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5）——我的心灵故乡
直到现在，他们村里谁家小子想提个亲，谁谁婆媳扯皮要评个理，邻居之间争地争水了想起个和，都会想起姐姐。前年我们一家子在姐姐家过年，大年初一的早上，一个后生来到姐姐家，一进院子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婶子，我妈昨晚走了！她交代过，她的后事一定要请你老人家去帮忙操办。难为您了！”姐姐跟我们道了歉，去那家一直忙到初三晚上才回。
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晚上，我打电话回去问候，结果姐夫支支吾吾说姐姐被人打了。我惊问缘故，原来姐姐被乡亲们公推为代表，去和建在村子旁的化工厂老板交涉污染问题，在厂子门口被保安当做领头的打了——事实上姐姐虽是被动去的，但到了那里她也的确就成了“领袖”：胆子大，嗓门高，出口就能戳到他们痛处。
所幸她身体没大碍。我们远在他乡，知道这不是他们能够争赢的事情。只能劝姐姐：六十的人了，这样的大事，让年轻人去找政府；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但是眼看着村里原来硕果累累的桃李这几年只开花不再结果，柿子果不等成熟全都半路落下烂在树叶里，玉米长出的棒子都只有以前一半的米粒，一到春夏春水浩荡需要开闸的塘堰如今如同干枯的老人裸露着它皲裂的胸膛……她忍着晕车呕吐的痛苦，又和一群留守妇女与老人进京“上访”，被强拖回村，现在还在四处讨说法……
姐姐带大的我们三个弟妹，日后都赶上了好时候，都从山里出来，上了大学，吃上了“商品粮”，当上了城里人，甚至混成了“有级别”的干部。姐姐却永远是那个姐姐，她一直照顾多病的父母，为父亲送了终，又把母亲接到她身边，承担孝亲的一切义务，从来没有表现一丝的怨尤。
有时候我对她表达一点谢意和歉疚，她会很朴实地说：“你怎么那么想？各人都有各人的命。我们四个，谁是老大都会这么做的——爹妈身边总要有一个陪着的。”她的眼里，一切天经地义。
我们几个一个接一个进城读大学的时候，家里还很艰难，她那时上有七八十岁的婆婆，下有三个孩子，却还是挤挤巴巴十块二十地塞给我们。现在我们偶尔给她一点钱，她都要千推万挡：“我们有钱用，吃米吃菜吃肉都是自家的；你们在城里伸手什么都要花钱，多不容易……”
妈妈常年和她生活在一起，靠她和姐夫照顾，哥哥弟弟感情比较粗放，常常半年也想不起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我对此总是愤愤难平，多有怨言；姐姐却总是为他们开脱：“儿子伢，心自然粗一点，没什么的。不要怪他们，有我们嘛。”
姐姐对父母的孝心，是那种——怎么说呢，是无“孝”的孝心：她有一颗最朴质真诚的心，是那种儿女对父母最本能的感情。姐姐总说我比她孝顺，因为我为妈妈想得多，买的东西也多。但是妈妈却不喜欢和我呆在一起。这不仅仅是“城市”“乡村”的问题，我慢慢悟出了，我的孝心总让妈妈有点紧张，有点不自在；而和姐姐在一起，妈妈觉得身心舒泰。姐姐这个女儿，就好比妈妈一件穿了多年的细布衬衣，绵软而贴心；我呢，是那种考究的保暖内衣，可能暖和，却也常常扎身或者让人憋闷。
姐姐岂止是能够熨帖妈妈的心，每次回家，在姐姐那个农家小院里，我总能从头一天的20点睡到第二天的8点，中间会被忠诚的看门狗和乞食的猪唤醒好几次，但立刻又会沉沉入梦，绝不会心惊梦断辗转天明。那是一种心的故乡的感觉。
“芷兰生于深谷，不以无人不芳。”姐姐既不知道兰花的盛名，也不自矜或自怜自己的命运，她就是兰，兰就是她，她们是完全一体的。
（写于2012年1-2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