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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我们都是能看得见的盲人

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

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

“肮脏”“恶心”是读这本书的第一感受,精神病院乃至整座城市都被随地的粪便覆盖,萨拉马戈用冷峻的笔触描绘了一幅幅末日景象,除了医生妻子外,其余所有人都成了盲人,这种白色眼疾让人成为兽,为了生存、欲望自相残杀。

“粪便被雨水泡软了,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散布在人行道上。街上,垃圾似乎比昨天增加了一倍,原来的人粪被大雨浇成了糊状,和他们一样在街上走动的男男女女刚刚拉的屎有的黏稠,有的清稀,空气中弥漫的臭味像浓浓的烟雾,必须竭尽全力才能穿行。一个绿树环绕的广场中间有座塑像,一群狗正在贪婪地吞噬一个男人。此人大概死去时间不长,四肢还未僵硬,这从狗用牙齿撕扯骨头上的肉时肉还微微颤动这一点可能看得出来。一只乌鸦在旁边蹦来跳去,寻找机会钻进去分享这美味佳肴。”

若泽·萨拉马戈

若泽·萨拉马戈(1922.11.16--2010.06.18):葡萄牙作家。1922年出生,高中时因家境贫困辍学,25岁时发表第一部小说,从汽修工变成文学杂志记者,之后30年一直勤恳上班,直到55岁重新开始写小说。1982年出版的《修道院纪事》为他赢得国际声誉。代表作有《里斯本之围》《失明症漫记》《复明症漫记》等。199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是葡萄牙语世界第一位获此殊荣的作家。2010年在西班牙兰萨罗特岛去世,葡萄牙为其举行国葬。

繁忙的路口,绿灯亮了,中间车道的头一辆汽车却停止不前,司机在挡风玻璃后面挥舞着手臂,围观的人打开车门之后,才知道他在喊:我瞎了!没有人会相信,他的眼睛清晰明亮,巩膜像瓷器一样洁白致密,然而他却一再绝望地喊着:我瞎了!我瞎了!

一个路人送他回家,并偷走了他的车,在归途中,路人在恐惧和道德的双重煎熬下也染上了这种白色眼疾,变成了盲人。接着,司机的妻子也瞎了,诊所的眼科医生也是。当天在诊所看病的人——戴墨镜的女人、斜眼男孩、戴黑眼罩的老人......他们都毫无征兆、无可避免地失明。失明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为了控制失明症的蔓延,刚开始,政府决定将所有已失明者及有过接触的人全部强制隔离到一所闲置的精神病院,最后,整座城市的人全都失明,成了盲人。

小说展示了人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兽的。随着白色眼疾的蔓延,失明的人越来越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人越来越多,房间和床位不够,没抢到床位的人便挤在肮脏的楼道。政府通过扩音器每日重复着伪善的15条规定,一边希望所有公民都表现出爱国之心,履行公民的义务;一边又让这群人自生自灭,放任他们自相残杀。政府的援助只有每日提供的为数不多的食物,到后来,连食物都没有了。

失明让人像动物一样活着,什么尊严、体面统统被抛却,首先表现出来的便是卫生问题,人们脸像猪一样贴着地面;无处不在的“肮脏”让人觉得恶心,睡觉的床上沾满粪便、身上盖着“肮脏不堪的毯子,虱子咬,臭虫叮,跳蚤蹦来蹦去……萨拉马戈通过医生的一次排泄问题表现出人的尊严的荡然无存。

“医生感到急于大便......中途两次走错了路,肚子越来越不舒服,心中焦急万分,就在刻不容缓的紧急关头,他终于能褪下裤子,蹲在土耳其式的便坑上。恶臭令人窒息。他觉得踩在一摊黏糊糊的东西上面,不知什么人没有找准位置,或者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随地大便了......结束后他想找纸擦拭,但没找到。他摸摸身后的墙,那里大概会有放卷纸的架子,但什么都没有。他弓着两条腿,扶住拖在令人作呕的地上的裤子,感到一阵心酸,世上的不幸莫过于此,盲人,盲人,盲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地哭起来。”

文明逐渐消失。人性逐渐消失。死亡、暴力一步步让人变成动物,文明世界里的秩序、人内心的怜悯和同情退化于无。后来,一伙盲人凭着一把枪成立了一个暴力团伙,他们垄断了原本就稀缺的食物,要求其他盲人用贵重物品来换取食物;再后来,他们又强迫各宿舍的女人服淫役换取食物。“凡是能对一个女人做的他们都做了”,一位失眠的女盲人最后不得不由女伴们架出强盗们的宿舍,在半路上她瘫倒在地死去,死时“两腿间血迹斑斑,肚子上青一块紫一块,可怜的乳房露在外面,一个肩膀上还有被疯狂咬出的牙印”。为了生存,她们只能在屈辱和强迫下苟且地活着。最终,一位女盲人不堪凌辱,用打火机点燃了那伙盲人强盗的大门,并用自己的身体作燃料,大火蔓延,盲人们在踩踏和拥挤中冲出大门,守卫的士兵早已不见了踪影。身后,精神病院轰然倒塌。

“左侧的屋顶在可怕的轰隆声中塌下去,火焰四处飞散,盲人们高声喊叫着冲向围墙,留在里面的一些被倒塌的墙壁压死,另一些则被踩成血肉模糊的肉泥,大火立时四处蔓延,所到之处一切都化为灰烬。”

他们逃了出来,这才发现原来整座城市的人都早已失明,城市不再运转,停水、停电、没有食物,街上游荡着到处寻找食物的盲人和硕大的老鼠,随地可见的粪便、死尸,野狗啃食着尸体,冲天的腐臭气味让人作呕。人不再是人,城市成为地狱。

小说最后,正如白色眼疾的突如其来一样,它又突然消失,人们又都复明了。作为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说:“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现在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

所有人又都复明,普遍的解读认为萨拉马戈最后给了人性一丝希望,但笔者并不这样认为。其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面性,善与恶并存,人性与兽性并存。在文明社会里,在约定俗成的秩序、法律条文的条条框框下,兽性被隐藏。但是当社会失明,当文明的“诺亚方舟”沉没,在极端环境下,人性沉没,兽性浮上来。《失明症漫记》写的便是极端环境中人类的复杂人性,它让我们直视人心的黑暗之渊。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写道“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望你。”笔者在读该书的过程中,也时常觉得自己是“能看得见的盲人”。

在续篇的《复明症漫记》中,萨拉马戈续写了曾经那座变成地狱的城市的故事。《复明症漫记》讲述的是在白色眼疾过去后,复明的人在一次依法进行的选举中,同时投出了大量的空白选票,导致政府职能失效,这自然是对那场白色眼疾中政府体现出的无能表达的不满。政府被迫应对这场选举闹剧,由此也引出了白色眼疾中唯一没有失明的医生妻子,一场新的阴谋论随之降临。如果说《失明症漫记》写出了复杂的人性,《复明症漫记》则具有明显的政治隐喻。两部小说连起来看,会发现萨拉马戈是悲观的,最终从未失明的医生妻子和知道真相的警督死在了政府安排的狙击手的枪下。人们从光明步入黑暗,又从黑暗步入光明,直至彻底走向黑暗。正如萨拉马戈生前希望在他的墓志铭上刻下“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是因为他认为“虽然我生活得很好,但这个世界却不好”“残忍是人类的发明”“当权者专横,把一部分人排斥在社会之外。”可见,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类的未来,对人性等是悲观的。

《失明症漫记》里最出彩的角色莫过于医生妻子。作为一个自始至终都未曾失明的人,而且是相对于男性而言更为弱势的女性,她见证了暴露在日光之下的一切肮脏、龌龊、不堪,她亲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戴墨镜的女人在她的眼皮底下性交,看着暴力、鲜血、死亡在眼前发生;为了活下去,被当做换取食物的“物品”送去盲人强盗窝中被凌辱强暴。尽管遭遇了种种不堪,她仍然没有丧失对人性的希望,她不是“圣母”,只是这崩坏世界中最渺小也最特殊的个体,她说“你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作为唯一一个在盲人世界里拥有视力的人是什么滋味,我不是女王,绝对不是,只是个生来注定目睹这场灾难的人。”她没有以领导者自居,而是克服恐惧,以帮助者、服务者的身份,为身边的人寻找食物,换洗干净衣物,为他们朗诵书籍,充实精神世界,让身边的人得以在失明惨剧中慢慢找回人性,真正成为“人”(在一个盲人世界里,如果我们不能完全像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完全像动物一样生活);她是勇敢的,在遭受屈辱的强暴轮奸后,敢于孤身一人去刺杀盲人强盗头子;与此同时,她又是脆弱的,她担忧自己不知道何时也会成为盲人,眼中所见唯有白茫茫一片;在超市的地下室,当她看到地下室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盲人们因为滑倒堆积如山的尸体,当她闻到冲天的恶臭味,看到闪烁的冥火,她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在丈夫的搀扶下走向教堂,寻求救赎。这儿又体现出萨拉马戈的冷峻,教堂里所有神明的眼睛都被捂住了,连神明都成了盲人。

小说第三章结尾是全书最打动、震撼笔者的地方,“她帮助丈夫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把他扶上救护车,往里面推了推,最后自己也上了车,坐在丈夫旁边。坐在驾驶座上的救护车司机表示不满,我只能把他带走,这是命令,请太太下车。妻子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把我也带走吧,我刚刚失明了。”第三章到此戛然而止,留白让人回味良久。萨拉马戈在扉页把这本书题献给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在他的《修道院纪事》中 ,也有与此类似的一个女性。也许在他看来,只有女性才具有真正的洞察力。医生妻子一直用她未失明的眼睛抓着周围人的人性,以免他们坠落到兽的无底深渊中。

《失明症漫记》并不是一部好读的作品。首先,字里行间充斥的“粪便”让人本能地生理不适;其次,写作特色上,萨拉马戈的句子很长,有时一个自然段长达几页,叙述对话不用引号,仅用逗号隔开,只用两种标点,逗号和句号。因此,尽管小说的书面语言都是口语化的,读来仍然觉得有一些困难,稍有分神,就搞不清楚哪句话是谁说的。小说全书没有出现一个人名,用“第一个失明的人”、“医生的妻子”、“戴墨镜的女人”、“戴黑眼罩的老人”、失去妈妈的“斜眼小男孩”和“舔泪水的狗”等指代身份,而且也没有明确指出是哪座城市,这样写的好处是具有普遍性,他们可以是盲人中的任何一个,城市也可以是任何一座城市,迫使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世界的秩序崩塌,变成一个我们不再熟悉的世界,我们是否还会保有人性呢?

《失明症漫记》被认为是萨拉马戈最冷峻的作品,是一个关于任何现代都市和现代人的灾难,是一部具有警示、讽喻作用的寓言。199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萨拉马戈是为了表彰他的作品“通过由想象、同情和讽刺所维系的语言故事,不断地使我们对虚幻的现实有更深的理解”,小说也入选诺贝尔学院“所有时代百部文学佳作”。我国知名作家苏童评价说“萨拉马戈和马尔克斯是我心目中最好的两位作家,但在我看来,萨拉马戈对现实的隐喻更强。”文学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对本书也有极高的评价,他说“萨拉马戈那极具说服力的想象震撼人心,让读者深刻意识到,人类社会竟是如此脆弱、荒诞。”

老实说,小说极负盛名,得到的赞誉颇多,但是除了医生妻子假装失明的部分,读完书,笔者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撼或惊叹,故事的走向都在意料之中。许是大量的末日题材电影让我们的口味变得更刁,相较于书中所有人最后又都突然复明这样略带温情的结局,很多末日题材的电影对人性复杂性的挖掘程度显得更深刻,更犀利。如《迷雾》最后的神转折,父亲误杀亲子,营造出的那份人类自身绝望的绝望感让人窒息;《我是传奇》中只剩一个幸存者的彻骨的孤独感;等等。在读的过程中,笔者不时想到电影《隔绝》。如果说《复明症漫记》女主带领身边的小团体走向了希望,那么《隔绝》则是通向绝望。《隔绝》讲述的是纽约市在一场灾难性的核爆炸后,8个陌生人幸运地躲进了一座储备有食物和水的地下室,他们开始等待救援。突然一群身着核生化防护服的武装人员出现,掳走了幸存者中的小女孩并准备要杀死剩下的所有人,幸存者们反抗并杀死了武装人员。但地下室的大门被武装人员从外面封死了,人们被困在了地下室中。在这个幽闭、狭小的空间里,随着物资减少,时间流逝,每个人开始绝望,心理开始扭曲,猜忌、贪婪、兽欲、懦弱、嫉妒......老女人沦为性奴,用身体交换食物;男二被强迫剃掉头发,穿上女人的衣服,给自己的眼睛画上眼影;强迫软弱男变成男同并为其他人口交......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了恶魔。相比于《失明症漫记》,电影《隔绝》显得更黑暗,更绝望,更让人窒息。

当然,小说确实将令人愤怒的社会现象写了出来,让人们去思考;也对人性进行了深层探讨,“我们都是这样的混合物,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这个世界太糟糕了,几乎所有人都在理智上成了盲人,因为我们越来越不睁眼去看世界。”但小说如果能够对人性有更深层地挖掘,想象力更大胆诡奇,小说文本或许会更具张力。

文学作品被影视化的现象近年来持续升温,尤其是寓言式小说,影视作品往往能超越小说文本,无论从呈现效果、对人性的探讨等各方面都要比文学作品更犀利,更直观,更新颖;加之大众视野的开拓和欣赏水平的广泛提升,有时候,我们深深感觉到,文学作品似乎已经“干不过”故事奇谲、峰回路转的优秀的影视作品。这种时候更加考验写作者对人性的关照,对人自身处境的深深的悲悯。有时候打动我们的,往往是灾难面前人类最朴素的情感,而不是戏剧性的结局。也许我并不需要一个特别复杂的故事,只要能直抵人性存在的本质,样的小说实际上是稀缺的。在这方面,小说家还有很多功课要做。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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