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同语言开玩笑是危险的｜果戈里

∞《果戈理全集·第6卷》，2002

河北教育出版社

当普希金读了杰尔查文致赫拉波维茨基的颂歌中的以下诗句：

任使讽刺作家对我的语言百般挑剔，

对我的事业总得怀有敬意，——

便这样说道：“杰尔查文说得不全对：诗人的语言就已经是他的事业了。”诗人在语言领域中，就像每个人在各自的领域中一样，应该做得无可指摘。假如一个作家开始用某种环境因素来为自己辩护，将其说成是使用语言的态度不诚，或者考虑欠周，或者草率了事的原因，那么任何一个执法不公的法官都可以为受贿和司法交易进行自我辩护，把这归咎于处境困难、妻子不贤、家口众多，总之——可找的借口还不少呢，一个人突然落到了困难境地呗。但是，作家说了蠢话或者胡话，或者表达意见时考虑欠周，不够成熟，后代的人可不管是谁的过错啦。他们可不会来弄清，是谁推动他这样做的：是唆使他过早行事的目光短浅的朋友，还是只为了自身利益而张罗的办刊物的人。后代的人是不会考虑什么情面难却，什么办刊物的人催促，什么作家的生活贫穷和家境困难的。他们指责的是他，而不是别人。为什么你不顶住所有这些压力？

Gavrila Derzhavin杰尔查文

要知道你是觉得自已无愧于作家的称号的；要知道你是能够为此而放弃其他最有利的职务的，而且这样做并非出于某种幻想，而是因为在心里听到了上帝对此发出的召唤；要知道你还获得了更多的智慧，使你看事情时要比那些唆使你的人显得更加目光远大，视野开阔，入木三分。你已经具备当一名男子汉的一切素质，那你为什么成了小孩子，而不是男子汉呢？

总之，某个平平庸庸的作家也许还可以用环境因素来为自己辩护，但决不是杰尔查文。他极大地损害了自己，因为没有把他至少一半的颂歌烧掉。这一半颂歌是一种令人惊讶的现象：至今为止还没有一个人像杰尔查文在这一半不幸的颂歌中那样自我嘲笑，嘲笑自己最美好的信仰和感情之中的至珍至圣。他在这里似乎竭力要为自己涂写一幅漫画像：在他别的作品中给写得如此美好、如此洒脱、如此充满心灵之火的内在力量的一切，在这里却变得冷冰冰、死板板，很不自然；最糟糕的是——在他那些激动人心的颂歌中显得如此气势磅嗨的词语、结构，乃至整个句子都给照搬到这里，显得挺可笑，就像一个侏儒硬要穿上巨人的甲胄，而且穿得七颠八倒。现在有许多人根据一些鄙俗的颂歌来评判杰尔查文，有许多人对他的感情是否真诚产生了怀疑，就是因为发现他的不少作品表达感情苍白无力，言不由衷；针对他本人的品格，崇高的精神境界，甚至是他一贯提倡的执法清廉的主张都出现了种种流言飞语，这一切的原因全在于没有把该烧掉的东西付之一炬。

我们的朋友波（米哈依尔·彼得洛维奇·波戈廷）——习惯于从著名作家那里随手拈来几行词句，立即将其塞到他的期刊里去，也没有好好地考虑一番，这样做是增添光彩还是败坏名声。他是用办刊人的著名按语来为这种做法作解释的，“我们希望，读者和后人将会因发表这些珍贵的词句而表示感激，伟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值得了解的”，诸如此类。这还是小事。某个浅陋的读者是会表示感激的。但是，后人却会唾弃这些珍贵的词句，若是在里面只是照搬已经众所周知的东西，若是在里面把本是至珍至圣的东西表现得平庸无奇。真理越是崇高，对其越要小心；否则，它会突然变成空话，而空话是难以叫人相信的。干出恶行的与其说是不信上帝的人，倒不如说是那些虚伪的或者甚至是一无所知的为上帝布道的人，因为他们竟然胆敢用亵渎的口吻来称呼上帝之名。对待语言需要诚实。它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最高尚的礼物。

Mikhail Pogodin米哈依尔·波戈廷

当一个作家受到炽烈的情爱、懊丧或者愤怒，或者对任何人的恶感的影响之时，总之——当他自己的心灵还没有达到和谐状态之时，他说起话来可真是糟糕：从他的口里吐出来的言语会使所有人讨厌。那时候，就是抱着最好的心愿，也会干出恶行。我们的那位朋友波...…担保会叫人落到此种地步：他一辈子都是匆匆忙忙，赶着要同读者分享一切，把他弄到的东西全告诉他们，也不加考虑，他自己头脑里的想法是否已经酝酿成熟，以便使大家都能感兴趣和接受，总之——他把自己的一切就这样马马虎虎地摊在读者面前。结果怎么样呢？读者是否会发现他那里经常闪现出来的崇高和美好的激情之火呢？是否接受他想同他们分享的东西呢？不，他们只发现他马虎、邋遢，这是一眼便能看出来的，便什么都没有接受。这个人像蚂蚁一样操劳、忙碌了三十年，一生都急着想把有利于俄罗斯启蒙和教育的所有东西交到大家手里……可是，没有一个人对他说一声“谢谢”。我们还没有遇到一个表示感激的年轻人，说是多亏了他的淳淳诱导，才得到了什么新的知识或者萌发了一心向善的美好愿望。不过，我还得为他说话，甚至为他申辩，证明他在某些似乎能够理解他的人面前所抱的动机本身是纯正的，所说的话也是真诚的。不过，我也很难说服什么人，因为他在人们面前总是巧加掩饰，根本不可能让人知道其真实的观点。他一谈起爱国主义，便把爱国主义说成似乎就是卖身投靠；一谈起对沙皇的爱戴，尽管他在内心也真诚而又神圣地怀着这种感情，却把这解释成不过是奴颜婢膝和某种出于私利的拍马奉承。他对一切有害于俄罗斯的思潮坦率地、毫不做假地表示愤慨，但却表达得像在告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某些人。

总之，他每走一步都是在自我中伤。一个作家同语言开玩笑是危险的。宁可让词语朽烂也不要脱口而出！如果这对我们大家是一无例外地适用的话，那么这对那些以语言为事业，以讲述美好和崇高的事情为使命的人来说更是要适用多少倍。如果用陈词滥调来讲述神圣和崇高的事情，那真是灾难；还是让陈词滥调去讲那些陈腐的东西为好。所有伟大的导师往往正是叫那些有着语言天赋的人，在他们最想炫耀自己的口才，心里热望向人们讲出许多甚至是有益的东西的时候，保持长久的沉默。他们曾经听说，一个人可能会给他本想颂扬的事物抹黑，我们的舌头在每一步都是我们的背叛者。“在你的嘴边备上一把锁”——西拉之子约书亚说，“把你所有的金银熔化，制成一座天平，来称称你的话语，打成一副牢固的嚼子，来控制你的嘴。”

1844

河北出版传媒

原标题：谈谈什么是语言

发表在《与有人书简选》一书中的论文

题图：果戈里像，早于1840年

By Otto Friedrich Theodor von Möller

关于博尔赫斯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