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的树槐大哥，前些年在大曹庄农场养奶牛，娶了当地一个姑娘回来，叫纹，我就叫她“纹嫂”。
纹嫂刚过门时，又瘦又小，走路一蹦三跳，听说在农场里敢骑烈性的马。生了两个孩子之后，变得胖胖大大的。拿出过去的照片一对比，眉眼还是小时候的眉眼，其他地方，跟做闺女时一点都不一样了。
纹嫂长了一副男人相，浓眉大眼，阔口宽腮，走起路来奓胳膊晃肩膀。说话也是大嗓门。她曾说过：“听俺娘说，俺生下来，哭声震天动地，收生婆说：‘是大胖小子！’后来一看，赶紧改口：‘是个大嗓门丫头！’”
真应了“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这句老话，我家里有点大事小情，第一个赶过来帮忙的就是纹嫂。纹嫂来帮忙，真心实意不虚空，不惜力气舍得财物。大前年我动手术，车刚要走，纹嫂跑过来，塞给我妻子六千块钱。
树槐大哥常年在外边打工，他是个出名的木匠。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大女儿还在县城里教书。纹嫂把五亩地租给种粮大户，什么衣服时兴就穿什么，花花绿绿的，肥肥大大的，穿在身上也看不出个好看来。她每次买了衣服，一准得到我家，让妻子瞅瞅。妻子就说：“挺好看。挺合身。”纹嫂就扭着脖子歪着头看前看后，说：“管它好看不好看，想买了就买！”她一走，妻子就说：“穿上像个啥？提溜吊挂的。”我说：“那你还说好看？”妻子说：“那叫我说啥？她穿了来就是让你夸的，你给人家泼瓢冷水？”
纹嫂来串门是不分时晌的，一天里说不清多少回。我和妻子平时很少到大街上去，村里的新闻大多是纹嫂传播过来的。
不去学校的时候，我们两家的饭点儿差不多。一般是我刚把饭桌摆好，纹嫂就来了。她经常托着一个粗瓷大碗，碗边的外缘印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应当是一个古董了。大碗里经常是小米粥或玉米面粥，很稠。纹嫂喝粥，嘴唇沿着碗边儿喝个半圆，转转碗，下一口再喝另一个半圆。因为粥稠，喝起来就很响，呼噜噜，呼噜噜。纹嫂右手托碗，左手掐一个大馒头，指缝里夹一根大葱或者是一长条咸菜。喝粥的间隙，就嚼馒头嚼大葱嚼咸菜。你听，呼噜噜，嘎崩崩，呼噜噜，嘎崩崩。这是一种极香甜极惬意的吃法。有纹嫂在，即使你没有食欲也会引得你胃口大开！
递一只板凳过去，纹嫂也不坐，或者靠门板一蹲，或者靠门框一站。我们是小碗细菜，人家连筷子都不用！对比之下，啥叫豪爽，一目了然。
话匣子在纹嫂把馒头大葱嚼完，稠粥还剩半碗的时候打开。她讲述一件新闻，有根有蔓，绘声绘色；说到机密处，她还往我们跟前凑一凑，压低声音，仿佛院子里有个人要偷听似的；而她压低的声音，莫说院子里，就是门外有人经过，恐怕也给听了去。
吃了晚饭正看电视，纹嫂来了。她往沙发上一坐，沙发一下子沉下去不再弹上来。
我知道纹嫂爱看内容热闹的电视剧，比如《举起手来》之类。纹嫂喜欢一边看一边做解说，最擅长预言后边的剧情。“你看吧，别看这个女八路受了伤，过一会儿，她还得把那个汉奸给毙了！”过了一会儿，确实应验了她的预言，她就很兴奋，一巴掌拍到我的大腿上：“是不是啊？别看你教个学，识文断字，你嫂子比你懂得一点也不少！”我揉着大腿，赶紧说：“是是！你说的是！”
纹嫂看电视，看过了“戏瓜子”，就往沙发靠背上一仰，说一句“没意思”，两条腿一伸，一两分钟工夫，就打起了鼾声。如果形容成“鼾声如雷”有点不雅，绝对能压住电视里人物的对话。
有一天，我们要包饺子，纹嫂来了。纹嫂坐在马扎上说东道西，看着我们和面调馅儿。她穿着一件小汗褟儿，一件印着大花的大裤衩子，翘起一条腿，脚尖上抖着红塑料拖鞋。我瞥了一眼她的脚——脚指甲很长，长指甲里很脏。纹嫂轮换着翘起二郎腿，也轮换着两只手，抠她的脚丫子。妻子往后边撤一撤面盆，好远离些纹嫂的脚。
“我也给包！”纹嫂站起来，一个没站稳，一只拖鞋甩出去老远，她赶紧弹跳过去，用脚找上鞋子。
妻子赶紧说：“不用不用！纹嫂，你歇着吧！这一点儿面儿，一点儿馅儿，我俩一会儿就好！”
纹嫂走到蓄水井跟前，往脸盆里压了水，喤啷喤啷涮了两下手，左看右看看不见擦手的手巾，就手心手背在裤衩子上蹭了蹭，说：“连个手巾也看不见！算了吧！”拿起马扎，坐到案板跟前。我特别注意了一下她的手指甲——也很长，也不干净。
妻子包的饺子小巧，摆放在箅子上，横成排竖成行。纹嫂说：“包饺子就得薄皮儿大馅儿！吃起来壮嘴！”我随声附和。纹嫂包了饺子，随意往箅子上一丢，一个个都像是让人敲鼓了肚子的小蛤蟆！
“中午就在这儿吃吧，纹嫂。”妻子让着。
“就这点儿面儿？这点儿馅儿？还不够我一个人包圆儿呢！”纹嫂说完哈哈大笑，两只大奶子一颤一颤的。
水烧开了，纹嫂走了。妻子用笊篱捞饺子，她往一只碗里拣她包的小饺子，往另一只碗里捞纹嫂包的“气肚蛤蟆”。她把“蛤蟆”往我跟前一推：“给！你喜欢吃薄皮儿大馅儿的。”我一看妻子，妻子扑哧笑了。我知道这都缘自纹嫂的脚指甲和手指甲。
纹嫂的小叔子前年才结的婚，媳妇一过门，正赶上婆婆半身不遂卧床不起。纹嫂看不上她这个妯娌。这两年来串门，纹嫂说妯娌的不是成了她主要的话题。前一阵子突然开始在议论里加上了“骂”，说她这个妯娌“没有人性”，“缺了八辈子的德”，“她老了下场一定是冻饿而死”。
“唉唉，你们不知道！二家子（她这样称呼妯娌）不让他奶奶（这是在称呼婆婆。他：指的是自己的孩子）吃饱！你们说说，这是不是六畜？”纹嫂粗声大嗓地喊着，两只手拍得啪啪响。拍完，两手一摊，两眼一瞪。
我和妻子都很纳闷：“那为个啥？老人一顿能吃多少？如今谁家还在乎一碗饭？”
“唉唉！你们不知道！她不是在乎那一碗饭！她是嫌他奶奶吃的多了拉的多，给她摆列的多！”
哦！我们明白了。
“一个将死的人了，你让她吃个饱饭，就是累掯你多拆洗几回被褥，你就受不了啦？他不是你亲娘，可他是你汉们的亲娘啊！你汉们不在家，你不管谁管？谁没个老了的时候？”纹嫂越说越气，嗓门出奇的大。妻子朝她使眼色，因为她妯娌就是她的南邻。纹嫂蹭的站了起来：“我怕啥？你们不知道！轮到我管，他奶奶一股劲地哭。问她想吃啥，她说：‘给我捏碗饺子吧。在二家子家，两个月，没见过饺子的影儿。’我给包了猪肉白菜饺子，你们猜猜，他奶奶吃了多少？两大碗！比你家这碗一点儿也不小！”
临走的时候，纹嫂咬着牙用手戳着她妯娌住的方向：“都有老的那一天！老天爷看着哩！”
我的南邻是纹嫂的一个本家侄子，叫进伟。前年翻盖的新房，去年十月一娶的媳妇。这小媳妇叫琼，长得可真俊，大高个儿，披肩长发，那眉眼儿，描画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结婚这才多长时间？死活看不上进伟了，最主要的是嫌进伟“不浪漫”，光知道打工挣钱，今年春上让他带着去苍岩山进香都不去，又不是去闲逛，说是去给进伟“拴小子”呢。合不来就离婚。这年头，女人最不怕的就是离婚！一说离婚，进伟慌了！赶紧答应着：行行行！你说啥都行！都依你！可人家这回非把进伟治理老实不可！人家提出了一个要求：马上在县城里买房子！一百二十平米！现房！这一要求像一闷棍，把进伟给砸蒙了！
正在找人周旋着，进伟的丈母娘有一天领着三四个女人找上门来了。直扑女儿的房间，打开衣柜，拾掇东西。进伟的娘先叫了纹嫂，又来叫我们。因为来的都是女人，我就没有去。
也就十几分钟吧，妻子回来了，一进屋就笑。我问她，那些人走了没有，她说：“早走啦！你没见呢！纹嫂跟个英雄豪杰一样！她一进屋，一只手抓住了进伟丈母娘的一只手腕子，脸上全是笑，嘴里打着哈哈：‘亲家母，着这么大急干啥呀？走走走，咱到院子里坐着，这屋里太热！’几乎是把进伟丈母娘给提溜到了院子里！进伟那丈母娘，疼得龇牙咧嘴，喊着：‘哎哟哟！你这是干嘛？我的手脖子要折啦！’院子里，进伟娘早准备了椅子，纹嫂把进伟丈母娘往椅子上一摁，说：‘亲家母，咱有话好好说！为了多大点事呀，就散呀离的？咱们都是过来人，女人，出一家进一家就那么容易？琼是个懂事的闺女，我天天瞅着，我还不知道？你回去劝劝琼，我好好修理修理进伟！’”
妻子又学纹嫂又学进伟的丈母娘，笑得她眼泪都流出来了。
进伟当然没有离婚。经纹嫂去说合，琼也不逼着进伟去县城买房子了。进伟当着丈母娘的面给琼立下了保证：以后多陪着你去外边转转。
纹嫂来串门，问起此事，她很不以为然：“我那是明里文劝架，暗里武制止。就进伟丈母娘？哼，小鸡子一样，拿她不在话下！”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