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孙犁先生的文章语言朴素，感情真挚，韵远神清，值得咀嚼。在他的怀人之作里，我尤为欣赏《黄叶》。每读此文，我都为孙犁的赤诚感动。“言为心声”，只有如孙犁这位心地敞亮的老人，才能写出这篇语浅情深的上品佳作。
《黄叶》写于1987年10月19日，先生已七十逾四。文章起笔就很不凡，“又届深秋，黄叶在飘落。我坐在门前有阳光的地方。”这样开头，点出了黄叶飘落的时节—深秋，寓意怀念的友人也如深秋的一片黄叶，毫不起眼，同时也为结尾的感情抒发埋下了伏笔：太阳转了过去，外面很冷，我掩门回到屋里。
“邻居老李下班回来，望了望我，想说什么，又走过去。但终于转回来，告诉我：……”邻居的欲言又止，更加深了孙犁的难过。
这位朋友，是老熟人，老同事，1946年，孙犁在河间认识的。老朋友究竟是怎样的一位呢？孙犁用白描手法写道：他原是一个乡村教师，爱好文学，在《大公报》文艺版发表过小说。抗战后，参加革命，在冀中七分区办油印小报，负责通讯工作。“白天钻进地道里，点着小油灯，给通讯员写信；夜晚，背上稿件转移。”寥寥数语，就刻画出一个出生入死的战士的形象。
“在河间，我们常到野外散步。进城后，在一家报社共事多年。”这样的友情，让人崇敬。越往后读，始觉孙犁用笔简而不“俭”，笔下感情如雨后小溪，饱满充盈。
朋友喜欢散步。“当乡村教师时，黄昏放学以后，他好到田野里散步。抗日期间，夜晚行军，也算是散步吧。年老退休，他好到马路上散步，终于跌了一跤，死在马路上。”读到此处，我忍俊不禁，想笑，但笑不出来，并且不能笑。若笑了，就是对孙犁明净如水的文字的不敬，更是对如孙犁一样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们的不敬。
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但没有人认识他。不知他来自何方，家在何处？但孙犁认识，这位老熟人曾是一位抗日期间夜晚行军的战士。写到此处，孙犁悲不自胜，似是漫不尽心，悠然荡开一笔，“他走的路，可以说是很多很长了，他终于死在走路上。这里的路好走呢，还是夜晚行军时的路好走呢？当然是前者。这里既平坦又光明，但他终于跌了一跤。”初读，看似闲笔，实则寓意深长。因为接下来，孙犁用了假设和转折语气，“如果…可惜…”平实直白的文字，写出了战友深情，更写出了对普通生命的尊重。
“那条马路上树木很多，黄叶也在飘落，落在他的身边，落在他的脸上。”这朴素的语句，不啻是诗化的语言。生命终结，就是飘落的黄叶给大地母亲吟唱的一首动情的诗。这时，不由人想起泰戈尔的“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的诗来。老友逝去，孙犁很难过。
“除去悼念他的死，我对他还有一点遗憾。”文章的重心，就在孙犁详详细细地描写自己对友人的遗憾处。生性直率的孙犁，对人对事，出乎自然，不违己心。为一位诗人老朋友的诗集作序，孙犁只是说了说他的诗过于雕琢，结果惹得朋友生气，无论如何不要这篇序了。结果，孙犁只得连夜打电话，请人家把那篇序从已经铸版的刊物上，“硬挖下来”。为此，传出孙犁不近人情、不顾朋友情面的话。
给人写序，不好。不给人写序，也不好。孙犁很别扭。而那位在马路上散步死去的老朋友，偏偏正是在孙犁为写序苦恼，也正在为写序生气的当儿，郑重来请孙犁写序的。孙犁理所当然地拒绝了。这很出乎朋友的意料。而今，朋友在深秋时节，散步跌跤，竟殁了。古稀之年的孙犁，因之对这位看重自己，请他作序的同龄老人，愈发怀念。自责之情，溢于言表。好像友人逝去，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终觉是对不起老朋友的。对于他的死，我倍觉难过。”
北风很紧，树上的黄叶，已经所剩无几了。深秋太阳下，是最引人怀念过去的。黄叶翩飞，孙犁浮想联翩……“太阳转了过去，外面很冷，我掩门回到屋里。”在平淡的语句里，孙犁结束了全文。
《黄叶》就像一幅魏晋士子的速写，气爽神清；又像陶渊明的田园诗，语淡韵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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