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谁是托尔斯泰呢？是写了《战争与和平》的那个人。是吗？并不只是这样的。他究其一生都紧握着他的笔，鄙夷他的出身，讨伐他的所见，反驳他的传统，攻击他的以为。 这是一个多爱闹别扭的人，又是一个多么让人心疼的人——罗曼罗兰的文字，傅雷的文字，竟然让人对托尔斯泰其人，极为同情。他究其一生都紧握着他的笔，然而他的笔，如同一把利刃，绞割他的灵魂，也刺痛他的眼睛，让他的期待和憧憬不得安宁，让他的生活和人生充满旋涡。 尽管，他并不需要如此纠结，也不需要如此自虐。但是他却从未停止纠结，亦无法停止自虐。他是一个精神或哲学理念上的苦修士吗？可是似乎他并不推崇那种形式上的至贞不渝。他是一个平等或广义上平权的卫道士吗？然而他从未对那样的世界有切实的概念。 罗曼罗兰选择了一个很有趣的方式，来探索这个神奇的人物。他是一个时代的旗帜，不论是忠于内心或者离经叛道，他都显得那么突兀又伟岸，那么亲切又高大，那么温暖又尖锐。 是的，罗曼罗兰深入到托尔斯泰的稿纸，从他笔尖流出的每一行字里，窥探着他的矛盾。 我素来认为，一个人的文字或者图画，乃是真正无法加以掩饰的东西，它以原始的存在感，反映着灵魂的呓语或者呐喊。即便认识的不少人，都对此心存异议，我却固执己见。罗曼罗兰选择了这样的切入点，并且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倾泻着对托尔斯泰其人的感慨，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皆是文学的巨匠，且对文字及其背后的力量心怀敬畏，更重要的是，托尔斯泰其人其文，极其的坦白及诚实。 正因为一开始，罗曼罗兰对托尔斯泰就下了这样的定义，没错，极其的坦白及诚实，所以才使他借行文来拆解托尔斯泰其人，才成为可能。 或许，托尔斯泰的文字，也未见得是那么坦白及诚实的表达着他自己。 但是当罗曼罗兰已然定下了这样的基调，并且将托尔斯泰式的表达，贯穿自己陈述的始终，身为读者的我，便已然无法自制的被带入的那样的情绪而摆脱不掉。 真是不知道这是读者的幸运，或是不幸。前者乃是因为这样的方式，可以带来更深入的情感触摸，和主人翁可以有更紧密的神交。后者则是因为太过浓墨重彩的表达，难免会带来感性的倾斜而失去方向感，令独立的探究显得尤为困难。 罗曼罗兰 诚如托尔斯泰其人的矛盾及纠结，一体两面的阅读体验，在全文行进的过程中，亦交织成叛逆和诚服。 一方面，幼年时就已然认识到人生本质乃是沉重工作的托尔斯泰，以其贵族身份而言，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他一直视自己的出身为蛇虫鼠蚁，他一直渴求与最最底层的人们夹缠不休。他有追求完美的执着，然而他并不好看的样貌却成了他追求高尚的最大阻滞，并几乎摧毁了他的灵魂，他对体面的追求。直至他错愕的察觉，某些取悦本身就违背诚实的自己。 可是，在另一方面，他对于真实只因存在于底层人民身上的执着，还有对大自然具备洗涤人罪恶天分的观点，实在是让人无法苟同。他说，人类中一切恶的成分，在接触大自然的刹那，便会被消灭。 因为自然是美与善最直接的表现。 我尊重他对于世界多元化探索的勇敢，也欣赏他勇于发现阶级差异的敏锐。可是，这种观点，实在是有些偏隘的样子。就好像整日里勾心斗角的权力争夺者，偶尔远离城市中心到乡野的别宫度个假，便觉得整个心灵都净化了。 只可惜，这种美好的感觉，往往都只是昙花一现。回銮之后，一样该杀人杀人，该灭口灭口。也没看见谁为此就忘记了腥风血雨而归于乡野的。而且我深以为，面对大好河山锦绣天下，越是发现自然之美好，便愈能激发人心之占有欲。这不仅仅是物竞天择的科学伦常，也是人的求生本能，要不然，尼安德特人怎么就被灭到了。要不然，托尔斯泰怎么会兴致盎然的参军。 或许，这不过证明，这个阶段的托尔斯泰，尚未全然挣脱原生家庭对于他的潜移默化。他并未认真的思考以及求证，他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他究竟是谁。 02 叛逆 他似乎一直在思考，在求证，从宗教到哲学，从西方到东方。为什么他寻找不到合心意的答案？甚至，对于某些同行，他以最为轻贱的方式对待他们的敬仰。他的那种不可一世透过纸面穿越时光，把一个冷漠的趾高气扬的丑人的样子，活脱脱的摆在了人的面前。 他的那些行为，不论是心存清高，还是真心厌恶虚荣的客套。为什么经由罗曼罗兰的表达，让人觉得那么难受。是的，一方面，他是那么讨厌所谓上流文人的圈子，虚假，做作，空无一物。另一方面，他却依旧停留在那里，理由只是贪恋那个圈子带来的好处。他嘲讽贵族的谎言，用最激烈的语言，他迷茫于自己曾经的觉悟，感觉底层人民也未见得如自己想象的美好。 是的，就是他停留的地方，他留下的身影有着让人恶心的扭曲。他攻击全世界，厌弃全世界。他说他的爱浓烈并且有分量，他期待大家都能够感受到他的诚实和幸福。 可是他又说，平静是无从传递给别人的。 03 平静 我钦佩他的视界里，基督和释迦牟尼都只是比较聪明的人。我也惊讶他如此鲁莽，歇斯底里的声讨莎士比亚和贝多芬。他竟然那样容不得那些用不同形式传递坦白的人和事。 但是这为了攻击而攻击，会让他看起来更伟大或更慈悲吗？他的挣扎，他的呜咽，他的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在幸福的包围下，看起来如此的声嘶力竭以及无能为力。 似乎不懂罗曼罗兰为什么要用那么大声的方式来构建文字的结构，这会让读者因为听觉的压力而失去理性和镇定。他为托尔斯泰喊出了被生活遗弃的悲怆，又掺杂了自己的愤慨。他是在路见不平吗？还是感慨托尔斯泰没有生在对的世界？然而若托尔斯泰没有生在那样的时代，他还会是托尔斯泰吗？ 他的幸福，那种要把绳子藏在衣柜间的狭缝里以防自缢的幸福。是否是罗曼罗兰和托尔斯泰共有的恍惚？到底是怎样的幸福，让他们的生活无时不刻的显露出分崩离析的恐慌。是因为他们的觉悟和周遭无比的格格不入，还是因为虚浮的世界已然无法托住他们扎实的魂灵？ 04 无能为力 这一点，在他的婚姻里，尤其推他向死。 他依旧在追逐想象中的信仰，想要把它贯彻到行动中。然而他却看不到他的信仰，变成行动的样子。这让他抓狂，也让他看起来像个疯子。毕竟是他自己都不明了的东西，又怎么能期待别人可以明了，即便那是他的妻子，他的知己，曾经他创作上最好的伙伴，都无法阻止他在迷茫的时候，不被影响而一起陷入迷茫。 我心疼她，也心疼为托尔斯泰著书立传的罗曼罗兰。那是如何周身煎熬和翻滚的状态，或许托尔斯泰更期待有滚烫的油锅，给与自己涅槃的机会，可是绵延千年的宗教和哲学都救不了他，都在推他去死。他没有答案，他渴望答案。他看不到答案，他不愿放弃寻找答案。他满心悲哀，且阻止自己失望。他觉得力气都被耗尽，却又下意识投入无穷无尽的工作。 谁都不懂他。那么写下这些长篇大论的罗曼罗兰可知道他？他的追逐，他的信仰，他的悲哀，他的渴求。还有他难堪的婚姻——他们相爱，他们有相互的敬意；但他们不能互相了解。他们勉力，作相互的让步，但这相互的让步惯会变成相互的痛苦。 这只是他和伯爵夫人的婚姻吗？不，这是他和整个世界的婚姻。 或许还是罗曼罗兰和托尔斯泰传的婚姻。 05 信仰 年份终于混乱了。托尔斯泰的思绪混乱了。罗曼罗兰的情感混乱了。 元初时代的白话文在傅雷的笔下也混乱了。 当托尔斯泰终于承认，他从未过上他主张的生活，传记的嘲讽意识流成为了高山崩腾而下的洪流。托尔斯泰似乎有裂身碎骨的感受，他看起来那么难过，那么痛苦，那么凄凉。 从西方到东方，从宗教到哲学。谁都没有救到他。 他就好像是被诅咒的对象，成为了真理和爱的牺牲品。可是他似乎又依旧坚持，自愿的屈服与奴颜婢膝的服从是决然不同的。这看起来像是一种虚脱状态下的辩解，对自己懦弱的无奈，终于承认了个人之渺小，和以往的抗争都是徒劳。 反正我是觉得，他躲起来写东西不见人这件事情，实在是莫大的逃避。但是罗曼罗兰似乎对他的不懈感同身受。他似乎看到了他的不屈服和不放弃，并且用他的声音大声喊着内心的期许。不论现在的世情是怎样的糟糕，但是一定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让每一颗在当下看起来都叛逆惹人厌的灵魂，都成为最最主流的光明和美好。 他信奉上帝，他相信未来： “这将是完满之至了，如果人们能够在一霎间设法长成一个森林。不幸，这是不可能的，应当要等待种子发芽，长成，生出绿叶，最后才由树干长成一棵树。 06 悲哀但不失望 最 后 好吧，你是了不起的。 托尔斯泰，罗曼罗兰，还有傅雷。或许还有无数挣扎于主张和生活之矛盾背离又坚决不放弃不失望的人们。 你们都是了不起的。 在罗曼罗兰的笔下，在傅雷的笔下。我终于也被某些玄而又玄的论调打动了。 人类的历史固然有着螺旋的悲哀，但是同样有螺旋式上升的希望。 每一个伟大的人未竟的一切，都必然有后来人跃跃欲试的继承。不论到了什么时候，种子成了森林，都是完满的。 托尔斯泰也曾经基于类似的观点，鼓励风雨飘摇里的辜鸿铭，高贵的温厚和清明的忍耐，能让人在狂乱的暴行中屹立不倒，而得到最后的胜利。这是自愿的屈服，是朴素的不抵抗，但是并不是服从和奴性，而是一种高大的情怀。 尽管这一点，我依旧是不懂。 1847年，年青的托尔斯泰19岁，卧病在嘉尚(Ka-zan)医院，邻近的病床上，有一个喇嘛僧，面部被 强盗刺伤很重，托尔斯泰从他那里第一次获得无抵抗主义底启示，为他将来在一生最后的三十年中奉为圭臬，锲而不舍的。 62年之后，1909年，年青的印度人甘地，从垂死的托尔斯泰手中受到这圣洁的光明，为俄罗斯的老使徒把他的爱情与痛苦来培养成的；他把这光明放出鲜明的火焰，照射着印度：它的万丈光芒更遍映于全球各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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