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假期间的一个晴朗午后，我正在给母亲写信，女儿玛丽安则在落地窗外头的草地上坐着。她在和娃娃玩“上课游戏”。正为它们“不专心听讲”而生气，她在训斥它们，两手摆出老师可能会做出的富有表情的姿势；看着她真有意思。
关于玛丽安我该写些什么呢？要找出点儿新鲜事儿说可真不容易，而且我也不想写那些上周、甚至可能大上周就有的老生常谈。母亲在加拿大，对家里的新闻特别热心；她会仔细阅读关于玛丽安的段落，因为她对她又爱又挂虑。
现在我仿佛是在找寻灵感般观察着这孩子，我第1000次地想到她是多么可爱呀，黑色的卷发修饰出她尖尖的小脸，严肃的黑眼睛——对一个七岁孩童来说可能是太严肃了——还有饱满、敏感的嘴唇。在我心中对她涌起了带着深切痛爱的自豪感。她是这么一个可爱、聪明的女孩。但我也感到失望。因为我曾梦想过一个与她不同的孩子。我曾看见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女孩、有着洪亮的嗓音，信心十足地走在这个世界上。
“安妮，你真傻，”我丈夫说，那是在她出生前几个月，当我给他描绘出这幅图画的时候，“你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会生女孩——而且假设真是女孩，你也不能要求她长成那样。你这是在自寻烦恼。”
当然，他是对的；生的确实是女孩，但却不像我想的。我有时仍会怀着渴望的心情想到那个原本可能、但现在决不会有的孩子。因为我的丈夫在玛丽安出生前不久撞车身亡了。现在我已经没有他来与我分享每一天，来安慰我了。
有时我的朋友们会讲到再婚。但我非常爱汤姆，我太爱他了以致我们共度的时光爱意绵绵，让我仍记于心。然后有了玛丽安。继父继母——无论在小说还是在现实——容易引起不和，这可能造成深远的后果。什么都得把她放在第一位才行。
今天下午她玩得不乐。不用说，我知道岔子出在哪儿；她想要克里斯塔贝尔。这是她最喜欢的娃娃，那天早上给留在顶楼上了。没有它游戏就索然无味，玛丽安下定决心，她起身抖掉蓝色布裙上的小草。
转过身，她看到了我眼中的趣意；她的眼便也因那少见的可爱笑意而炯炯有神了。“我知道这很蠢，”眼睛好似在说，“但没办法，我就得拿着它才行。”她走了；花园里没有她，只剩下被遗忘的娃娃，似乎变冷了。我想，毕竟，她是我的爱，我的小乖乖，我的宝贝；我们相互了解，不需要语言；有多少父母能这样说呢？然后，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重又伏案写信。
“你知道，玛丽安现在放假在家。有她在真是太好了。我希望假期能再长些……”
落地窗前掠过一道阴影，遮暗了明媚的花园。有那么一会儿，我傻傻地盼着能看到玛丽安。但上顶楼去是有一段很长的路的；而且一旦到了那里，她很可能被别的东西吸引住。我抬头看。是邻家的小女孩。她正扔起一只橘子，然后又把它接住。“你应当认为这是她的花园！”我在心里说。“竟然大摇大摆地呆在那里了！”
她家才搬来不到两周，但对我来说似乎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还没有去“看过”她妈妈——在我们的小镇上拜访新邻居仍被当作是友好之举——但我已经数不清她在我说的花园里出现过多少次了。
“请问我今天可以跟你的小女孩玩吗？”
她可能比玛丽安大一两岁。身体纤细，皮肤白皙，头发好象阳光中成熟的麦子，双眼是发着光的鲜艳蓝色。好象还嫌不够似的，她还有如山涧般清澈自然的声音。我压住那股常有的羡慕与渴望。
“我又来了，”她宣布道。
“是吗？”尽管很烦，我还是被逗笑了。
（我要什么时候再回去写信呢？母亲正盼着哪，信不来她会担心的。这正是约定时间寄信的坏处。）
“刚才我看到你的小女孩在花园里。我也能玩‘上课游戏’，我很喜欢它。”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
“但她老是自己玩。她会感到寂寞的。”
“玛丽安喜欢自己玩。”这是真的，我悲哀地想。她躲着附近的孩子，觉得自己不能好好地玩他们的游戏；害怕他们的笑声，觉得那是对她的嘲笑，不能理解他们快活的俚语对话。
“可是，她一定会感到寂寞的，”那孩子敏锐地答道。确实，但她不知道该如何避免；她试过的种种方法甚至反而使她离那无忧、喧哗的世界更远了。“我也是。我没有兄弟姐妹。我也还不认识这儿的人。”
哦，不久你就会认识了，我残忍地想，希望玛丽安能有她四分之一的洒脱自信。面对她的固执我几乎要让步了。但这有什么用呢？以前都试过那么多次了。结果总是一样。玛丽安会尽快回家，她那低垂的肩膀所表现出的绝望刺痛我的心房。
和我一起她就完全不同了。我们一起心满意足地玩，或者去散步。跟玛丽安一同散步总是件乐事。她爱看那些令人高兴的小东西；新蓓蕾、野蔷薇，或是像魔术般飘过空中的棉絮，都会给她的眼睛带来梦幻的温柔，给她的脚带来轻快。放松了，着迷了，她会在宜人的林间跑过松软的草地；这是她不容置疑的世界。战时的无名作者在防空洞里留下的诗是怎么写的了？美有壁垒，不可摧毁。玛丽安已经发现到了这些。
我镇定下来。“没有用，亲爱的。”所有的怒气都离我而去；我只感到从容。“谢谢你能说要跟玛丽安玩。所有来的孩子都值得感谢。但事情是——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你会厌倦她，然后她会觉得你不喜欢她——她不懂。因为对像她那样的孩子，你要有极大的耐心。”
她显然不知所措了，盯着我瞧。“为什么？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当然，她才搬来没多久。但我一直以为她知道，有人会告诉她。我也和人一样，一直倾向于认为自己的悲剧对其他人来说非常重要。
“是的。怎么了？”
“她又聋又哑。”
过了一会儿，她说，“她会比量哑语吗？”
“会点儿……别的也是……她去上学。”我突然感到非常厌倦。“所以你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跟她玩了吧，孩子。”
“不要叫我‘孩子’，我叫弗丽达，”她冒失地说。然后离开了窗户。“把这个给玛丽安，这是我给她拿的。”她把橘子递给我就走了，懒散大方地走下小径，黄色的发辫一甩一甩的。
我想，千万不能对孩子敞开心扉。这样一试，她就要掴你的脸。“给她橘子，”弗丽达说了，使自己安心；现在她不想跟玛丽安玩了。哦，我在期待什么？我试图阻拦她，不是吗？
转过身，我看见了玛丽安。她在那里多久了？她明白了多少？她的目光跟随弗丽达——有一会儿，很是惊讶，我想她是看到大门开了又关心里很难过。但我断定我误会了。她决不会想跟别的孩子玩的。
然后，玛丽安迅速“比量”着——像弗丽达说的——说道，
“妈妈，比起我来你更想要她吗？”
我被震惊了，伸出两臂抱住她。她已经意识到我想要一个没有障碍的孩子了……她被深深地伤害了……那是不是就是她在其他孩子的世界里感到非常不幸，感到自己有缺陷的部分原因呢？哦，我的宝贝，我的最爱——然而这次我终究没能加上。最后我终于认识到我的爱对她来说有多么的重要——远比它可能会对健全并能照顾自己的弗丽达重要得多。我把嘴唇贴在她闪亮的黑发上，最终，我那愚蠢的渴望永远地死掉了。
当我放开她时，她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似乎感到满意了，她带着克里斯塔贝尔跑到外面去了。我结束了我的信——尽管思绪混乱，但却很愉快——上楼去准备下午的购物。
半小时后，当我下来时，弗丽达正和玛丽安在花园里。她把自己的娃娃拿来了；“班级”似乎更大更有活力了，其中洋溢这一种惬意的气氛。校长玛丽安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弗丽达作为助理教师，假装与她商量，并在小书上作记号。当她看到我时，很自然地抬起头。
“我说过我能玩‘上课游戏’，”她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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