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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梦魇的文学讲稿|博尔赫斯


《七夕》Siete Noches,1980


梦是属,梦魇是种。我将先谈梦,再谈梦魇。

这些天我在重读心理学方面的书。我感到特别的失望。所有这些书都是谈论梦的手段或梦的主题(待会儿我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说),就是不谈
(我本来所希望的)做梦的惊人之处,做梦的古怪之处。

在一本我非常赞赏的心理学书——古斯塔夫·斯皮勒所著的《人的意识》
(Gustav Spiller,The mind of man)——中说,梦魇属于大脑活动中最低级的层次(我自己觉得这是个错误),还大谈故事如何杂乱无章,没有连贯性等等。我想提一下(但愿我这里能回忆起来,能背出来)格罗萨克及其令人钦佩的研究文章《论梦》。在《精神旅行集》(Paul Groussac,El viaje intelectual)中的这篇文章的末尾,我想是第二卷,格罗萨克说。在穿越过梦中的阴影和迷宫之后,每天早晨我们神志正常——或者说比较正常——地醒来。实在是令人惊讶不已。

梦的测试特别困难。我们不能直接测试梦,却可以谈论梦的回忆,也许梦的回忆并不直接符合梦。
18世纪伟大的作家托马斯·布朗(Sir Thomas Browne托马斯·布朗(1605-1682),所以18世纪作家说法有误)认为我们对梦的回忆要比灿烂的现实逊色得多。不过,另一些人则认为我们能改进梦:如果我们认为梦是想象的结果(我认为是这样),那么也许在我们醒来时或者在后来讲梦的时候,我们在继续编着故事。现在我想起邓恩的《时间试验》(J. W. Dunne,An Experiment with Time)一书。我并不同意他的理论,但是他的理论是如此精彩,因此值得回顾一下。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简要说明这个理论,我提一下博蒂乌斯的大作《哲学的慰藉》
(我从一本书跳到另一本书,我的记忆超过我的思路)。这本书,毫无疑问,但丁是读了又读的,就像他读了又读的中世纪所有文学一样。博蒂乌斯,被称作最后一位罗马人的云老院议员的博蒂乌斯设想了一位跑马赛观众的情况。


Boetius,De consolationae philosophiæ


这位观众在跑马场,从看台上观看马匹、出发和奔跑中的磨难,看到其中一匹跑到了终点。一切都是连续的。但是博蒂乌斯设想了另一位观众:可以想见这就是上帝。上帝观看了整个跑马比赛,在一个永恒的瞬间,在其短暂的永恒中,上帝看见了起跑、途中磨难、抵达终点。这一切他一目了然,就像他看整个宇宙的历史那样。于是,博蒂乌斯拯救了两个观念:一个是自由意志,一个是上帝意志。就像那位观众看到了跑马的全过程,但没有干预跑马(除非他连续不断地观看)一样,上帝也看了人的全部历程,从摇篮到坟墓。他没有干预我们做的事,我们自由行事,但上帝已经知道——比如现在,上帝已经知道——我们的最终命运。上帝就是这样看着宇宙的历史,看着历史上发生的件件事情。所有这一切它是在光彩夺目、令人眼花缭乱的瞬间,即永恒中看到的。

邓恩是本世纪的英国作家,我没有见过比他的《时间试验》更有趣的书名了。书中他设想我们中每个人都拥有某种低微的个人永恒:我们每个晚上都拥有这种低微的永恒。今天星期三,晚上我们要睡觉,我们要做梦。我们梦见星期三,梦见第二天,即星期四,说不定梦见星期五,说不定星期二……通过梦给每个人一段小小的个人永恒,允许他看到自己最近的过去和最近的将来。

所有这一切,做梦的人瞥一眼就能看到,就像上帝从其广漠的永恒看到宇宙间的一切过程一样。醒来时又将会怎么样?就像我们习惯于延续不断的生活一样,我们会给我们的梦以叙事的形式;然而我们的梦是多重的,是同时发生的。

我们来看一个简单的例子。咱们假定我做梦见到一个男人,只是一个男人的形象
是一个差劲的梦,后来,紧接着,又见到一棵树的形象。醒来时,我会给这如此简单的梦添加本不属于它的复杂性,我会想我梦见一个男人变成一棵树,他是一棵树。我修改了事实,我已经在编故事了。

我们不能确切地知道梦中发生的事情:梦中我们在天上,在地狱,也许我们成了什么什么人,这个人就是莎士比亚所说我即彼物
(原文为英文:The thing I am),也许我们是我们,也许我们是神灵,这一切不是不可能的。醒来时这些都忘了。对这些梦我们这能检查其记忆力,检查其可怜的记忆力。

我也读过弗雷泽
(James George Frazer),一位显然十分机智的作家,但同时他又十分容易相信,因为看来他相信旅行者给他讲的一切事情。根据弗雷泽的说法,野蛮人不分醒时与梦时。对他们来说,梦只是醒时的一个插曲。所以,根据弗雷泽,或者根据弗雷泽读过的旅行者的说法,一个野蛮人梦中进入一片树林并杀死一头狮子;醒来时,他想他的灵魂曾离开他的躯体,并在梦中杀死了一头狮子。或者,如果我们想让事物更加复杂一点的话,我们可以假定他杀死了出现狮子的梦。这一切都是可能的,而且,野蛮人的这种想法自然符合那些不能很好区别醒时与梦时的孩子们的想法。



我想谈一件个人的往事。我有一个外甥,那时只有五六岁——日期我总是记不住的——每天早上要给我讲他的梦。我记得有一天早上(他坐在地上),我问他梦见什么啦。他知道我有这个嗜好,便很乖地对我说:“昨天我梦见自己在树林里迷路了。我很害怕,但是我来到一个明亮的地方,那里有一座白房子,是木头的,有个楼梯环抱着,台阶像走道一样,还有一扇门,你从那扇门走出来。”他突然停住,问我:“你说,你在那座房子里干什么呀?”

对于他来说,醒与梦是在同一平面发生的。这把我们带入另一个假设,带入神秘主义者的假设,带入形而上学者的假设,带入了相反的,但是与之相混杂的假设。

对于野蛮人或者说对于孩子们来说,梦是醒时的一个插曲。对于诗人和神秘主义者来说,醒时也不是不可能成为一个梦。这一点,卡尔德隆
(Pedro Calderón de la Barca,1600-1681)曾经简明扼要地说过:生命乃梦。莎士比亚在讲这一点时要形象一点:“我们是用我们的梦相同材料做成的。”奥地利诗人瓦尔特(Walther von der Vogelweide,大约1170-1230)在讲述这一点时非常高明,他自问道(我先用我蹩脚的德语,再用我好一点的西班牙语来讲)Ist es mein Leben getraumt oder ist es wahr?我梦见了我的生活,还是它本来就是梦?他不能肯定。这自然就把我们带入了唯物主义;带入一种怀疑,即只有一个做梦的人,这个人就是我们中的每一位。这个做梦人——指我自己——现在正梦见你们,梦见这个大厅,梦见这个报告会。只有一位做梦的人,这个做梦的人梦见宇宙的一切过程,梦见宇宙过去的全部历史,甚至梦见他的童年,他的青少年。可能这一切什么也没发生:到现在才开始存在,开始做梦。是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不是我们整体,是每一个人。现在我就在做梦,我在查尔卡斯大街做着报告,我在寻找主题——也许我未能找到——,我梦见你们,但不是事实。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梦见我,梦见别人。

我们有这么两种想象:一种是认为梦是醒时的一部分;另一种则是光彩耀眼的诗人的想像,即认为所有的醒时都是梦。两者之间没有什么区别。格罗萨克的文章也体现了这种想法:我们的大脑活动没有区别。我们可以是醒着,也可以是睡着、梦着,而我们的大脑活动是一样的。他引用的恰恰是莎士比亚那句话:“我们是用我们的梦相同的材料做成的。”

还有一个题目不可回避:预言性质的梦。梦符合现实,这种想法属于先进的想法,因为我们今天在区别两个层面。

在《奥德赛》中有两个篇章讲到两扇门的问题,即牛角门和象牙门。虚假的梦是通过象牙门来到人脑的,而通过牛角门来到的梦则是真实的,或是预言性的梦。在《埃涅阿斯纪》有一卷
(这一卷引起过无数评论):在第九卷,还是第十一卷,我记不清了,埃涅阿斯下到极乐世界,在赫拉克勒斯石柱那边。他跟阿克琉斯、提瑞西阿斯等大人物的身影交谈,他看到他母亲的身影,他想拥抱她,但不能,因为她是个阴影。他还看到了他将要创建的伟大城市。他看到罗慕洛、瑞穆斯和一片旷野。他还看到这片旷野上未来的罗马广场(即古罗马广场),未来伟大的罗马城,伟大的奥古斯都时代,看到了整个伟大的帝国。在见过这一切并同埃涅阿斯未来同时代人交谈后,埃涅阿斯又回到了地球。于是发生了稀奇古怪的事,那些未能解释得通的事,只有一位无名评论家,我认为他找到了真理。埃涅阿斯像是从象牙门而不是从牛角门回来的。为什么?这位评论家告诉了我们为什么:因为我们确实不在现实之中。对维吉尔来说,真正的世界可能是柏拉图式的世界,一个典范人物的世界。埃涅阿斯从象牙门来到,是因为他进入了梦的世界——也就是说,进入了我们所说的梦。


总之,这一切都是有可能的。



现在我们要来谈谈种的问题,即谈谈梦魇。回顾一下梦魇这个名称不无用处。

西班牙文的说法不够刺激,它用的是指小词,似乎减弱了力量。在其他语言中用的名称要强得多。在希腊语中用
Efialtes:意为让人做噩梦的魔鬼。在拉丁文中有Incubus,意为压迫睡者使其做噩梦的魔鬼。在德语中有一词很怪:Alp,意为小精灵,就是小精灵压迫睡者,也是让人做噩梦魔鬼的意思。有那么一幅图景,是德·昆西看见的,他是文坛伟大的梦魇构造人之一。这是福塞莱或者福斯利(这是其真名,18世纪瑞士画家)的一幅画,名为《梦魇》。画中一位姑娘躺着,醒来惊恐万状,因为她看见自己的肚子上躺着一个小小、黑而险恶的魔鬼。这个魔鬼就是梦魇。福斯利画这幅画时就是想着Alp一词,想着小精灵的压迫。


The Nightmare,1781 by Henry Fuseli


现在我们来谈谈更智慧而含糊的说法,这就是英文中的梦魇一词:The nightmare,对我们来说是“晚间的牝马”。莎士比亚是这么理解的。他有一句诗说“I met the night mare(我遇到了那晚间的牝马),可见他把梦魇想成牝马。另有一诗则干脆这样说:The nightmare and her nine foals(梦魇与其九马驹),这里也把梦魇看成牝马。

但是根据词源学者的说法,它们的词根是不同的。词根应该是
Night mareNight maere(晚间的魔鬼)。约翰逊(Samuel Johnson)博士在其著名的词典中说这符合北欧日耳曼人的神话,即符合我们所说的撒克逊人的神话,认为梦魇是恶魔所为,这一点,也许是一种翻译,恰与希腊语的Efialtes或者拉丁语的Incubus相一致。

还有一种说法会对我们有用,它使这个英语词汇
Nightmare与德语的Märchen相联系。Märchen意为“童话、神仙故事、幻想”,而Nightmare可以是晚间的幻想。于是,将Nightmare想像成“晚间的牝马”(“晚间的牝马”含有某种可怖的成分),对于维克多·雨果来说则是一种赠品。雨果懂英文,写了一本太容易被人遗忘的关于莎士比亚的书。在一首诗中,我想是《静修集》吧,谈到Le cheval noir de la nuit(晚间的黑马),即梦魇。毫无疑问,他在考虑那个英语词汇Nightmare

既然我们看到了这些不同的词源,我们再来看看法语中的
Cauchemar,无疑它与英语Nightmare有关。在所有这些词语(后面我再谈)中有一个来自魔鬼的意思,魔鬼造成梦魇的想法。我觉得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迷信,我觉得——我是非常认真而坦率地讲的——这种观念有某种真实的成分。

让我们进入梦魇,我的梦魇总是老一套。我要说我有两个梦魇,常常会混淆。一个是迷宫梦魇,部分原因是我小时候在一本法文书中见过一幅钢版画。这幅版画中有世界奇迹,其中包括克里特岛的迷宫。这个迷宫是一个巨大的竞技场。一个非常高大的竞技场
(这是因为它比画面上那些柏树及周围的人还要高)。在这个被险恶地封闭的建筑物上有些裂口。我小时候认为(我现在不相信我曾那样认为过),如果我能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放大镜,我就可以透过版画上的一个裂口,看到那迷宫中央可怖的半人半牛怪物。

另一个是我的镜子梦魇。没什么不同,因为只要两面相对立的镜子就可以形成一个迷宫。我记得在多拉·德·阿尔韦亚尔家里看到有一个圆形房间,其墙壁和门都是镜子,所以谁进了这间房间,就站在了无穷无尽的迷宫中央。

我经常梦见迷宫或者镜子。在镜子梦中会出现另一番情景,我晚间的另一种恐惧,那就是种种假面具。我总是害怕假面具。小时候我总是认为如果某人戴假面具,那肯定他在掩盖某种骇人的东西。有时我看到自己映在镜子里,但是我看到自己戴着假面具。我害怕摘去它,因为我害怕看到自己真实的面孔,我想一定是不堪入目的,可以是麻风病,或是比我的任何想像还要可怕的疾病或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梦魇有一个奇怪的特点,不知道你们是否与我同感,那就是地点非常确切。比方说,我总是梦见布宜若斯艾利斯的某几个街角,例如,拉普里达街和阿雷纳莱斯街拐角,或者巴尔卡塞街和智利街拐角。我精确地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知道自己要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这些地方在梦中有着确切的地形,但是完全不同。可以是山涧隘口,可以是茫茫沼泽,也可以是热带丛林,这些都无所谓:我精确地知道我在布宜若斯艾利斯的某个街角,想找到我的路。

不管怎么说,在梦魇中重要的不是形象。正如柯尔律治——我就是要引用诗人的例子——所发现的,重要的是梦所产生的印象。形象是次要的,只是个效果问题。开头时我说过,我读了许多心理学著作,但我没发现有诗人的文章,他们是特别睿智的。


我们来看看佩特罗尼乌斯的一篇。他有一句被艾迪生(Joseph Addison)引用过,说灵魂离开了躯体的重负便开始游荡。“灵魂,没有了躯体,游荡。”而贡戈拉在一首十四行诗中则准确地阐述了这样一个观点:梦和梦魇当然都是幻觉,都是文学创作:


梦,重演的作者,
在清风上驾起的剧场里,
阴影常常穿上美丽的外衣。


梦是一种重演。18世纪初艾迪生在《旁观者》杂志上发表的一篇佳作中重提了这个想法。

我引证过托马斯·布朗,他说梦给我们提供了我们灵魂的某种精华意念,因为灵魂游离于躯体,可以自由游荡和梦幻,能比醒时更加方便地想像。他还说,在灵魂
(现在我们要说思想,不大用灵魂一词)的一切活动中,最难的就是创造。然而在梦中我们创造的速度那么快,以至于我们把我们的思想与我们创造的东西搞错。我们梦中读一本书,而事实是我们在不知不觉地创造书中的每一个词语,还把他看做他人之作。我注意到在许多梦中都有这种先期的工作,可以说这是事物的准备工作。



我记得我做过的一个梦。我知道是发生在塞拉大街,我想是塞拉诺大街和索莱尔街之间,除非不像塞拉诺街和索莱尔街,那景色很不一样,但是我知道是在巴勒莫区的老塞拉诺大街。我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不清楚是哪位朋友:我见到他全变了样。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但是我知道他的脸不可能是这个样子。他全变了,显得很忧伤。

他的脸充满着沉重、疾病,说不定还有罪孽的痕迹。他是右手插在西服口袋里
(这一点在梦中很重要)。看不见他的手,在心脏一边,被遮住了。于是我拥抱了他,感觉到他正需要我帮助他:“但是,我可怜的某先生,你怎么啦?你变得多厉害呀!”他回答我说:“是的,我确实变了。”他缓慢地抽着手。我看到原来是鸟爪。

奇怪的是那个人从一开始就把手藏着。我没意识到自己竟有这么一个创造:一个有鸟爪的人,你瞧他的变化有多么可怖,他的不幸遭遇有多可怖,因为他在变成一只鸟。梦中还有这样的事,有人问我们而我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给我们答案,而我们莫名其妙。那回答可以是很荒唐的,但在梦中是很准确的。这一切我们都造出来了。我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不知道是否科学,这就是:梦乃是最古老的美学活动。

我们知道动物会做梦。有些拉丁文诗句谈到猎兔狗在梦中追赶野兔时也会狂吠起来。所以我们在梦中会有最古老的美学活动。这是很奇怪的事,因为属于戏剧一类的。我想补充一下艾迪生关于梦是重演作者的说法
(无意中证实了贡戈拉)。艾迪生认为在梦中我们既是剧场、观众、演员,又是情节和我们听到的台词。一切都是我们无意中做成,而且都比现实中常见的更加生动。有些人的梦很单薄,不很肯定(至少有人对我说过)。我的梦很生动。

让我们再回到柯尔律治。他说我们做什么梦没关系,反正梦会去寻找解释。他举了一个例子:说这里出现一头狮子,我们大家都很害怕,这是狮子形象造成的。这就是说,我躺着,醒来看到一个动物坐到了我的身上,我很害怕。但是在梦中,情况会相反。我们会感到一种压抑,这压抑便会去寻找解释,于是我会荒唐而又活生生地梦见一座狮身人面像压在我身上。狮身人面像并不是恐惧的原因,而是在解释我们感受到的那种压抑。柯尔律治还说,用虚假的鬼去吓一些人,他们会发疯的;然而一个人在梦中见到一个鬼,他便醒了。几分钟或者几秒钟便能恢复镇静。

我做过许许多多的噩梦,我现在也做。最可怕的梦魇,我认为最可怖的,我已经把它写进了一首十四行诗。事情是这样的: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天快亮了
(有可能是梦中的时间),床头站着一位国王,一位很古老的国王,梦中我知道那是北方挪威的一位国王。他并不在看我,只是瞎眼盯着天花板。我知道他是很古老的国王,因为今天不可能有他这样的脸。于是我感到十分害怕。我看得见国王,看得见他的宝剑和他的狗。后来我醒了。但我好一会儿依然看得见国王,因为给我很深的印象。讲起来我的梦什么也不是,可梦中是很可怖的。

我想给你们讲一讲这几天苏莎娜·邦巴尔讲给我听的梦魇。我不知道讲起来有没有效果,可能没有。她梦见自己在一个圆顶的房间里,上端在迷雾之中。从迷雾中垂下一段破破烂烂的黑布。她手中拿着一把不太好用的大剪刀。她必须剪去布上拖下来的很多很多的毛边线头。她看见的有一米五宽,一米五长,其余的消失在上端的迷雾中,她剪着,剪着,剪着,知道永无完日。她有一种非常可怖的感觉,这是梦魇,因为梦魇首先就是恐怖的感觉。



我讲了两个真实的梦魇故事,现在我要讲两个文学梦魇故事,可能也是真实的。上次报告会上我讲了但丁,我提到地狱的高贵城堡。但丁讲他如何在维吉尔的带领下来到第一层,看到维吉尔脸色苍白。他想,如果维吉尔进入地狱——他永恒的寓所时尚且脸色苍白,我怎么会不觉得害怕呢?他就跟胆战心惊的维吉尔说了。但是维吉尔坚持对他说:“我走在头里。”于是,他们赶到了。他们是突如其来地赶到的,因为他们还听到无数哀叹声。不过这些哀叹声不属于肉体的痛苦,而意味着比它还要严重得多。

他们来到一座高贵城堡,来到一座
Nobile castello。周围由七堵城墙包围着,这可能是指TriviumQuadrivium的七种自由艺术,或是七种美德,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是但丁感觉到这数字有魔力吧,只要有这个数字,这数字自然会有许多解释。于是谈论起一条消失的小溪,一块同样消失的清新绿地。当他们走近时,看到的却是珐琅。他们看到的不是有生命力的草地,而是一种没有生命的东西。有四个身影走近他们,乃是古代伟大诗人的身影。手持利剑的荷马在那里,奥维德在那里,卢卡驽斯在那里,贺拉斯也在那里。维吉尔叫但丁向荷马问候。但丁对荷马非常崇敬,但从来没有读过荷马。于是他就说:尊敬的至上诗圣。荷马走上前来,手持利剑,接纳但丁成为他们中的第六位。但丁那时还没有写完《神曲》,那时他正在写,但是他知道能写好。

后来他们给他讲的一些事情不便重复。我们可以考虑这是佛罗伦萨人的一种面子吧,但是我认为其中还有更为深刻的原因。是在谈论住在高贵城堡里的人:那里住着异教徒大人物,穆斯林大人物也在那里,大家都缓慢而斯文地谈论着,显出大权威的面孔,但是他们都没有上帝。那里没有上帝,他们知道他们注定要在永恒的城堡里住下去,这是个既永恒又体面,但又可怖的城堡。

学问人士之师亚里士多德在那里,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在那里,柏拉图在那里,大苏丹萨拉丁也在那里,他是一个人单独在一边。所有因为没有洗过礼而没有被拯救的异教徒大人物也在那里,他们没有能被上帝拯救。维吉尔谈过上帝,但是在地狱里他不能提起它的名字,他把它称为强者。我们可以认为但丁还没有发现他的戏剧才能,他不知道可以让他的人物讲话。我们也许会抱怨但丁,他没有把手持利剑的荷马给他讲的那些肯定很有价值的伟言警语,重复给我们听。但是我们同样可以感到但丁很明白,那城堡最好还是一片沉寂,一切都那么可怖。他跟大人物谈话。但丁数着:跟塞内加谈过,跟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萨拉丁、阿威罗伊谈过。他提到他们,但我们没能听见他们一句话。这样更好。

我要说,如果我们想一想地狱,地狱并不是一个梦魇,只是一个苦刑间而已。那里发生不堪忍受之事,但没有“高贵城堡”那种梦魇的环境。这正是但丁所提供的,在文学上也许是第一次。

还有一个例子是德·昆西曾经倍加赞赏的,是在华兹华斯《序曲》的第二篇。华兹华斯说他很担心——如果我们考虑到他写于
19世纪初叶,这种担心看来有点古怪——艺术和科学所面临的危险,它们正听任宇宙灾难的摆布。那时候根本不用考虑这些灾难,现在我们可以认为人类的一切成果,人类本身随时都可能被毁灭。我们想想原子弹。那好,华兹华斯说他跟一位朋友交谈过。他想:真可怕!想想人类的巨大成果,科学和艺术听任宇宙灾难的随意摆布,真可怕!那位朋友也对他说他也感到了这种恐惧。华兹华斯说:我做过这个梦……

现在要讲一个我觉得是最完美的梦魇,因为梦魇的两大成分它都有:因遭受追赶而肉体难受的故事情节和一种超乎自然的恐惧。华兹华斯告诉我们,他当时在面临大海的一个岩洞里,是中午时分,正读着他特别喜欢的《堂吉诃德》,塞万提斯讲的游侠骑士冒险的故事。他没有直接指明,但我们都知道是讲谁。他说:“我放下书思考起来。我思考的恰恰是科学与艺术问题,一会儿时间到了。”强有力的中午时分,闷热的中午时分,华兹华斯坐在临海的岩洞里
(周围是海滩,是黄沙),他回忆说:“睡意把我笼住,我走进了梦乡。”

他在岩洞里睡着了,面对着大海,周围是海滩金黄色的细沙。梦中一个撒哈拉的黑色沙漠包围着他。没有水,没有大海。他在沙漠的中心——在沙漠中总感到自己是在中心——他在想着能用什么办法逃离这茫茫沙漠时,心中害怕极了,这时他看到身边有一个人。说也奇怪,是阿拉伯贝督因家族的人。这个人骑着骆驼,右手拿着一支长矛,左臂下夹着一块石头,手中拿着一个号角。这个阿拉伯人说他的使命就是拯救艺术与科学。他把号角凑近他的耳朵;那号角非常之漂亮。华兹华斯
(“用一种我不认识的语言,但我还是懂了”)说他听到了预言,一种激情横溢的颂歌似的,预言着地球正要被上帝的暴怒所指派的洪水摧毁。这个阿拉伯人对他说,洪水真的快要来了,但是他的使命是拯救艺术和科学。他拿出石头给他看。真奇怪,那石头上居然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学,却仍然是一块石头。接着他又给他看号角,那号角也是一本书:正是告诉他那些可怕事情的那本书。那号角同时也是全世界的诗句,包括(为什么不呢?)华兹华斯的诗。这个贝督因人说:“我必须拯救这两样东西,石头和号角,两者都是书。”他向后转过脸去,一时间华兹华斯看到那个贝督因人的脸变了,充满着恐惧。他也朝后面看去,看到一道强光,这道光已经吞没了半个沙漠。这正是即将摧毁地球的洪水发出那道光。贝督因人走开了,华兹华斯看到那个贝督因人也是堂吉诃德,那头骆驼也是罗西南特(堂吉诃德的坐骑)。就像石头是一本书,号角是一本书一样,贝因人也是堂吉诃德,而不是两者之一,而是同时为两者。这种双重性正好就是梦中可怖之处。这时,华兹华斯一声恐惧急叫,醒了,因为大水已经追上他了。

我觉得这个梦魇是文学上最精彩的梦魇之一。

至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因为往后我们的观点会有变化。第一个结论是梦乃美学作品,也许是最古老的美学表现。它有一种奇怪的戏剧形态,因为正如艾迪生所说,我们是剧场、观众、演员和故事。第二个结论是关于梦魇的恐惧感。我们醒着时就充满着可怕是时刻;我们大家都知道,有时现实生活压抑着我们。一个亲人死去,一个亲人离开了我们,有这么多令人悲伤,令人绝望的理由……但是,这些理由在梦魇中并不出现;梦魇中的恐惧是特别的,而这种特别的恐惧可以通过任何一个故事表现出来。可以像华兹华斯那样通过贝因也是堂吉诃德来表现,可以通过剪刀与破线头,通过我的国王梦,通过爱伦·坡著名的梦魇来表现。但
总有一点,即梦魇的味道。我讨教过的心理学论著中不谈这种恐惧感。


这里我们也许会有一种神学的解释,将会与词源学认同。我随便拿一个词,比方说,拉丁语的
Incubus,或者英语Nightmare,或者德语的Alp,它们都提示某种超自然性。那么,梦魇是否肯定是超自然的呢?梦魇是不是地狱的裂缝呢?梦魇时我们是否确确实实处于地狱呢?为什么不呢?这一切是那么奇怪,就连这个也是可能的。


La pesadilla

梦魇

题图作者:Christel Wo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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