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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在迷宫墙上的五个断片:致博尔赫斯及其同行|廖伟棠


致“另一位”


“我知道阴影中还有一位……”(迷宫El laberinto,《另一个,同一个》,1969)老博尔赫斯曾在他那首题为《迷宫》的诗中告诉我。于是我就臆造了你的存在——就像纪德在《地粮》中创造了迷惘的奈带奈蔼,以供我在这绝望、漫无休止的行路中倾诉。其实,我不能肯定你现在在这土灰剥落的围墙上读到的是否我最初写下的文字,在每一天,每一个黄昏沉沉黯灭的夕阳下,我曾经喃喃自语,写下了多少自相矛盾的故事。我开始怀疑这些文字是否存在,同时却开始相信你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有几个夜晚,我是如此清楚地听到在围墙的另一侧——也许是无数堵墙隔开的远处,传来了你胆怯、彷徨的,如此逼肖于我的步声!

我不禁幻想有一天我们突然在一个分叉曲折、繁杂的路口相遇时的情景,我们肯定会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站在一面镜子前面,我们的样子如此相像——就像柏格曼打开《野草莓》中的棺材,看见的正是他自己躺在里面。

……我太激动了,忘记了你只是个初入迷宫的冒险者。但是,不要以为我写下这些文字是为了引导你走出迷宫,我只是向你描述我的困境——我仍未走出这伟大的迷宫。而且我两手空空,只是凭着博尔赫斯的一本诗集的指引而行进;而如果你允许我想象,我愿你是像卡内堤的基思教授一样的带着一个图书馆出门的旅人(“因为迷宫与图书馆相像”博尔赫斯说),那么我就可以建议你寻找这几本书作为你的指南: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卡尔维诺的《如果在冬夜,有一个旅人》、科塔萨尔的《跳房子》、艾科的《傅柯摆》,也许还有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卡夫卡的《城堡》、《诉讼》……

但千万不要忘记带上一本艾舍尔的画集,他那些循环不断的楼梯、门窗;那些互相置换的空间,简直构成了我身处的迷宫的一张详细的地图。


Waterfall 1961, Maurits Cornelis Escher

有了这些书籍,现在你可以泯灭你的希望,像我一样,让迷宫来完全吞噬了。


K久久伫立在从大路通往村子的桥上,举目凝视着眼前似乎是空荡荡的一片。”卡夫卡在他的迷宫:《城堡》的第一段如是说。是啊,这个迷宫如此浩大、复杂,以致于人看着它只会想到虚空。

《城堡》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然而又太现实的迷宫;而在卡夫卡另一个更为形而上,威胁到颤动的存在的迷宫:《诉讼》,我们能找到更适合描述立在你面前又彷佛无处不在的门的文字,那就是“法的大门”:“谁也不能得到走进这道门的允许,因为这道门是专为你而开的。现在我要去把它关上了。”也许你会反驳说:这个迷宫的门与法的大门恰恰相反,它是无任欢迎你自由地进去的。但我告诉你:欢迎,这正是拒绝的最刻毒、最吊诡的一种形式。你没有见过,每一个乐园的门上都挂着“欢迎”的大字吗?而每一个乐园里,你都不可能找到欢乐。


卡夫卡《城堡》Das Schloss


唉,看我胡言乱语恐赫些什么呢?大门在这里,你就进去是了(我既充当了警戒者的角色,也要履行我引诱者的义务)。也许你在迷宫里转悠、继而是跋涉了无尽个日月之后,你又踽踽地踱到了这个大门的原地,这时你回看你留在门外的藏书,你会发现你当年忘了读其中的一本:那是另一个徘徊者,张志扬写的一本书,书名为:《门,一个不得入其门者的记录》。

交叉曲径的小道

      
笔直的长廊
在弯曲,在岁月的尽头弯成
秘密的圆环。
——博尔赫斯
(迷宫,《另一个,同一个》,1969)

转了这么多个弯,选择了这么多个难分真假错对的分叉路,走厌了这么多个死胡同、望不到尽头的狭长信道之后,你说:在《交叉曲径的小道》,博尔赫斯的那个中国间谍是否明悟到,所谓交叉曲径小道所弯折筑构的迷宫,其实只是一条,单单一条长路首尾相连
(像十五世纪的天文学家所想象的宇宙:一条首尾相咬的蛇)而成的一个永恒的“秘密的圆环”?这个圆环是如此之大,以至我们走完了它,又走到了起点时,已记不起这是我们曾经走过的路了?

你的疑问是对的,要知道我也如此怀疑过。但我后来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我在墙上留下过许多记号——模彷卡尔维诺的“夸夫”在《太空记号》中的所为,但结局只落得也像“夸父”在空空依旧的太空中感到绝望一样,我的记号我一次也不曾再见到过。

于是我明白到,这个圆环不是一个普通的圆环,乃是一个“拓朴圈”。在首尾相接之前,它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扭曲自身,它翻过来,又翻过去,到最后你已辨不清那边是它的正面,那边是它的反面了——你甚至辨不清,它到底淤生了几个面。在这一次一次的自我扭曲之间,一个空间出现,迅速又被另一个空间所替代——你说,你怎么能找得到你原来的足印,怎么去纪念你曾经的彷徨、悲哀呢?


The Path to the Nest of Spiders,1957

《通往蜘蛛巢的小径》英文版


卡尔维诺也曾写过交叉曲径,那是在《如果在冬夜,有一个旅人》中,随后他就告知我,在那无尽的深渊之上向下望去,他不禁感到一阵眩晕。我知道,在交叉曲径的尽头,那个教人眩晕、像萨特感到恶心的深渊,有人称之为命运(那个人是麦克白夫人,也是莎士比亚本人)。这个命运设置着一个个曲弯,歧路来回避我,拒绝我,它的悖论与大门的悖论正好相对:它的拒绝,是它的欢迎的最有魅力的伪装形式。

正因如此我得以延续我疲累、伤痛的脚步,奢望着能有一日窥视这个深渊、甚至暗暗渴望这种眩晕——尽管我知道,更多的时候,这种眩晕只不过是因为绕了太多的圈,脑垂失去了平衡所引致;而深渊,也只是众多高墙所产生的幻像而已。

墙和沙漠


后来者,你不要抱怨这里有太多堵墙了,其实这所有的墙是同一堵墙——不仅因为它们形式上的相连,还因为它们共有的名字、共有的被围困者,和共同建筑的绝望。有时我也会讥笑造物者,你制造这么多层曲曲折折、重重叠叠何必呢?其实只要有一堵墙就足以向我阐释你的真理了:这堵墙就是萨特的《墙》,薄薄的一堵墙,却隔绝了每个人的命运、每个人的生与死;而同时亦因为这堵墙的隔绝,使每个人的命运、生与死隐秘且讽刺地紧紧相扣,以致一句戏言、一次胡思乱想就能令一切生死的隐喻改变。这堵墙的名字是所有墙的名字:囚狱之墙,它所隔开的,仅仅是坟地与绞刑台。而我们的墙所隔开的,也仅仅是终点与路途,而这就是一切。


萨特《墙》Le mur,1939


在厌倦与愤怒之中,你像当年的我一样,想到了一个暴力的主意:把这些墙全部撞穿、推翻,那不就能直接地走向迷宫的出口了吗?但我告诉你:这只是西西弗斯的努力而已,你的行为是徒劳的。因为首先,一个没有了墙的迷宫就失去了迷宫的意义,继而什么寻找、跋涉、希望、出口等都失去了意义,那么最后我们也将失去我们作为迷宫行走者的存在依系,我们的生存也没有意义了。其次,以最现实的角度讲,这些墙是不会被你全部推翻的——因为它无穷无尽,并且在毁灭中不断生殖自身。第三点,就是我将要在下面讲述,与迷宫密切相关的沙漠故事——


假设你真的推倒了所有的墙,你将只会发现一个更令人绝望的境地:你置身在一个茫茫无涯的大沙漠里。在这里巨墙倒塌成为细沙——因而每一颗沙子都是一堵墙!你在这些细密的沙子与沙子之间的缝隙里、在沙子与沙子磨擦的窃窃私语中,将更难分辨自己要走的路。

沙漠,就像对跖人一样,是迷宫的一个同等的隐喻:一切的无等于极致的有。多年以前,在我未曾走进迷宫前我曾写下这样的诗句:“而他的哥哥,披戴着无边的星光,独行着沙漠无边的、空茫的囚笼。”不久我就读到了博尔赫斯关于两个国王的迷宫的寓言。一个东方的国王为了报复另一个国王曾经把他迷困于一座繁复回旋、拥有无数的门窗长廊、楼阁亭台的花园中的耻辱,而把后者驱逐到一个空无一物的大沙漠中去,“两个迷宫,我不知道那个更难走出。”博尔赫斯诡秘地笑道。

而我正是被这诡秘的故事所诱惑,因而走进这座永劫难离的迷宫的。透过这个故事,我隐约地明白了我要找寻的是什么——正如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所唱颂,我找寻的是“心中的沙漠”。

终点


我不知道你是否相我们的族人流传下来的,关于迷宫终点的传说。如果你竟天真的相信终点的话——你是一个不合格的迷宫行走者,因为你还没有一个迷宫行走者所必备的绝望。

但是我仍将向你讲述终点(像一个无神论者宣讲他的神)。翻看种种有关迷宫的影像记录与文字典籍,你会发现什么是终点:在电影《闪灵》中,那个曾着迷于鬼魂与迷宫模型的杀妻狂,最后在大雪纷飞的迷宫中被自己的儿子虚假的足迹所困死;在《去年在马里昂巴得》中,那由旅馆、花园、雕象与电影胶片结构而成的迷宫中的衣香鬓影、每一个微笑着的人,最后都在黑白光影中消失了,就像男主角口中喃喃言说的“去年”一样虚妄无定;而仍未走完《诉讼》的迷宫的
K,在最后一夜被神秘处决了,至死都不曾知道自己所犯何罪;迎接《玫瑰之名》与《傅柯摆》的神秘主义者们的,也都是一场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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