挥动了一下。“我估计,你只要这样来上一次,夜行者晚上就不会光顾啦。”
亚伦败兴而归,回到教室。换作平日,他离开这么久,姑娘们早就乱成一团了。但是今天,所有人都一本正经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双膝紧紧夹着,双手交叉放在身前。五十双眼睛目送着他走到教室前面。大概是叛逆期结束了,她们可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
“下午好,姑娘们。”亚伦先开了口。
伴随着一阵脚步挪动的声音以及桌椅的咯吱响声,六班全体学生整齐划一地起立,向他问好。
“喵!”
亚伦当场狂怒,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默西·阿金依——就是那个深爱着莫西·奥乔的姑娘。默西尖叫着把手指抠进他的手掌里,但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扯过来,拽着她往教室门的方向走。二人都快走进院子了,其他学生才反应过来。她们一股脑地追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大喊着把他团团围住。口水、废纸和鞋子在他身边飞来飞去,只不过此时亚伦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控制眼前这个仍在不断挣扎的小姑娘身上。
其他班级的学生听到吵闹声都跑出了教室,同样好奇的老师们根本没有试图阻拦她们。在全校师生的注视下,亚伦抓着默西反背在身后的双手,把她一直搡到院子中间,并依照惯例把她的双手举过头顶,绑在了旗杆上。默西的蓝白格子裙下摆移到膝盖以上,露出了双腿光滑的棕色皮肤。她周围的地面上,散放着几十根细木棍,那都是之前的体罚留下来的。亚伦抄起一根细木棍,压在了默西的腿上。皮肤之下,她健壮的腓肠肌抽搐了一下。
亚伦感到有点反胃。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把五脏六腑都吐个干净。尽管如此,他还是举起了手中的细木棍,抽打下去。挨打的默西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喵。”她轻声说。
他果然还是办不到。亚伦扔掉了木棍,径直走回家。
当天晚上,格蕾丝没来,不过夜行者来了。第二天一早,亚伦打开房门,意外发现门廊竟然干干净净——直到他循着一股恶臭味,转头看到他住所雪白的外墙上,在齐臀高的位置上被人抹了棕色的秽物,四面墙都没落下,正好围了一个圈。
亚伦走进屋里给和平队的指导员打了个电话。他说他已经成了村里骚扰的目标,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能为这个村子做的了,他想回家。他本以为对方会说服他留下,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价值的,但是指导员并没有。虽然和平队只留他孤身一人在村子里闯荡,但只要他想退出,相关的流程就会启动,仿佛是他拉动了机关、激活了一台复杂机器的内部运转。他的指导员只是询问他是否感到在村子里不安全,或者是否有轻生自残的念头,得到了他否定的回答。她告诉亚伦第二天到她的办公室,填好相关文件就可以。整个过程真的无比简单。他的和平队生涯就这样结束了。
亚伦挂掉了电话,打了一桶温热的肥皂水,换上一条旧T恤,然后来到外面,蹲在墙边一点一点把墙上的污渍擦干净。他并没有感到恶心或者嫌恶,只觉得麻木而不屑。用这种方式把他赶出村子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正如体罚孩子是一种选择,进行无保护措施的性交也是一种选择。这是他们自己选的,他对自己说。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此时都感觉像是挂在他嘴边的血。
* * *
他在村里的最后一天已经时至黄昏。亚伦最后一次走进村庄,买了一张烤饼和一瓶可乐。接着,他转念一想,又给格蕾丝买了一份烤饼和可乐。亚伦有点好奇,如果格蕾丝听说他要走了,她会怎么说?不知怎的,她惊讶的声音再次回荡在他的脑海中:怎么,和平队培训的时候没教你们这些?
没有啊,格蕾丝,他心想。真正有用的东西他们一点都没教给过我。
那一晚,格蕾丝又没有来,甚至连最近频频上门的夜行者最初也没有出现;房间里只有令人窒息的热浪,顽固地不愿离开。闷热中,亚伦开始感到难以呼吸,但他又不敢打开窗户,只好脱得只剩内裤,又在自己已经被汗水浸透的额头上敷了一条毛巾,蹲坐在垫子上。他的大腿上放着一件从杂物棚里找到的工具:一把刀刃扁平的长刀,当地人称之为“割草刀”。他对指导员讲的都是实话:他并不觉得自己待在村子里不安全,但他的确深感恐惧、羞耻、无助,而且,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情绪。
午夜刚过,敲门声再次起。从门敲到窗户,一刻不停。咣咣咣。敲门、敲窗、敲窗、敲门,直到整栋房子都被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敲击声环绕。谁能移动得这么快啊!这是六班女生集体出动,来郊游了吧?亚伦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双手被绑在旗杆上的默西扬起头瞥他的样子。即便在他暴怒得难以自控,出手打她的时候,她也并不怕他。而此时此刻,他却躲在家里,像懦夫一样不敢出门。我是来帮助你们的啊,他心想。此时,敲门声已经像一对展开的翅膀一样包住了整个房间。亚伦站起身,像扛棒球棍那样把割草刀扛在肩膀上,蹑足潜踪地向房门靠近。
等待。
等待。
咣咣咣。
就是现在。
亚伦一把推开房门。两条棕色的光腿在他面前一闪而过,裸露在外的脚趾不断扭动着。其中一只脚突然朝他面门踢来,珍珠色的指甲抓到了他的脸颊。亚伦尖叫着,漫无目的地疯狂挥动割草刀——但定睛细看时,那两条腿已经不见踪迹,只留他盯着空无一物的门口、漆黑的夜晚、伤痕累累的门框以及钉在上面的铁质刀刃。
亚伦蹲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恶狠狠地朝地面上吐了一口口水。若不是他刚才没有得手,那女孩儿的断腿早已掉落在地。但一想到刚才差一点点就发生的事情,亚伦不禁颤抖,一股恶寒仿佛电流一般绕着他的脊背打转。如果他刚才真的得手了,又将如何呢?骨断筋折。惨叫连声。暗红色的鲜血喷涌一地。
但她毕竟逃脱了。她现在跑到了房顶上,并且用雨滴一样的滴答声替代了咣咣的敲门声。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院子里,刚好看到一个娇小的黑影爬过斜顶。虽然她已经不在亚伦视线之内,但她很可能是困住了,毕竟房子的墙壁太高了,恐怕任何女孩子都爬不上去。
“默西?”他用哀求的声音说,“琳内特?罗达?下来咱们聊聊。拜托了。”
房子的另一边传来“砰”的一声闷响,好像有人从房顶跳落到了地上。亚伦堵住了离开的路,三步并作两步朝声音的方向奔去。照理说,她只要稍一移动就会被他看到——但突然间,他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先是一声轻柔的笑声,接着便是一句低声的嘲讽:“喵”。
本以为已经消散的怒火再次在亚伦心中涌起。他伸手去抓她,她转身逃走,他则紧追不舍,追出院门一直到大街上,忘了他此时光着脚、只穿了一条内裤。他忘了其他所有的事情,他的心中只有恼怒。
她沿着黑漆漆的街道跑着,他跟在后面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最初是小孩儿的体型,而后变成了成年男子的块头,接着像猫一样娇小,最后又变回了小女孩儿。他跟着她跑过空旷的街道,经过已经关好窗户的住户以及闭门落锁的商铺,钻进被露水打湿的低矮灌木丛,穿过更高一些的小树林。枝丫钩挂着他,卷进他的头发,在他胸口留下鞭打一样的细细血痕。他跑啊跑啊,穿过教堂和垃圾场,跑进一片玉米田。他不顾细嫩的玉米叶子像刀片一样划在他的腿上,翻过一面墙,来到了一片被篝火照得通明的场院。
亚伦眨了眨眼睛,赶忙用手挡住了耀眼的光亮。一开始,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影子,哪些是真人。火光摇曳中他终于看清,一个最初他以为是瘦高男子的轮廓原来是一根旗杆。他又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这片场院非常眼熟,后面的建筑更是再熟悉不过。围在庆典篝火旁的,是六班的女生。她们旁边还有五班、七班、八班的女生。很多女生手里拿着可乐和芬达。她们的小嘴油光发亮,显然是刚吃过火上烤的山羊肉。
原来这是一场庆祝学期结束的聚会。亚伦蹲在她们面前,大口喘着粗气,此时她们也看到了他,惊愕地瞪大了双眼。其中一个女生用手指着他,她的面孔因恐惧而扭曲,然后发出一声恐惧的抽泣。亚伦转身向自己背后看,但就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相信了格蕾丝故事中所讲的一切。亚伦看到他背后空白的墙壁,这才想起自己是循着夜行者的踪迹才来到此地的。
有几个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已经吓得大哭起来。但罗达·库东多勇敢地朝着亚伦叫道:“嘿!夜行者!”人群随之发出阵阵嘲讽和奚落。
亚伦低头看了看自己,终于明白了女生们为何会有此种反应:此时的他已经形如幽灵,是一个浑身灰白、长着猫一样眼睛的怪客。浑身上下仅剩的内裤破破烂烂、沾满泥土;头发里、双腿上都沾着枯枝败叶。愈发强烈的羞耻感让他遍体通红。女生们越来越大声,仿佛声浪可以在她们身边竖起一道保护的围墙。姑娘们真勇敢啊,亚伦不知为何起了这样的念头。她们竟然可以化恐惧为欢笑,变哭泣为嘲讽。
“喂!”场院远处的角落里传来轻声的呼喊,“亚伦!”
他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包裹在黑暗中的身影。起初,他以为那是哪个班的女生,但随后她笑了,他这才认出她的长腿,以及微笑时张开的嘴巴。
“嘿!”那个黑影又叫了一声。她冲他招了招手,说了一句斯瓦希里语。
Ukimbie nami(跟着我跑)。
Ukimbie nami(跟着我跑)。
不害怕他的格蕾丝。嘲笑他、给他讲故事、捉弄他、吓唬他的格蕾丝;不哭也不怒,只是一个劲儿奔跑的格蕾丝。明天,他将踏上回家的漫漫旅途,但今晚,只有他能看到格蕾丝赤身裸体跑过场院的一幕。
今晚,他追着她的身影跑了起来,像猫一样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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