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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届鲁迅文学奖 || 阎连科:黄金洞(下)

作家简介

阎连科,1958年8月出生于河南洛阳嵩县田湖瑶沟,中国当代作家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香港科技大学高等研究院冼为坚中国文化教授席、人文学部讲座教授。

1985年,在河南大学政教系毕业。1991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199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97年,发表中篇小说《年月日》。1998年,发表长篇小说《日光流年》。2001年,出版长篇小说《坚硬如水》。2003年,发表长篇小说《受活》;同年,获第三届老舍文学奖。2006年,发表长篇小说《丁庄梦》。2008年,发表长篇小说《风雅颂》。2011年,长篇小说《四书》在港台地区出版。2013年,出版长篇小说《炸裂志》。2014年,获得卡夫卡文学奖。2016年,出版长篇小说《日熄》 。2018年起,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2020年,获得第七届纽曼华语文学奖 。2021年3月,发表长篇小说《中原》;11月,获得皇家文学学会国际作家终身荣誉奖。





黄金洞·

阎连科

十一

老大他差一点杀了爹。
爹有病了,不爱吃饭,爹自己说他是食道癌。医生说不一定。爹有病了就从山上搬到山下了。
爹搬下来不久,老大媳妇又哭哭叫叫大半夜,天亮生了一个死孩娃。老大在他媳妇哭叫时候,坐在月亮下边猛抽烟,望望屋里的哭叫,望望头顶的天,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走,急了就到窗下对着屋子唤,叫啥呀叫,杀猪似的,要生就快生,不生了憋住,又不是大闺女今儿生头胎。
屋里就静了。
没有了老大媳妇的哭叫,爹就让我从那边过来看一看,生了男孩娃还是女孩娃。我从外面进来,老大立在院子中央问门口的接生婆,会是男娃吧?接生婆说生了你就知道啦。老大叹了一口气,他媳妇在屋里就又要死要活哭起来,老大就又站在窗下吼,他媳妇就又安静下来了。安静下来的老大家院落的月光特别亮,地上好像倒了一层水。我坐到老大身边儿,就如漂在水里边。老大说二憨,爹他今天吃饭没?
我说,吃了。
老大问,吃的啥?
我说,肉。
老大说,多少?
我说,半碗。
老大说半碗呀,半碗他没病,他是想说他有病让我跪在他面前向他认个错,他把我老大看得太没骨气了。老大这样跟我说着说着,他媳妇又在屋里狼叫一样闹起来,把一个村庄的房子全给吵塌了,可老大正要去窗下再骂时,屋子里却突然没有声音了。接生婆出来扒着门口唤,老大,生了。
老大小心地问,生了?啥儿?
接生婆说,男娃。
老大在月光里怔怔的,接生婆还要说啥儿,老大嘿了一下,一跺脚,从接生婆身边挤到了里间屋。老大从床上抱起了他媳妇生的男孩娃,可那男娃是死胎,血红淋淋一条肉,像褪了皮的一条山羊腿。老大抱起那死胎的时候,灯光里老大的脸是菜青的,嘴唇有些抖。他望着进来的接生婆,把眼瞪得和要掐爹的脖子时候一样大,吼着说是谁把我孩娃弄死了?
接生婆冷了一眼他,说不是死胎你媳妇会哭哭唤唤一夜吗。
老大媳妇在床上躺着静静的,脸色秋黄着,像是死是活她生出来了就全都过去了。她望着老大。她说我想喝口水。
老大没有转身,只把头扭过去一半说,喝水呀,喝你娘的×,生个死娃你好意思要水喝。
我立在里间屋的门口上,我看见老大媳妇眼里有了泪。我就从老大家屋里出来了。门外的月光暗下来,月亮一牙去了山梁的那一边,几粒星星还没有爹的金条亮。我立在村街上,放了一泡尿,看见有谁家的狗在村头望着我,我拾起一块石头朝那狗头砸过去。我砸着了一棵树。狗跑了。我回到爹的这边院子时,推开门爹正单腿站在凳子上,扒在院墙上朝着老大住的新房里边望。
我说,爹。
爹从凳上扶墙走下来。
生了?
我说,生了。
爹拄着拐杖朝我走过来。
男孩娃?
我说,死孩娃,像条死羊腿。
 爹立住,把身子靠在拐杖上,看我一阵又看看天,最后朝山梁上的金洞那儿望了望,没说啥一瘸一拐进屋了。爹往屋里走去时,我在后边看着爹,爹不再像是到寿的老猪了。爹像少了一条腿的老山羊,衣裳乱乱的,头发乱乱的,皮肉也是乱乱的,后脑勺的头皮漫出来的泥皮样垂挂着。爹进了屋,躺在他那从洛阳买来的带床头的棕床上,盯着空房顶,就像死了一样儿。我进屋立在屋中央,看着爹那瘦下来就像枯树皮的脸,说我睡了,瞌睡啦。
二憨,爹没有扭头说,你爹我活不了几天啦。
我说,老大说你压根儿没有病。
爹说有,是绝症。
我说你有了绝症我咋办?
爹说爹想立马给你娶媳妇。
娶谁?我问爹。
谁都行,爹说有钱谁都行。
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一下想到像一团红火一样的桃。爹和老大都喜爱桃,桃脱光了衣裳一定白得像条鱼。我对爹说:我娶桃那样的城里女人做媳妇。
爹突然从床上翻了一个身,直直地盯着我,谁那样?
桃那样。
桃那样的女人她肯嫁给你?
把你的金条都给她能不嫁呀。
把这一个山梁的金子都给了桃样的女人她也不会嫁给你。
爹不打算把桃那样的女人娶给我,爹说桃样的女人是你二憨这傻子能享受的吗?这样问我时候,老大家的院里有了脚步声,想必是老大出门去送接生婆回来了,接下来就是从老大家院里传来的刨地声。老大要把他媳妇生的死孩娃埋到窗下边。村里有人生了死孩娃,都是埋在产房的窗下边。老大媳妇和老大结婚五年,统共生了四胎,死了两胎,这一胎还是男孩娃。爹自打把老大媳妇娶回来,就想要个男孩娃。不要男孩娃谁家还给孩娃们娶媳妇?娶老大媳妇那天爹在酒场上给村人说这话,村人们都朝爹点了头,爹说男孩娃是根,女孩娃是叶,风一吹叶都不知落到哪里了。老大给死孩娃刨墓的声音就像在上山找金沙,先把金沙上面一层碎石硬土刨过去,一个山梁都能听到那咚咚的刨地声。爹躺在棕床上,听着老大的刨地声,把目光朝窗口那儿望了望,回来看着我,说老大媳妇是不能指望再生男娃了,二憨你今年就把媳妇娶回来,娶一个比桃好看的。
我说也和桃一样穿着红裙子?
爹说你叫她穿啥她穿啥。
我说得和桃一样也是省城的人,走过去身上都是煮嫩玉蜀黍的味。
爹冷了我一眼。
我说也得和桃一样手上没茧儿,又热又软的手。
爹从床上忽地坐起来,举起拐杖要打我。爹要打我时我捏着拳头看着爹,就像老大要掐爹的脖子一样儿。爹他看了我的手,把拐杖慢慢放下了,慢慢走到了窗户前。在那儿听老大挖墓的声音格外清。爹听着那个声音,把他那泥皮似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慢慢把身子往下滑了滑,冷丁儿就像搁在断腿凳上的一袋粮食样,呼咚一声就倒在了窗子下。
十二
爹真的是绝症。
先还一天能够吃一碗,后来就一天只能喝半碗稀汤了。原来猪一样的身子,哗哗啦啦全都没肉了。身上的皮除了包着爹,伸开来还能再包一个人。
桃从山梁的井洞上下来了。桃最后在那井洞上守了半个月,直到那沙子一文也不值,桃就把那两间瓦房卖给一个外地淘金户,从山梁上下来回到了爹身边。
爹说洞空了?
桃说全是白沙啦。
爹说我快死了给你点东西你回城里吧。
桃说我离婚了,孩子也不要我了,我不能白白在这侍候你几年。
桃夜里回到她租的房里住,白天到爹的屋里侍奉爹。桃会做省城的饭,由桃做饭爹就又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爹真的得了绝症,老大就和爹不是仇人了。桃对老大说你得去给你爹跪下来,跪下来你就还是你爹的亲孩娃,有一天他病一轻,就背着他到山梁上去找金沙地。桃说这话时候是在老大家门口,秋末的风把树叶吹得满地卷。桃她脱了红裙子,穿了红毛衣。红毛衣不是去年那一件,这毛衣有层绒,丝丝连连就像能把树缠死的菟丝草。桃立在秋末的黄风里,说完老大回了家,到家门口老大回头说了啥,桃说我夜里死等你,还在那儿住,老大就晃下身子没影了。
桃一直在沙堤路上望着老大的家,直到老大走进屋里桃才转过身。桃一回身看见我立在她身后的槐树下,愣一下,笑了笑,那笑红淡淡的又软又绒和桃的毛衣一样儿。
桃说,二憨,你在这干啥儿?
我说,我在这看你和老大偷情。
桃脸上的笑没了,风把她毛衣上的绒吹倒在毛衣上,就像倒在山坡上的红的草。
桃说是你爹让你在这看的吗?
我说我自个儿。
桃说真的不是你爹让你看的你就啥也不要给他说,你胡说八道会把你爹气死的,气死了你爹就没人给你张罗媳妇了。
说完这句话,桃就从我身边过去了。我以为她会和往常一样伸手摸摸我,不摸我的脸,也伸手把我的衣服拉一下。我想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把她的手打到一边去,她和老大说的话我全都听到了,她说她夜里死等他,她还住在老地方。她这是让老大去老地方找她哩。我把她的手打过去,她会很可怜地望着我,求我千万不要把她说的说给爹。我不说给爹,我就想让桃求求我,桃求我时我心里像有股瓜汁流过去,又甜又凉好舒坦。可是桃她不求我。桃说我说给爹了就把爹给气死了。我知道爹死了真的没人给我张罗媳妇了。我扭头看着桃。桃不求我。桃说话不软不绵从来没有过的硬。桃从我身边走过去就像刮过了又红又凉的风,她没有摸我,也没有回头望望我。我恨桃。连你桃都敢对我爱理不理了。我对着桃的背影唤,唤着说桃你也是一头猪。
桃走进胡同里。
桃走进了胡同里,我就忽然可怜了我自己。
秋天的风顺着山梁吹下来,把房子和树都吹出鸡皮疙瘩了。我二憨在风里冷得好像在冰里。村口的公鸡、母鸡毛都倒卷着,草草棒棒沿着墙根卷。我望着桃走进去的那个胡同口,像望着一个白花花的冰冻成的门框儿,心里的冷凉就像我死了心都结成了冰。桃她竟敢不理我。桃的做派里没有一点一滴要求我。我又开始恨桃了。这一次是真的开始恨桃了。咬着牙齿恨桃了。我立在那棵槐树下,村里没有一个人,我对着槐树发誓说再见桃我就用白眼瞪着桃。桃要回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我下了决心桃要瞪我一眼我就把桃的眼珠挖出来。可我还是可怜我自己。桃走进了胡同里,就像把一样东西搬走了,我心里空落落如秋天的山梁野地儿,连一丝绿的红的也没了,灰黄黄的好荒凉。爹这头猪有病了,那么多病你不得,你得个绝症干啥,你像少条腿样少条胳膊不行吗?你为啥偏得个绝症。真是的,就是没有胳膊没有腿,结结实实挺着一套身架桃她敢和老大明明白白做贼吗?敢在街上商量夜里的睡觉吗?桃她敢连我听见了她说的话儿也不把我放在心里吗?敢不求我摸我吗?都是因为爹这头老猪有了绝症,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吓着桃和老大了。
爹也可怜,桃这就不再是他的人了。
我更可怜,桃竟真的对我爱理不理了。
我像一条怕冷的狗样朝家里走过去,路上遇到一颗又白又亮的圆石头,和鸡蛋一样滚在路边上,离老大家有十丈八丈远,我想一脚把这颗石头踢起来,飞到了老大家的大门上,那桃是老大的人就是老大的人;飞到了爹的大门上,桃跟老大好我就替爹收拾了桃,把桃的红衣裳抱到十字街上全烧了。
我站在那石头前。
我飞起一脚踢过去,石头没有落到老大门口上,也没有落到爹的大门上,它飞到了沙堤下被一棵桐树挡住了。我不知道那桐树为啥要挡了那个白石头,到那树下站着想到天黑也没想起它为啥不落到爹或老大的门口上。
一夜我都没有想明白。
来日一早,窗口蒙蒙白,爹还在床上哼哼着,院里有了敲门声。有了敲门声,爹在床上翻个身,哼哼的声音见了日光的霜一样立马就没了。
爹说桃来了,二憨开门呀。
我去开了门。门口站的是老大。
老大说爹醒没?
我说爹以为是桃来了。
老大走进屋,刚一会儿爹是面朝外,这一会儿爹又忽然面朝里,把背丢给老大和从窗户、门里透过的光。老大说,爹,睡着了?爹不动,老大看看我,又往床前走了走,说我是老大,来看看你的病,想吃啥了我去给你买。
爹说话了,爹说你没爹啦,那一次你把你爹砸死了,这一次你爹被你掐死啦。爹说话时仍是面向里,声音又细又黑就如一条黑的蛇,老大一听就忙不迭儿地跪在了爹床前。
老大说,爹,那一次可真不是我老大干的事。这一次是我老大,我老大今儿特意来给你认个错。
爹说两次都不是你老大。你老大没有错,错就错在你爹不该生养你老大,该把你掐死在你娘肚子里。
爹要不肯原谅我,我就跪死在床前不起来。老大这样说时,朝门外扭头看了看,把头钩下不再说话了。屋子里亮起来,老大跪着好像在盯着床下的啥看。我扭头往床下瞅了瞅,看见有个蜘蛛在爹的床腿角下正忙着。爹望着墙里,不见一动,就像死了一模样,哼哼声没有了,屋子里静得像塌过的金沙洞,蜘蛛结网的声音在床下吱吱响。爹一言不发,被子盖着身子,和入殓了一样静。老大就那么跪着,跪得没头没尾。这时候桃来了。桃来没有脚步声,只有一道红光闪了闪,然后桃突然和老大并肩跪下来,望着床里说,不怪老大,我桃不是东西,千错万错都错在我桃一人,你要不原谅老大,就等于不肯原谅桃,那我桃就和老大一道儿跪到天黑不起来。
桃闪进屋里时爹在床上动了动。桃往地上一跪,爹就翻了一个身。桃把话说完了,爹咳了一下,叹出一口气,盯着桃和老大往死里看一阵,想一阵,看够了,想够了,脸上有了一层软颜色,说桃,你起来,我忽然想喝羊肉汤,去村头给我端一碗,多放些葱花和香菜。
事情就算过去了,就像雨过天晴一样过去了。老大立马去给爹买了一碗羊肉汤,碎了三两羊肉放在碗里边,爹喝了就天晴日出了。爹有病好像就为了这一碗羊肉汤,为了桃和老大跪在他床前。跪下了,端回一碗羊肉汤,爹的病就忽然轻多了。
羊肉汤放在桌子上,满屋子是羊肉的膻香味。爹靠着被子坐起来,老大扶着爹,桃端碗要去喂爹的时候,爹说今儿初几了?
老大说,初一。
爹说,初九你背着我去西山梁。
老大说,干啥?
爹说,都说西山梁上没有金,其实那儿金最旺,水沙金怕比这两道梁子多几倍。
说完这句话,日光在屋里亮起来,桃和老大的脸都红如一团火,望着爹就和儿女找到了亲爹一样儿,眼里的光热得噼啪响。爹瞟了桃,又望了老大的脸,把目光搁在老大那又亲又热的长脸上,像丢了儿女几十年忽又见了儿女那样的老人一模样,说老大,难得你今儿朝你爹跪下来,又说桃,也难得你今儿朝我认个错。横竖我是不行了,爹说我知道我活不了几天啦,无论你老大多么作孽,你都是我的亲生儿子;无论你桃多么对我不起,也终归尽心尽力侍奉了我这么多年。爹说初九那天,黄道吉日,你们把我背到西山梁上去,看一个最旺的沙洞由你老大和桃开,再把看沙金线、旺金线的绝活儿留给你老大,我死了就没有一丁点儿对不起你老大和桃了。
爹说完这些话,老大和桃都哭了,便又都齐齐跪在爹床下,说了许多认错孝道的话,泪竟流得落雨一样水汪汪了一世界。
十三
爹这头猪,竟真的去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说你真的去呀爹?爹说我能不去嘛。我说老大他差一点掐死你,桃夜夜都和老大睡到一张床上哩。爹笑笑,说爹得绝症了,爹活不了几天啦,让他们混去吧,看他们能混出啥结果。
爹真是一头猪。
初九这天,日色黄亮,老大和桃给爹又从村头端来一碗羊肠汤,泡了烙馍,爹像猪一样吃了喝了,便让老大背着离了家。一早的天色,明灿灿都是日色的黄,云彩如黄绸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展在半空里。村头的房上和地上,黄的颜色像一层倒在那儿的黄金的水。爹不让我和他一道上山梁,说你在家看好门户就行了。我也压根儿不想上,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当然不会像马像驴一样去背爹。我看着他们走出村口儿,老大背着爹就如驴背上搭了一条黑麻袋,桃一身红跟在驴后边,像驴尾巴上系了一个轻飘飘的红包袱。
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了一天,日色都是金水的黄。
当日色转红,山梁和村落都如泡在血水中时,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如三只被赶了一天的羊,坐在院里像梁上三堆淋过雨的黄褐褐的土堆儿。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
第三天他们又去又回了。
第四天将要出门时候,老大脸上灰着一层云,说再找不到就在东梁的柳树沟里挖一个洞,也许能挖出一条半旺的沙金线。爹瞟着老大的脸,说我活不了几天啦,我死前不把这几道梁上最旺的金线找出来,我枉做了你的爹,我枉被人称为金线王。这当儿老大还要说啥,被桃的一个眼色挡住了,老大就说让二憨也跟着上山吧,我实在是背不动了爹。
爹便说,二憨,今儿你背爹。
我瞪了爹一眼,说又不是给我找金洞。
老大说二憨,爹老了你让我养活不养活?
我说爹死了他给我留金子,我还想说金子会养我有吃有喝一辈子,可不等我说出口,爹把他的拐杖扔过来,一下打在我的额门上,说你等着你爹立马死了是不是?
我当然不等着爹立马死了去。爹是猪爹也是我的爹,爹活着爹给我存的金货就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爹说你到底愿不愿背你爹?
我只好替老大背了一天爹。
可我背了爹爹就把最旺的金线找到了,一早出门在南山梁上找了十一道沟,爹在每一道沟里都找到一眼泉,在泉水里抓上一把沙,对着日光照半天,最后把那把沙扔了在裤子上搓搓手,又让我把他背出沟。从第十一条沙沟走出来,日色本已转红,老大和桃的脸上都是烧过火的草灰色,照理已该转身回村了,可爹在沟口望望天色,说把我背到西山粱。
我说还找呀?
爹说你把我背到西山梁的溪水沟,我不信溪水沟水旺它会没有金。
溪水沟中有许多小岔沟,每一道岔沟都有叮叮咚咚一道溪,每条溪里都有堵起的小石堰,那是淘金的人在那溪里挖金时垒起的。没有一家能在这溪水沟中淘够半月金,没有一家在这溪中淘出一个戒指钱。淘金的人都觉得这沟里有金子,却没有一家淘出来。崖壁上有一个挨一个的沙金洞,挖不到丈余就都搁下了。没有人找到有半尺长的旺金线。今儿爹来了,爹让我把他放下由桃扶着走,凡那废了的沙洞无论高低悬陡,都让桃和老大扶着上去看一看,抓一把沙在水中冲一冲。从沟口到沟底,爹摇着他那老羊似的身子又走了十几道小岔沟,爬了十几个废崖洞。我觉得腿酸腰疼了,桃每走几步都要坐下歇一息,可爹却照样一拐一拐不停脚。他快死了。他说他死前一定要给桃和老大找一个旺金洞,让他俩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午饭他只吃了半块干饼,喝了几口水,可他在溪水沟中找金时身上的力气扑扑嗒嗒直往沟里掉。
废洞爬遍了。
溪水沟走到尽头了。
前面是一道崖,红沙石墙一样陡立着,崖上长了几棵小荆树,初冬到了,荆叶还黑油油在悬崖上。在那荆蓬儿下面,有水从石缝中渗出来,铺展了半面墙似的红沙石。再往上看,就是几个乌鸦窝,人头样黑在落日的崖壁里。连我二憨都知道,沙金在沙里,石金在石里,土和红沙石里没有金,村里人找金是见了红沙石头都扭头要走的,可爹到溪水沟尽头的沙石下却呆了,望着荆蓬下那水汪汪的一块儿,好一阵没有动一下。
快落山的日头正好对着这一面,渗出的水在日光中发着亮,没有一点声响地从爹的脚下流过去,指头儿粗细像是一条蛇。爹弯腰去那细水中捞一下,没能捞出一粒儿沙,就抓一把粉落的玉蜀黍料似的沙石在手里看了看。老大说有吗,爹说你是二憨,教过了你找金的活儿你还不知道有没有。
老大不再言语了。
桃看看落日,说天黑前怕赶不回家里了。
爹不理桃,看也不看桃。爹朝后退了一下,扶着我看崖顶的老鸦窝。有老鸦探着头儿朝着崖下看,哇啦哇啦的叫声打在耳朵上。爹让我赶老鸦。我拾起鸡蛋样一个石头朝后走几步,噌一下甩到崖顶上,差一点甩进了一个窝里去。
老鸦全都飞走了。
鸦叫声雨样落下来。
鸦飞蹬落的沙石土块扬在半空,我和桃都看着飞走的老鸦在溪水沟的上空盘盘飞飞的,可爹和老大却看着那蹬落的红粒儿。爹接了接那红粒后边跟着落下的一层细沙面,终于就接到了几粒沙。
爹让把他架到半崖的荆蓬下。爹是一条腿,他让我和老大蹲在崖地上,他独腿踩到老大的肩上去,让桃踩到我的肩上扶着他。桃往我肩上踩时摸了我的头,我把桃的手打到了一边去。我再也不想要桃她摸我了。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恶心,她的手上有老大的汗味儿,有许多别的男人的汗味儿,可爹让老大和我把他和桃架起的时候,我冷丁儿仰头看见了桃的腿。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桃的腿。忽然间我心里热起来,有一群野马野兔在我的胸膛上跑。忽然间我好像不再恨桃了,好像我从来没有恨过桃。我真的想摸桃的小腿肚,可我和老大的双手都得按在崖壁上,无论如何不敢离开来。桃扶着爹的腰,爹手里拿着铁锨在那荆蓬下一捣一挖的。我正看桃的嫩腿沙石迷了我的眼。
我说快不快呀爹?
爹不说话照样嘣嘣嘣地挖掏着。我想爹一定会在那儿捣到死,一定会忽然惊叫一下从老大的肩上掉下来。可爹突然不捣了。
爹下来手里抓了一把沙。
爹坐在崖下他捣挖的红沙石堆上看着那把沙,脸上如死过一样的皮肉慢慢红起来,就像这会儿快没了的日头一样红光亮亮的。他的一只手托着那鸡屎样一点水湿的红沙子,另一只手在那沙中轻轻抚动着。桃和老大都凑在爹的手上看。爹像剥什么样把那沙一层一层摊开来,有水珠从他的手缝流下去。爹、桃和老大看着那摊在手窝里的沙,一条沟除了鸦叫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静得能听见吱吱的落日声。老大说是旺金吧爹?爹的脸上闪过一道光亮,把脸上的红润僵硬在地皮样的脸皮上。
老大,桃,爹叫了他们,又扭头看他们,说有了这条旺金线,我没有哪儿对不住你们了。
我想尿。想到了桃的腿我忽然想要尿,就独个儿朝一边的岔沟走去了。
十四
天不是了天,地也不是了地,世界变得到处都堆满了老大、桃和爹的笑。他们的笑放着黄灿灿的光,没有声响地挂在秋树上、房坡上、墙头上、枯草上,挂在他们的嘴上、脸上、鼻上、耳朵上和额门上,连头发和眉毛上的笑都闪闪黄亮如炼成块的金子样挂着垂着,老远耀着光亮刺着村人的眼。整个村落和山梁都红漫漫笑盈盈的了。桃见了爹脸上的笑粉淡淡一块一块霞光一样往下掉,老大见了爹笑从他脸上落下来把他的衣服砸得抖动着灰土雾一样飞。爹见了桃和老大的笑,病脸上的瘦黄就转成红紫,笑如红绸布样在他脸上滑。
贡家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和睦过。
老大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孝顺过。
桃也从来没有如这几天样温顺过。
自打找到了几道山梁上最旺的沙金线,爹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命,吃得多了,动得多了,精气神儿时红时黄春草一样旺在脸面上。老大忙着开挖旺金洞,雇人、请工、包活,忙一天也忘不了过来问问爹的病,说好些吗?我忙哩,想吃啥儿让桃上街给你买。这时候天就黑下来,村里稀了脚步,爹说准备几时动工破土呢?老大说再过三天吧,后天你生日,给你过了高寿就破土。
爹说抓紧明儿就动工,生日算啥哩。
老大说今年得好好给你过生日,晚挖几天沙金算啥儿。
桃就说,让老大和我给你办个生日吧,这也是我俩的孝心哩。
爹脸上僵一下,立刻那僵又化开来,笑着说那就办个吧,我的绝症我知道,这也是我最后一个生日了。
就商定了后天给爹办生日。商定办完生日老大和桃就破土挖洞了。桃给爹倒了洗脚水,给爹铺了床,给爹泡了一杯参片儿水,到院里给爹洗他脱下的衣服时,老大坐到了爹的床边上,脸上收了笑,望望屋门口,从兜里取出两包儿半湿的沙,铺开在桌上,对爹说他今儿到西山梁去试了爹传下的找金线的绝活儿,捎回两把沙,请爹看看哪把沙里金更旺。爹看了老大的脸,喝着参泡的水,从老大的脸上没有看出不诚不孝来,爹就把参水放下来,将两把沙对着灯光照了照,把后一把扔在了桌子下,将留下的一把重又包着放在了桌子角。爹把留下的一把包起来,老大涨红了脸,激动得从床上站起来,说我找得对了爹?
爹说我再也没啥儿给你传的了。
老大说这活儿你真的没有教给桃?
爹白了老大一眼,端起桌上的参泡水,说桃是贡姓的人?
老大说要这样——今夜——把桃——给你——留在这儿?
爹在床上猛地动一下,将手里的杯子摔在老大身子上,吼着说老大,我是你爹我不和你一样是畜生,对你媳妇好你就对媳妇孩娃好,对媳妇不好你就对桃好,你不想对桃好是不是一个人想独吞了那口旺金洞?
老大没有急着说啥儿,看了爹,拍了身上的水,弯腰拾起地上的搪瓷缸,从脚面上捡起几片泡成白浓浓的参片儿,丢进搪瓷缸,把瓷缸推到桌子上,慢慢说,爹,这旺金洞的一半真的要我分给桃?
爹说离了桃你能卖出大价吗?
老大说那我就和桃搬到山上过日月,挖完这一眼井洞要合适我就和桃过上一辈子。老大说和桃过一辈子,桃的一半金货就也是我老大的,不过一辈子那一半就白白被桃拿了去。老大这样说时不看爹,只看着桌上的搪瓷缸。倒是爹一直盯着老大的脸,盯着老大的嘴。爹本来要说啥,可爹一时又没说,只在嘴角上挑出了一丝笑,就像嘴角上落了两片黄柳叶。这时候桃从院里进来了,桃把湿衣裳搭在外间屋里让它滴着水,到里屋看了看地上爹搪瓷缸的水,说还有啥活儿要干吗?
爹说你们都早早回去歇了吧。
桃和老大就如两口子一样并着肩从爹的屋里走去了。老大媳妇领着闺女回了娘家住她的满月亲。
他们走去了,爹说二憨把大门屋门都闩上,我就把大门屋门都闩了。回来立在屋中央,我看着爹脸上依旧挂着笑,不知道老大和桃走了爹为啥还在笑,爹笑着我想过去像老大一样把爹掐死在床上。他给老大和桃找了旺金洞,把找金线、识旺金的活儿传给老大了,可他没有给我找金洞,没有传给我找线识金的绝活儿。我问过爹,找到溪水沟的旺金我就问了爹。我说爹,我也要一个旺金洞,爹说你憨憨傻傻你能挖金呀。我说爹,老大挖那金洞得给我一份儿,爹说我留给你的金货比那金洞多几倍。今夜儿老大最后学会了识线找金的绝活儿。今夜儿老大说他要和桃过上一辈子。今夜儿桃和老大走了,爹脸上的笑还噼里啪啦黄土墙上的泥皮样往下落。
我说:爹,你真的就让老大和桃过日月?
爹笑着看了我,说:让他们过去,你爹我能看见他们的结果哩。
我说:嫂子和侄女们咋办呢?
爹说:睡吧你,有金货还怕没有她们的好日子过?
我说:后天你过寿杀一头猪煮煮能吃一个月。
爹说:睡吧你,过完寿你爹就活不了几天啦。
我看看爹,爹说他活不了几天,就像说一只快死的猪或羊,脸上除了病黄黄的笑啥儿也没有,爹都不怕死,我就轻快快倒在床上睡去了。
睡得好舒坦。
哗哗啦啦到了爹的生日这一天。
生日这天好凄寒,凄寒得就如下了一场雪。
村人们说爹生日的前两夜老大都在桃租的屋里过,说头半夜老大和桃先是在床上快活得狼一样叫,号叫声暖烘烘地传出来,撩得左右邻舍都在床上翻着睡不着,后半夜两人打起来,老大把桃的衣服撕了扔在门外像扔掉实在不能用的抹布;说桃不哭,也不叫,一下揪了老大裆里的那个东西疼得老大向桃跪下了。说到了第二夜,桃正在屋里睡,老大进屋用被子蒙了桃的头,差一点把桃捂死在床上,桃就又向老大跪下了。跪下了,桃就侍奉了老大,两个人又在床上快活到天亮,闹得人都把耳朵贴到他们的墙上听动静,听桃那快活时春猫样哼哼叽叽的叫。
我想去桃的脸上看她那快活时哼哼叽叽叫着的红晕,也想看她脸上老大用被子往死里捂她憋出的紫块儿。到爹生日这一天,我早早起了床,立在门口上,把桃等来了,桃的脸上却啥儿也没有。桃脸上还是那几个撩人的黑点儿,还是在秋凉里就泛红的一张城里人绸缎一样滑润的脸。桃手里掂了一兜菜,鸡、鱼、肉、青菜,还有一瓶酒。
桃来给爹过生日。
桃要烧一桌好吃的菜。
我盯着桃那一张粉淡火苗似的脸。
桃说你爹起床了吧?
我说老大没打你?
桃说你爹活不了几天啦,你爹死了你就不再逞能了,那时候我不叫你听我的我就不是桃。
这样说着桃便进了院子里。爹坐在院里的日光中,晒着暖儿眯着眼,脸上的如意埋在灰土似的病脸里。桃来了,他睁开眼,说老大呢?
桃说老大一早去镇上买份礼物送给你。
爹说老大打了你?
桃说老大不想把一半的金洞分给我。
爹说桃,老大是贼心,你现在不想和老大一道上山还来得及。
桃在洗菜。桃洗着菜把手硬在半空里,让青菜上的水哗哗啦啦流,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爹的脸,说我不和老大上山你给我一点金货把那金洞全都给老大?
爹看着桃的脸。说你侍奉我到死我亏待不了你。
桃笑笑,摇摇菜上的水。说你没病,你再年轻十岁我就侍奉你,可眼下,我还是侍奉老大吧,老大他年轻,我看上了这眼金洞的一半金。
爹脸上浮了一层白,默了半晌说:你跟着老大会吃亏的桃。
桃端着洗好的菜筐站起来,说:你怕吃亏的是你家老大吧?你怕我要了我的一半老大还要把他的一半给我吧。你放心,桃端着菜筐烧饭去,边走边又回头说,我侍奉你们贡家这么多年,我桃有良心,是我桃的一钱一毫也不能少,不是我的一钱一毫也不要。
桃进了灶房里。
爹又平平静静晒暖儿,把脸塞到日光里,把眼眯起来,和舒舒坦坦死了一样儿。
灶房里桃的切菜声,雨水一样汪了一院落。还有炒菜声、油炸声和噎人的香味,门里门外四处地跑。我倚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桃炒菜,看着桃和我娘样和老大媳妇样进进出出忙得脚在地上飞。我说桃,好香哩。
桃说香不了几回啦,脸上的黑点叮叮当当跳了跳,又把一个炖鸡盛到盆里了。桃烧了许多菜,盘盘盆盆摆了一桌子。爹不死一年过个生日该多好。可爹快死了,爹得了绝症说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桃摆了酒盅倒了酒,把爹扶到正座上,日光照在爹的脸上像照着一个老茄子。爹把老茄子似的脸动动对着大门外,说老大去镇上买啥礼?就是去报丧也该回来了。
老大就果真回来了。爹的话音一落老大便进了院落里,两手空空,一脸生气,说我不回来你们就吃了,都先去把东西抬进来。
爹说买了啥?
老大说老二是憨子我得管你生老病死养老送终啥都得买。
爹说寿衣也买了?
老大说该买的全买了。
爹的脸上便立马白起来,像那老茄子上落了霜。他把头往东边歪了歪,从屋门望到大门外。大门外的板车上插了一口黑棺材,棺头上的奠字在日色中闪着光。爹望了那口棺,脸上的白霜又立马有了霜冻的青颜色,手在桌子边上抖了抖,把目光落在了老大的脸上,要说啥时,老大却忽然先说了。
爹,你清楚你的病,我都问过大夫啦。
爹哆嗦着手没说话。
老大说:别到时候措手不及,我一上山挖洞就再也没工夫去买这些了。
爹把哆嗦的手搁在桌子上。
老大说:全是好货,纯柏木,人家做成了五年没人买得起,我到那儿不犹豫就给你拉回了,爹望着老大的目光软下来。
老大说:抬下来吧,抬下来再吃饭。
桃说:我也去抬?
老大说:全柏木你不去我和老二抬得动?
爹的手不再哆嗦了,脸上的霜白也有些润和了。
老大说:走,二憨,你和桃抬大头,我一个人抬小头。
桃望着爹。
说你这年龄也算高寿了,老大买这大礼照这儿的风俗也是喜事儿,你明白一世也该想开些。
爹望了桃,又盯着老大说,买的寿衣呢?
老大说,在里边放着哩。
爹说,多少套?
老大说,最大数,十二套,全缎全绸。
爹说,先抬到西边屋子里,用两条板凳架起来,在里边装上粮食镇住邪,我离死还早着哩。
十五
老大和桃给爹过完生日就上山开挖金洞了。
桃和老大请人往沟里修了路,在那崖边盖了房,只半月工夫就开始淘金了。我不知道那金沙旺到了几成上,村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旺的金。买金沙的人一群一股朝西山梁上拥,在溪水沟搭了棚子住三天才能买到一筐金沙。冬天里淘金的外乡人没有几个回家的,都想多淘老大和桃几筐沙。我后来去过溪水沟里一趟儿,那半崖头上挖了一条台阶路,淘金的人背着沙袋从那红沙石台阶上走下来,水从背上哗哗啦啦流,整个衣服都湿成一片儿,结成薄冰,又白又亮和桃的脸色差不多。
原来这金沙洞里是一条水沙线。
水沙线最易塌方,老大就一个外人也不请,在崖上一炮也不放,只挖出一条小路,在洞口刨出一领草席大小一块窑洞儿,刚好能架起一个拉轮架,又能站下一二人。老大怕挖坏了水金线,他不让第二个人下那竖井洞,自己在洞里穿了一套打鱼的人穿的黑皮衣,从洞下拉出五桶水,挖出一筐沙。桃穿了红风衣似的红雨衣,在洞口倒水和收沙金钱。走进溪水沟只要拐过第一道弯,就能看见桃坐在崖壁上就像一尊红菩萨。到了崖头上,才看见桃的一堆火红里露出了她冷白的一张脸。
桃说二憨,在这儿给你哥帮帮忙。
我说夜里呢?
桃说夜里你还回家呀。
夜里淘金人都回村里、棚里睡去了,桃和老大就搂住睡在那崖下的两间瓦屋里。瓦屋里有煤火,有吃食。煤是想买沙金的人从梁下背来的,鸡、鱼、猪肉是淘金的人从村头菜市上捎来的。桃是省城的人,桃爱吃鸡鱼,老大下井从水里挖沙金,又冷又掏力,上来就吃猪肉、喝白酒。桃和老大的日子像爹说的过得舒舒服服,可桃让我天黑了回到村里睡,我当然不会帮老大拉水拉沙金。
我从西山梁上走回来,爹说金旺吗?
我说一筐能卖两张哩。
爹笑笑。爹笑笑啥也没说。
老大和桃自打走进溪水沟里再也没有出来过。老大媳妇被干部叫去绝育了。那一天,爹笑笑说贡家断子绝孙了,命里注定断子绝孙了。
爹快死了。爹快死了听说啥儿都是笑一笑。他每天只喝半碗汤,白面汤里金子样有一层鸡蛋丝。爹总说他快死了,却一天天活下来,每天日头出来他都让我背他到门口日头地,坐着看那去溪水沟里淘金的人从他面前走过去。回来的人说沙金越来越旺哩,只是得拉出六桶水才能拉出一筐沙。桃把一筐沙钱涨到三张。三张虽然贵,可淘金的人仍然排队去买沙。爹听了没有答话,那脸上的笑却好长时间挂着没有收起来。
爹快死了。每笑一次他都回来说他活不了几天啦。到听说一筐沙从井里挖出来得拉出七桶水时,爹笑着从外面拐回来,让我把他箱里的寿衣取出来。那寿衣又光又滑,散满一张床。日头已经落下,窗上是黄昏的光亮,从溪水沟回来的淘金人的脚步声,从冬天的寒冷里一下一下走进屋子里。我要死了,爹笑了笑说我真的要死了,你看日头都已落到山后了,我们家的窗上还有一抹儿红光亮。
我去看窗户上的光,倒真的看见窗上红亮亮有落日的颜色在上面。我拿手去那日光上摸一下,手的影儿像麻雀一样在窗上落下来。日光暖暖的,在这冬天里仿佛煮过的水。爹说日头早已落山了,这光亮是他要死前的一个预兆。从屋里走出去,去看老大媳妇把夜饭烧好没,一出门才发现天真的早已黑下来。原来爹是知道他要死了的。我怕爹忽然死了去,他说他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可他一丁点儿还没给。他不能没给就冷丁儿死了去。我不知道爹有多少金子多少钱,不知道钱和金子都放在哪儿。我从黄昏后的黑里走回去,爹屋里的窗子照旧黄灿灿的亮,照旧像落日的一层光。
我说,爹,外面天黑了。
爹没有回头,说,日头落山了吗?
我说,村里都有人照着马灯走路了。
爹回头看了一眼窗上的光。我要死了,爹说,今夜或是明天。
我说,我啥都没有呀?
爹在数着他一件件的绸寿衣。你要啥?
我说,要媳妇。
爹把寿衣再一件一件叠起来。还要和桃那样的?
我说,该死的老大把桃要过了。
爹把叠好的寿衣放到他的床头上。不想要个孩娃儿?
我说,要,我叫我媳妇生个男孩娃。
爹转过身来坐到床沿上,窗上的光亮愈发黄黄灿灿了,屋子里好像早时的日光从窗外透进来。我看见爹坐着,脸在那光里红得像桃的红裙子。就是在老井洞挖卖沙金,桃天天撩起裙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他的脸也没有这样光亮过。
二憨,爹叫了我一下,说爹把你的事情全都安排了,在县城你姑家房后给你盖了一栋房,把你的钱和东西全都给了你姑掌管着。爹死了你就到你的姑家去。你姑已经给你讨了一个媳妇等着你去结婚生孩娃。爹说那闺女一点不比她桃长得差,做饭、缝衣样样都能拿得下。
我说夏天也穿红裙子?冬天也穿红线衣?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让她穿啥就买啥。
我说和桃一样会烧城里人吃的菜?
爹说你有钱有金子想吃啥上街去买啥。
我说你真的今夜儿就死呀?
爹又回身去叠他的绸寿衣,叠着爹说他死后只有一件事情让我办,就是不要让别人知道他死了,不要往贡家坟上埋,说他死了就悄悄把他背到东梁子最西的一个废过的井洞里,那儿早有棺材备好了。说把他装进棺里钉好,把洞口封了,一辈子不告诉任何人说把他埋在了那个废洞里。
我说,桃问呢?
爹说,你死了都不能对桃说把爹埋在哪儿了。
我说,老大和他媳妇要问呢?
爹说,连你姑都不能说你把爹埋在了废金洞。
爹的话使我身上的气儿一动一动地跳,我觉得我二憨忽然间变得了不得,老大和他媳妇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我当然说不知道爹埋到哪儿了。可我最怕的是桃压根儿就不问我把爹埋到哪儿了。爹说东山梁最西的废井洞是耙耧山脉最远的洞,是爹偷着挖金时的第一个洞,淘完那一洞沙金,村里还不知道这耙耧一带的山梁上,梁梁都是有金的。要把爹背到那儿埋了去,我从天黑出村,至月落星稀,怕还走不到那一眼井洞里。
我说,你死了桃会找你吗?
爹把最后一件寿衣叠起来,说她不会不找我。
不找我就白白埋了爹。可桃找爹的尸首干啥儿?我想再问时院里有了脚步声。老大媳妇给爹送汤了。她的脚步声一传进屋子里,窗上黄灿灿的光亮忽然就没了,一下子满屋黑起来,黑得糊糊涂涂,人像堵在了塌方的井洞里。
嫂说,咋不拉灯哩?
爹说,二憨,去把汤接来。
嫂说,老大的井洞里拉出九桶水才能系上一筐沙,一筐沙价涨到五张了。
爹说,你去给老大说让他沿着金线挖,千万不要让外人进去把金线挖歪了。
老大媳妇走去了。我把汤端到爹身边,看看那黑下的窗户上,老大媳妇走了仍然没有刚才黄黄灿灿的光。
我说拉灯吧?
爹说把汤放到桌子上。
放下汤我到老大媳妇那儿吃饭去,回来去墙上摸那开关绳,爹说睡了吧,拉啥儿灯,我就摸黑倒在床上睡去了。来日一早醒来,把灯拉亮,看见爹齐齐整整把他的十二层寿衣穿在身子上,脸色红红亮亮,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像是躺在那儿轻轻地笑。
我叫了几声爹。
爹没答我。
他说死就死了。
真的是死了,脸笑着却和冬天一样的凉。
爹死了还喝了那满满一碗黄灿灿的鸡蛋汤,空碗放在桌边差一点落到地上去。
爹到底是死了。
得到天黑才能背他出村去东梁最西的废井洞,一天的时日有人问爹咋不去门外晒暖儿,我该咋说?在死过的爹的床前站了,用被子把爹盖了,我忽然想起有人问了我就说我爹睡着了。
我走到门外去。
村街上有了脚步声,不消说是去西山梁的溪水沟买沙淘金的人。我想对他们说说我爹躺在床上睡着了,还活着,睡醒了就到门口晒暖儿。我打开院落门,冬天的日头和昨夜儿我家窗上的黄光一样儿,红光灿灿地照过来。淘金的人从我家门前走过去,走着走着忽然不走了。有村人从西山梁上跑下来,边跑边唤,嗓子扯得又白又亮就像一条河。我朝那边望过去,看见那跑下来的人像从山上滚下来的一团红火球,只消一眼就认出那是两个半月没有下过山梁的桃。我远远地望着桃,在日光中把眼眯起来,听清了桃扯着嗓子唤的话是快些吧——不好啦,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快些吧——洞里塌方把老大淹到里边啦——
大冷的天,桃跑着就像滚着的一团火。一早去梁上买沙淘金的人听到桃的唤话就立在村口不动了。
我听到了桃在叫二憨。
十六
老大果然是被塌方后冒出的泉水淹死的。
村人在桃的叫声中,怔了怔,都朝西山梁上跑过去。是去挖沙金,不是去救老大。都知道水金沙有一日忽然冒了水,沙金就会顺着泉水翻出来。到溪水沟口时,沟里的溪水比往日大了多,浑黄着,像刚下了一场雨,把溪水两边的白冰冲化了。满沟都是冰裂声和淘金人的脚步声。老大是我哥,我和桃跑在最前边,爬上半崖的井洞口,日头已经黄暖暖地照过来。翻出井口的泉水里,沙子像煮在锅里的豆样滚上来,顺着崖壁流下去。有人在沟里捞沙子,卷着裤腿在溪边一把一把将翻出来的沙金捞到沙袋里。站在井口的几个男人们,问桃说老大在哪里?桃说一早下到井里往外拉积水,拉到第九桶,她听到老大一声叫,往井里一看,不见老大,只见这泉水往这井上翻。
村人们说,救出老大,这井你们还要吗?
桃说谁救出老大给谁五筐沙。
没有你的话,村人们说这是贡家的井,得由二憨说了算。
桃被人噎一下,脸立马白起来,如红羽绒大衣上僵了一张白亮亮的冰。
我说老大能活吗?
村人们说早憋死到井里了。
我说谁把老大救出来埋了,这井口就给了谁。
村人们看看我,有一个数了数井口的四个人,说就我们四个了,然后坐下吸了烟,差一个回村找了卖肉用的抓钩儿,把抓钩系在麻绳上,像在井里捞桶一样放下去,三下五下就抓住老大的下巴,把老大从沙金井洞打捞上来了。
老大的脸是紫青色,身子裹在灌满水的水衣里,胖大得就像一头全黑毛的猪。在那水衣上,他把头歪着,闭了的眼里衔满了旺金沙,手里还提了装沙金的筐。老大从井洞上来后,取抓钩从他下巴上取出了两块黄灿灿金子一样的肉。我想叫桃看看那金子样的肉,却忽然想起好一阵不见了桃。沿着崖壁上的红沙石,我叫着桃——桃——朝那两间瓦屋走过去。屋门是关的,我站在门口说,老大上来了,你不去看看老大呀?
桃不理我。
我推开屋门,屋里没有桃。
桃走了。
屋里连桃的一件火似的红衣都没有。天冷得很,墙角的煤火红红的烧得如桃的红裙子。
屋子里乱得像猪毛,床上的被子一头耷在脚地上,一头扔在桌子上。有一个小箱子被人砸开了,在屋子中央像掉了牙的嘴。还有桌子的抽屉,全开着,被翻得乱糟糟,连桃和老大用的尿盆都被踢到了锅边上。
桃走了。
当天就把老大埋在了坟地上。埋老大时候,有人发现老大和爹找的柳树沟的金线比溪水沟的还要旺,是从来没人见过的干沙旺金线。可老大死了。老大媳妇立在老大的坟边上,看了看说埋了吧,四个人就把老大入坟了。从坟上走回来,我扯了老大女儿的手,又软又热和桃的一模样。是农历十一月中,月亮满满圆圆印在村头的天空上,清亮亮像老大的两个闺女的脸。有狗在村街上叫几声,哑嗓子和桃回村唤救人时一模样。在狗的叫声中,买卖金子的人,踩踏着月光朝村里租出去的一排房子走过去。村头卖牛肉汤的人家,正在那儿收拾锅碗,叮当声和煮牛肉的香味在冷死人的夜里暖暖和和荡过来。能看见牛肉锅下正旺的火,就像夏天桃用手撩起的红裙子。
老大媳妇说,还给爹烧一碗鸡蛋面汤吗?
我说,爹喝牛肉汤,我去给端一碗牛肉汤。
老大媳妇说我回娘家了,她舅在家接我哩。
到牛肉锅那儿,我要了八两牛肉丝、一碗牛肉汤、三个白面馍、两棵大生葱和一勺牛筋肉,半勺红辣粉,蹲在路边吃完了,身上没有钱,答应给半筐旺沙金,就从牛肉汤棚下往家走。路上我见了老大媳妇连夜回娘家,还见了没有睡的狗。月光很厚,像在地上铺了几层透亮的布。我走着牛肉汤的味儿从喉咙翻出来,把嘴前的冷气冲得抖抖动动。浑身都是热,我脚底下好像有了火。看看头顶,星星稀着,却蓝得晶莹。路上连牛蹄的印儿都能看得到。村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刚好去葬爹。
我打着饱嗝往家门口去,没走下门前的沙堤,猛地看见桃从我家门口闪到了沙堤边。月光里桃的红羽绒衣颜色有些暗,像一团火里夹了一团黑的烟。桃上来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到一棵树影下,说二憨,我没见过像你们村这样无赖的人,我人还在溪水沟,就都跑到那两间屋里抢开了,把我的钱和东西抢得一点都没了。
我说钱没了?
她说一分一文都没了。
我说你咋办?
她说你爹是咋样死了的?我进屋拉开被子一看,寿衣都穿到身上了,差一点把我桃吓死到屋子里。
屋门原是锁了的。我想起桃身上有钥匙,我说你在屋里翻了吧?桃说看了你爹放钱和金子的木盒儿,那盒早八百年都空了,说像你爹这样和金子打交道一辈子,这时候哪还能把金子放到木盒里。桃这样说着,拿手去我脸上摸了摸,把埋老大弄到脸上的黄土抚弄掉,又把手插到我头发上理了理。我觉得我头上像有几根柴棒在动着,便抬手把桃的手一下打到一边去。桃愣了,桃说二憨,我可是对得起你们贡家了。
我说,我把老大埋到坟上了。
桃说,你爹呢?
我说,明儿挖墓。
桃说,不出殡请响器?
我说,爹不让。
桃说,偷埋?
我说,不偷埋。
今夜和你来守他一夜,桃说你爹对得起我了,临死还给我一个井口儿,只是我桃没有挖的命。桃说着起身往村头那儿走,说回去拿自己的被子来,再系一条长围巾,让我在这儿别动候着她。我看着桃走进了月光里,像一团暗火朝她的租房那儿走去了。桃走得很快,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树影下的月光一片一片,被落过叶的枝条割得零七碎八。我从树后走上沙堤,看桃拐进胡同了,立马回到家。爹在床上躺着,果然被子被桃揭开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木箱开了盖儿,放在桌子上。从窗口进来的月光,白蒙蒙一片洒在屋子里。我说爹,桃来过了吗?爹没有理我。我站在屋里朝别处看了看,二话没说就把我爹背上了肩。
桃还没有从那租房折回来。村里静得能听月光的落地声。我背着爹快步从村街上穿过去,该死的狗叫劈头盖脸地响。狗从房后冲出来追着咬。爹的寿衣穿了十二层,人本瘦得如老死的羊,可那十二层单的棉的裹起来,在我背上就像一个又满又圆的麻袋了。月光像水,黑绸青绸的寿衣在月光中闪着亮,那亮光在我身上滑动着走,起起落落,像我二憨划的一条船。狗在后面追咬的叫声清清脆脆,有几次差一点咬了爹脚上的老寿鞋,这时候我就弯腰摸起一块石头砸回去。我终于砸到了狗头上,它叽哇一声就卧在地上不动了,眼看着我把我爹背出了村。村后有一块小麦地,小麦在月光中半立着,影儿头发一样朝着麦垄的一边倒。我从麦地走过去,寿衣太滑,爹从我肩上滑下去,脚拉在麦垄上,我听到吱吱啦啦的脚步声。天上有云,云影烟一样飘过来。爹说二憨,你拉了我的脚。我把爹往肩上耸了耸,云影就从我和爹的头上飘走了。我回过身去,看四野空空静静,把爹耷到一边的头朝我肩上靠了靠。爹的头上戴了黑绸套花帽,摸上去就像一个半大的黑皮瓜,帽上的绣黄边儿,就是没有剪断的西瓜藤蔓儿。天冷得很。我身上有汗。背着爹走到东山梁子脚下时,我听到身后隐隐有了脚步声,像鼓一样敲在村街上。过一会儿,又听到了二憨——二憨——的唤叫声。是桃在追叫我。桃从我走过的村街上,跟着狗的叫声出来了。我看见桃像一团暗火一样立在村街口。她在找我把爹背到哪儿去了。我不理桃。爹说快走吧二憨,慢一步桃就追了来。我背着爹往东山梁上去。小路,坡陡,我背着爹真的如背了一头褪了毛的猪,又滑又沉,我只稍一松手他就往下坠。我想丢下爹坐下歇一歇,可桃的脚步声咚隆咚隆敲得和乡里男人擂鼓一模样。我背着爹的尸首,喘着粗气直往山上跑。该死的桃,她还用手电筒往这照了照。好在灯光像日光下的金子样一晃过去了,桃还没有真的看见我。桃叫我的声音清清脆脆地顺风刮过来。我爬上东山梁,月亮近了我许多。能看见月亮上有人在走动,能听到月亮上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朝四野望过去,每一道山梁都像死在冬夜的一条牛。遍地都是死了的牛。我出了一身汗。衣裳糊在身子上。把爹靠在一棵树上歇了歇,桃就从另一条道上照着手电上来了。我看见了桃的红颜色,像一团暗火烧在梁头上。该死的桃,汗没落就又逼我背上了爹,逃火灾一样朝东梁的西头跑去了。
我的脚步声锤子样砸在梁路上,被我踢起的石头朝山梁下边轰轰隆隆滚下去。
桃朝我这边跑来了。桃边跑边叫我的名,手电筒的光亮在我和爹的身上不断地晃。我不能叫桃追上我,可桃照过来的灯光越来越明亮。我听见桃的脚步声一下一下就响在我的脚跟上。我听见桃拉着我的衣襟说,二憨二憨你站住,我桃只给你说上一句话。桃说她只给我说一句话,可爹在我肩上说,二憨,你只要站下来,就啥儿都完了,咱贡家啥儿都完了。我说我咋办?桃跑得那样快,立马就要赶上来。爹说你把我扛到肩头上,前边有坟地,你从坟地插到一条小路上。我照爹的话,把他像木柱一样竖起来,又一下扛着爹的肚子站起来,爹腿前身后,我抓住他独腿上的长寿袍,果然就跑得快起来。果然就看到了一片乱坟地。坟地里的柏树在月光中像黑帐布。我钻进帐布里,在坟地跑了一圈,找到了那条布带子一样的路,终于就从山梁上走到了一条东西长的狭沟里。
我听见桃在山梁上不断声地叫。
我顺着山梁下的小路朝着梁西走,月落时候走到了沟尽头,桃的叫声就和月落一样没有了。我不知这沟的尽头是哪儿,把爹扶坐到一个田埂上,站起来尿了一泡尿,回过身来看见东边有了白。
爹说天亮了?
我说天亮了。
爹说把桃跑掉了?
我说把桃跑掉了。我说你说的最西的沙金井洞是在哪条岔沟里?爹不理我,他把身子一歪,滑倒在了田埂下,窝在那就像蜷在墙下睡着的猪。
冷得很。能看见沟底有一片白亮的冰,如孝布一样绷在小河上。有一只黄鼠狼,从爹的头边跑走了。这地上一季种的是豆子,地头上还堆了一堆老豆棵。我把那豆棵一捆一捆抱过来,严严地把爹盖起来,又用手按了按,拿指头在爹嘴前的豆棵上捅出圆圆一个洞,站着闻一阵苦黑的豆棵味,朝山梁顶上走去了。
我去找山梁最西的沙井洞。
这一夜我不知跑了多远的路,路过河边时,我弄块冰凌放到嘴里去,化着往梁顶爬过去。爬到梁顶上,看到那一条条牛背似的山梁上都有金子的光,又明亮,又刺眼。黄灿灿如淘出来的金粉晒在山梁上。
我终于找到了爹说的那个废了的沙井洞。在一片槐林里,很远我就看见挖洞时的废土堆在岔沟的最下边。废土上长满了狗尾草、白蒿草和满是齿儿的毛毛草。我顺着那土堆边的小路走进槐林里,看见林子里有狼屎搁在路中央。
这是葬爹的好地方。
可我走到那半间窑洞的口上时,桃却从洞边朝我走过来。桃穿了她通红的羽绒衣,围了又长又厚的红围巾。日光里桃就像烧旺的一团火。桃过来立在我面前,说二憨你跑了一夜为了啥,人死了埋到哪儿不是都一样。我不理桃,从桃身边走过去,往那洞里望了望,见那洞口用乱草封盖了,把乱草扒过去,洞就露出来。这是我家最早的废井洞。全村人没有开始挖金这洞就废了。没有人知道这儿有这洞,在耙耧山脉挖遍金子也没人来这挖,这半截山梁没有人烟也少有金。我弯腰走进旧窑洞,见窑地上又平又干,垫了极厚的生石灰。石灰地上分开放了两根方柏木,柏木上架了一口黑棺材,棺材上的奠字黄亮如金。棺材的盖儿错着口儿放在棺材上,盖顶上有一张草席搭盖着,黄枯枯有股干腐的味。
不知爹是啥时把这棺材弄来的,我立在棺材前,看到有个虫儿在棺材席上爬动着,我把那草席掀掉了。
桃走进来站到那席边上,她说你爹哩?我说在梁上。桃说二憨,你不是想找和我一样的城里媳妇吗?你爹是吞金死了的,那绝症不会说死就死的。我知道你爹活着时候把他的金货、金粉全都弄成珠子了,和玉米粒儿一样大的金珠子。他是吞这珠子死了的。他的金子全在他的肚子里,不在肚里他不会让你把他埋到这。桃说这地方我听老大说起过,说是你们贡家挖的第一眼沙井洞,没淘多少金子就废了。你爹为啥要你把他埋到这?就是因为他吞了满肚子金。桃说二憨,你想和我结婚吧?把你爹肚里的金子取出来,你要我桃咋样都行的。结了婚我桃侍候你二憨一辈子,想吃啥我烧啥,要我咋样我都听你二憨的。
日光从洞外照到了洞里边,桃这样说时把她围巾解开了。洞里温暖,桃的脸又光又亮,透了红颜色。我看着桃的脸,我数着桃脸上统共有几个黑点儿。
桃说你不信我吗?二憨。
我数着桃脸上的黑点儿,想起桃在溪水沟站我肩上时和白蛇皮一样斑斑花花的小腿儿。
桃忽然瞟我一下,弯腰把地上的草席拉了拉,把又长又厚的围巾搭在棺材上,三五几下把她的红羽绒大衣脱下来,铺在草席上,又把红毛衣朝头上卷着脱掉,叠成枕头放在大头棺材这一端。桃接着脱了裤。桃把她的裤子搭在棺材的正腰上。我没想到桃脱了裤穿的是件红毛裤,红毛裤脱了是件红绒布的衬裤和衬衣。桃把她红的衣服全都铺在席子上,席子上就像着了一地火,连漆黑的棺材也红灿灿地亮起来。桃不看我。桃说我对你真好假好只有你二憨知道了,你没了爹,没了哥,我桃不嫁你你咋办?桃说着跪下来,把铺在地上的衣裳弄平整,就把她的衬衣衬裤脱掉了。桃的身上白得就如新房墙上涂的粉,光光嫩嫩,在窑洞散着温热的香味儿。我从来没有闻过这味儿,从来没有见过女人脱得这么光。而且这女人是从省城来的桃。桃顺着棺材的走势躺在棺材下,白白亮亮在烧旺的一片火红上,身上热暖暖的气儿像一丝一丝的烟样顺着黑的棺材往上升。她说来呀二憨,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大冷的天你不会快一些。我站在棺材头上望着桃,桃冷得像摇铃一样叮叮当当把身子抖了抖。我朝桃的身边走了走,我看见桃的身上有了冻出的小疙瘩。看见了桃的白蛇皮样的小腿肚我想去摸摸桃。桃的身上肯定又热又软。我想去摸摸桃的小腿肚,小腿肚上的米粒疙瘩一定和黄金米粒一样儿。日光从窑的门口照进来,灿灿了一片盖在桃的头发上。桃的头发和她身边的棺材一样黑,在日光中流着像一团涂抹棺材的黑汁儿。棺材架在两根方木上,柏木板的棺材味和地上的石灰味,湿乎乎地在窑里水样流动着。桃的身下是红的火,桃就是火上的白火苗。我想先摸摸桃的馍似的白奶子。桃的白奶子肯定又热又软就像里边装了一兜烧过的水。我蹲下去摸桃的白奶子。桃正拿毛衣毛裤往她的身上盖。桃看我慢慢蹲下了,桃忽然坐起来,拿手在我脸上摸了摸,把我的头发理了理,说你真想和我结婚吧,看你可怜的,这么大了连女人都还没沾过,没爹了,没哥了,我桃不管你再也不会有人管你了。桃说着伸手去摸我的脸,去解我的衣扣儿。我的嘴唇有些抖,身上的骨头慢慢软起来,血水哗哗啦啦流了一棺材,流了一墓洞。一个墓洞都是血红血红的。桃用手去解我的衣扣儿,我说桃你真的和我结婚呀?和我睡觉呀?
桃说你还等啥儿?结了婚我领你去城里过日子,这一辈子我桃都侍奉你二憨。
舔舔嘴唇,我一伸手抓住了桃的白奶子,就像猛地抓住了一个刚出笼的馍,就像抓住了一只又软又绵、又热又暖、又蹦又跳的白兔子,可这会儿我肚子下面忽然胀着疼,桃让我快躺下时我小肚的下面胀得要炸开。我想尿。我立马就要尿到裤子上。我丢开桃的奶子站起来,跑到窑洞口儿把裤子解开口了。我想一尿完就回去扑到桃身上,像爹和老大一样扑到桃又白又嫩的身子上,可解了裤子我却一丁点儿没有尿出来。窑洞外金光一片。我看见山梁下那块去年的豆地中,爹从那堆豆棵儿里钻出来,站在日光下,把寿衣上的豆棵捡下来,一跳一跳朝着豆地那边走去了,转眼如一头又肥又大少了腿的黑猪一样跑丢了。
爹就没影了,他跳过去的豆地里落着几粒圆圆的金豆儿,灿灿的光色剌黄剌亮了半个山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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