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小说，开头就赢了

这里的“好小说”，仅限于我非常个人的审美。

我眼中的“好小说”，首先要故事好，也就是故事吸引人，让人有兴趣读下去，有欲望知道后来怎样了，毕竟小说最基本的功能是消遣嘛。

再者要主题好，这是三流小说与伟大小说最明显的区别。同样是写爱情，一个局限于个体的小情小爱，一个以个体的情感叙述时代与人性，这两者带给读者的冲击天差地别。

最后是技艺好，包括逻辑编排、视角选择、文笔，等等，这属于手艺活儿。精湛高明的手艺就像能说会道的导游，用最优的路线、最恰当的讲解词，带你身临其境，充分领略全景；精湛高明的手艺创作出来的小说是艺术品，散发美感。

不过，倘若不想被剧透，不被粗糙甚至偏颇的简介带偏，以上的“三好”，似乎只有将小说读完或读到一半才知道。

其实也不一定，如果严苛一点，小说的水准在第一页第一段就可判断。

好的小说，开头就赢了。

比如我极爱的《我的天才女友》，开篇第一段是这样写的——

“今天早上里诺来电话了。我以为他又要向我要钱，我准备好了拒绝他，但他打电话却是另外一个原因：他母亲失踪了。”

一共只有47个字，却信息量极大。

包括，说了三个人物——儿子、母亲、“我”，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儿子会打电话找“我”说他母亲失踪，说明“我”和他母亲关系不一般；“我以为他又要向我要钱，我准备好了拒绝他”，说明“我”对其的态度有些厌烦。当然，还说了这个儿子有多次找别人要钱（是要钱，而不是借钱）的行为，可见其经济情况、能力、品格存在问题。最重要的是，说了“事”——“他母亲失踪了”，这让人好奇，想读下去，想知道她去哪儿了？她为什么失踪？是遇到危险了还是自主离开了？根据已有的人物关系信息，可知这位“母亲”年纪可能已经很大，这让“失踪”更加具体和立体，于是读者更好奇了。

富含信息量、让读者充满好奇的小说开头，我读过的还有《佩德罗·巴拉莫》。这本书据说马尔克斯能倒背如流，并直接影响了《百年孤独》的诞生。它的开篇第一段如下——

“我来科马拉是因为有人对我说，我父亲住在这儿，他好像名叫佩德罗·巴拉莫。这是家母告诉我的。我向她保证，一旦她仙逝，我立即来看望他。我紧紧地握着她老人家的双手，表示我一定要实现自己的诺言。此时她已气息奄奄，我打算满足她的全部要求。“你一定要去看看他呀，”她叮嘱我说，“他时而叫这个名字，时而又那么称呼。我认为见到你他一定会高兴的。”我当时只能一个劲儿地对她说，我一定照她说的去办。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说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一直说到她的双手僵直，这才费劲地抽回我的两只手。”

母亲死了，父亲在哪儿“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母亲应该也很多年没见过他，“我”也不确定他的名字，因为母亲说他的名字会变，故事会发生在科马拉这个地方，大概是一个寻父的历程——小说开场给出诸多信息，却又处处引发更多疑惑，吊足读者胃口。而且，魔幻的色彩已显现。

给出丰富信息、让人对信息背后的前因后果好奇，并不是好小说开头的唯一写法。

同样是《我的天才女友》的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在她新小说《成年人的谎言生活》里又是这样开篇的，这一次字数变多了——

“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对我母亲说我很丑。当时他们在婚后买的房子里，那是在那不勒斯上城，圣贾科莫牧羊山上。他说这话时声音很低沉，当时所有一切——二月寒冷的天气、蓝色天光下的城区，父亲说的每个字都原封不动地留在我心里。但我溜走了，到现在我还在继续远离。这些文字试图讲述我的故事，但实际上它们什么都不是，字里行间没有任何属于我的东西，没什么真正的开始，也没有真正的完成：只有一团乱麻，没有任何人，就连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也不知道是否抓住了主线，或者说，那只是一种纷乱的痛苦，没有任何救赎的可能。”

与《我的天才女友》“字少、事多”的开篇相比，《成年人的谎言生活》开篇的信息密度就显得没有那么大了，而且似乎有一半的文字都是不明所以的废话。

但这恰恰也显示了两本小说的不同——《我的天才女友》是年长的人简洁明了地说故事，开头越简洁，后面的故事就越复杂。而《成年人的谎言生活》是孩子在说情感。开篇第一句“我父亲在离开家两年前，对我母亲说我很丑”，这是一句没有任何修饰词的、再简单不过的话，说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但想必每一个读者读了都会感到不适。因为都会感同身受，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倘若说自己很丑，那该是多么难过，由此对这位第一人称“我”感到同情，对父亲感到讨厌。也许你情感不那么细腻，读完第一句不觉这件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我”紧接着又告诉你了——当时所有一切，就连（至少是两年前的）天气、天光、城区，当然还有父亲的每个字，“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想而知“我”的伤痛有多深！

而后面的不明所以的话，是用混乱的文字本身来体现作者想要表达的混乱。混乱梳理不清，困在其中，那就产生痛苦，没完没了，那就心生绝望。读者也许读完这开篇第一段，不见得对故事有多么大的好奇（当然还是会好奇，父亲为什么要说孩子丑？有多丑？母亲听了以后是什么反应？），但已然对“我”产生了情感，或同情或看到自己的影子，总之这种情感，足以让读者为“我”的故事牵动。这样一开篇就让读者关心人物的写法，比通常非得让人物经历痛苦挫折才引起读者关心的小说，实在高明太多！

当然，这一段开头虽然着重奠定情感，但信息量还是不小的，比如父亲离开家、婚后买的房子、房子在那不勒斯上城，这都在为后文的写父母离异、父母以前和现在的阶级做铺垫。

以上三部小说都不（完全）是按时间或事情发展顺序写的，因而开头能有更多的发挥空间去埋信息或情感。那么按时间发展顺序的小说开头会如何呢？看看鼎鼎大名的《包法利夫人》——

“我们在自修室上课，校长进来了，后面跟着个没穿制服的新生，还有个校工端着张大课桌。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周克希译本）

好像信息少、情感无、很平淡？

那再看看去年豆瓣年度外国小说、备受追捧的爱尔兰90后作家的力作《正常人》——

“康奈尔按了门铃，是玛丽安应的门。她还穿着校服，但把毛衣脱了，只穿着衬衣和短裙，没穿鞋，只穿着腿袜。”

以我非常个人的喜好来说，那就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尽管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的开头，没有给出太多的故事信息，只点明了叙述者“我”的身份，即小孩、同学，这其实很重要。虽然“我”在包法利的故事中完全没有存在感，但“我”的身份给予“我”的视角，可以让“我”在描述包法利幼时的外貌、窘困时，天生具备自然、真实、有趣的能力。

我个人还很喜欢开头第二句，“打瞌睡的同学惊醒过来，全班起立，仿佛刚才大家都只顾用功似的。”这样力度轻微的揶揄讥讽，让我对全书的语言风格有了了解，对后文有了期待。

对比之下，《正常人》的开头，才是真的平淡乏味，毫无技巧。给出的信息仅限于人物的名字、其中一个人物的衣着。而这衣着描述，占了开头的大部分文字，在后文中再没出现过，也没引申出这样的穿着意味着什么（至少我这个读者没有领悟到），那么它就是废话，该被删除。

也许作者想通过衣着让人物的形象更具体，但效果实属苍白。

同样是开场引出人物，对人物进行描述以让人物形象具体，来看看老舍在《离婚》中的开头有多厉害——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35个字，人物有了，人物形象特点有了，人物的关系也有了。更重要的是，写得太有趣了！让人一看就提起劲儿来，兴致勃勃想要接着往下看！

关于写文章，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开头第一句话的作用就是为了让人有兴趣读第二句话——那么显然，《离婚》的开头轻轻松松地稳了，而《正常人》……

有的小说开头因为写了不必要的信息而显得没水平，有的小说开头又因为明明有重要信息却写成了“不必要”，而显得尤为可惜。

“1995年5月21日柏林时间下午两点半，北京——法兰克福的航班准时在机场平稳降落，法兰克福机场大厅的海关检查出口处三三两两地聚集着迎接亲友的人。身穿白色风衣的芮小丹站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静静注视着依次而出的旅客。”——这段开头，属于电视剧《天道》的原著小说《遥远的救世主》。

《天道》是一部传奇电视剧，故事好、立意高，是国产电视剧中非常独特的存在，值得一看再看。看过电视剧的我还要专门买来原著读，也是因为电视剧中很多内容我当时没有看懂或还想细品。由此，其原著《遥远的救世主》的水准肯定是有保证的。

然而，小说的开头又决定了水准有限。文字有多啰嗦无聊就不说了，重点是开头的“1995年”，与后面精确的几月几日几点几分摆在一起，被一笔带过，毫无意义。

前面我说，好小说里的故事，是在叙述时代与人性，《遥远的救世主》就是个非常有高度的叙述时代与人性的小说，可是其对应时代的年份，既然要放在小说的开头，就要起到点明特定时代的作用，否则还不如不写。作者忘了，若干年后，读者中很多人根本就不会知道1995年有什么特别，1995年的中国股市和农村作坊经济是什么样子。

同样是写年份，白先勇《孽子》的开头（第二段）是这样处理的——

“布告：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亵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生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儆效尤。特此公告，省立育德中学校长 高义天 一九七零年五月五日”

高下立见。

《巴黎评论》采访《我的天才女友》的作者埃莱娜·费兰特时问她，“你小说的开端总是饱受好评，尤其是英美的评论家对你的小说开头评价很高。你觉得，这是不是和写作的跌宕起伏有关？”

费兰特回答说，“……我想马上获得那种效果，从刚开始的几行，我就想运用一种平静但有裂缝的语气。……小说的开头，我总是会用一些冷静的长句，但同时这些句子会散发出一种让人无法忍受的热量。我希望我的读者从开始几行就知道后面是什么情况。”

看，好的小说，作者在开头就对你做出了“处心积虑”的盛情邀请，你可一定要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