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周让 | 折腾

您生活的笔记本

本命年那一年，他结了婚。结婚后没有去上班，请了一段长假。上班早就烦了，又不挣钱，他想利用请假的机会试一试别的出路。身上只有四百块钱，他去批发市场取回来一大包袜子，想着摆个小摊，挣点钱。别人都在做生意，做生意的都比上班的强。那就从现在开始试一试吧。打开一把一把用塑料纸严实包装的袜子，他傻了眼。冬天穿的棉袜子就像纱布一样，又薄又没有弹性，送给人都没有人要。没有任何经验的他，逃不过奸商的眼睛，他被无良的奸商恰到好处地利用，当头一棒让他心里拔凉拔凉。迈出的第一步就上当了，怎么办？他实在有些沮丧，有些难过，毕竟，他的工资只有30块钱一个月。400块于他而言，绝不是一个小数字，而且，初出江湖，就这样损失一笔，那太丧人志气。不行，不能就这样认输！他背上那包袜子，去了很远的一个山区。和贩牲口的住在一个大车店里，一个大炕住四五个人，一晚上一块钱，很便宜，很实惠。铺盖里满是汗味、脚气味、牲口的草料味。上炕后有抽烟的，咳嗽的，磨牙的，说胡话的，放屁的。他想起了单位的单身宿舍，想起了他干净的床铺，温暖的书桌。然后又想到了那捉襟见肘的工资，想到了那一包纱布一样的袜子，他有些伤感，眼角有些湿润。

袜子太次，但卖得便宜，在山里就有市场。一双棉袜子五毛钱，山里人要翻来覆去挑半天，他实在看得恓惶。站在寒风呼啸的街头，他万分感慨，挣钱不容易，做生意真不容易。但他不后悔迈出的这一步，他在那个山区小城摆地摊七天，终于散尽了那些劣质袜子，算了算，并没有亏太多。他心情大为高兴，本来要砸到手里的烂货，竟然翻回了成本。没有赚，但也没有亏多少，这，也是胜利。

回到家，他的母亲大为惊奇。鼓鼓囊囊的包包，现在空着背回来了，是不是倒到了沟里？他讲了一路的经历，又掏出零零碎碎的票子，母亲终于相信了，他是实实在在把袜子卖出去了。

母亲说：“儿子，受罪了吧？要不还是回去上班算了？上班挣钱少一点，但那是铁饭碗，多少人都眼热着呢，你可不能丢了啊。”他说：“原来我对单位不了解，以为有个班上就不错了。进去几年才发现，那不适合我。也许别人都可以，我就是不喜欢，我一天都呆不下去。我有我的想法，单位的生活离我的想法太远，那不是我想要的。”母亲极力劝阻他，希望他安安稳稳。他却无法顺从母亲的心意。虽然袜子卖出去了，也没有挣钱，但他绝没有想就此回头。看别人风生水起他就着急，他不满足这样平铺直叙的生活。他想得很多，但很多事情都需要钱去运作，而唯独这一个，他不具备。他就像一头困兽一样，想怒吼，想奔跑，想施展拳脚，一想到钱，他就蔫了。但这头困兽已经出了笼子，出了笼子，他就绝不会回头，他就注定要继续奔跑。

在所有的事情中，没有钱不行，但钱不是决定因素。最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决断和意识。尽管在某一个阶段，可能被钱所困，但只要坚定信念，一定会走出钱的困境。

多年以后，当他把岁月的累累伤痕凝练成这一段话，娓娓道来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很像一个哲人或者诗人。而当年他不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工人，一个卑微而又不甘现状，同时又热血沸腾的落魄青年。

没有本钱，家庭又提供不了帮助，那只有靠自己，靠自己的脑子和双手。在那个单位，他是有些技术专长的。那就发挥自己的专长突破困境吧。他去青铜器工艺厂，给人家制作模具。当图纸上的线条，在他的手里，变成立体的器物时，他似乎找到了对应的坐标。他的成就感和愉悦感油然而生，他的工作，使自己满意，也使老板满意，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和报酬。

他在做模具的过程中，认识了一些不同行业的人。有些人知道了他的才能，就给他介绍更多的业务。他曾用两天时间，给一个火车站用毛笔蘸油漆书写了两个大牌，一个是旅客须知，一个是列车时刻表。这两个大牌的报酬相当于他上班两个月的工资，这两个大牌在那个火车站悬挂了几年。因此，他更有了自信。做得多了，见得也就多了，他在无序的挣扎中好像看到了方向。终于有一天，他对弟弟说，他想搞装潢。弟弟说：“好着哩，你搞么。”他说：“把你钱借我点。”弟弟说，能成。弟弟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多少也攒了一些钱。拿到弟弟的钱没有几天，弟媳妇就和弟弟闹事了，弟媳妇说：“你哥把铁饭碗都砸了，现在连个正经事情都没有，东跑西跑，你就不怕砸了咱家的饭碗。几年就攒那么一点钱，让他弄烂包了，咱怎么过活？你要给他借，给我娘家也要借。”他一看这样子，钱还没有暖热，就又还给了弟弟，避免人家闹矛盾。

他去舅舅家借钱，去挑担家，让联系点贷款，最终，都空手而归。他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他已经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要做什么。但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失业了，借钱给他，没有一点安全感，更何况，大家都不宽裕。

他不甘心，有了目标他就更有信心。回到自己家乡的那个小城，找了一家公司，一边熟悉那个行业的内情，一边给别人打工。从家里到县城，来回60里路，每天骑自行车，背一个水壶，戴一顶草帽，早晨出去，干一天活，中午买一碗面一吃，下午干完活又回来。他从未觉得辛苦，也从未感到累。当他完全熟悉了那个行业的门道之后，他就再也不能安心给别人打工了。他那个刚刚萌芽的苗头仿佛越窜越得劲，再也不能抑制了，不能，必须行动，一定要行动，一定要自己搞。

当一个人信心十足的时候，就仿佛火苗在燃烧，那种气场足以感动神灵，所有困难都会让路。他终于筹到了一笔款，那是孩子他大舅借给他的，那一笔款只有三千元，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就像给一艘巨轮安上了发动机。有了这笔款，他就租了门店，买了必须的工具，接一家活，就买一点材料，慢慢滚动，梦想的大船终于下水了。

有下水的船，就会有顾客上船来。有人拿来一扇门板，让装一块镜子，他没有镜子，也会接承下来。骑三轮车去很远的一条街裁好，给人家送去装上。虽然只挣了几块钱，却与顾客成了朋友，随后给他带来了别的生意。还有一次来了一个人，说是有个活把全城的装潢都找遍了，没有人能干，让他去看看。也许是艺高人胆大，也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然站在室内，在一个隐形玻璃幕墙上，从单面开了一个方洞。玻璃完好无损，他在那个方孔给装上了换气扇。这是一个非常危险而难度又极高的活计，外头不能出去，只能在里面操作，又没有太专业的工具，一般人可以轻易取一个圆，但悬空取一个方孔，实在不容易。他做到了，也做成功了。就这一下让那个金融单位的领导折服不已，从这以后他就承揽了这个单位的全部广告和修缮业务。

就这样，船慢慢离港了，开始有了波澜。波澜中也有波折和辛酸。资金常常周转不灵，因为续不上房费，被泼辣的房东断了电闸，把店里的东西扔到了大街上。常常业务不能连续，好多天都坐冷板凳。每每这个时候，他就站在店后面的假山上，眼里满含无助和失望，那些依依的垂柳也不能抹去他的忧伤。他知道没有任何靠山，也没有任何退路。店就开在那里，那是亲人的信任和注视的目光，他别无选择，他想起了海明威的话：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他仿佛有了一股无名的力量。

他不再等待，他常常会主动出击，他跑遍了全城可能有业务的地方。然后，有了人脉，小船开始平稳行驶。

接着，驶向深水区，渐入佳境。多年后又到了一个更大的码头。这个时候他早已舍弃了最初的行业，有了自己的团队。绿化，景观园林，工程防水，都有了他的业绩和身影。

他闭上眼睛想想，这一路实在不容易。在他很年轻的时候，他白手起家，兜里只有几十块钱，他骑一辆自行走出家门，很努力地想挣钱，做得很辛苦，好像没有挣到太多的钱。他现在不那么年轻了，也不那么看重钱了，却有很多的机会找上他来。当他参与到一带一路的巨大工程时，他仿佛经历了传奇，同时又在创造传奇。他感到荣耀，个体奋斗的躯壳早已经退却，现在更多的是担当和责任。他是一名纳税人，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知道这是人文情怀的光环，还是人脉积淀的结果。如今他很淡定，只要机会来了，就尽心尽力去做；如果没有，也绝不刻意奢求。喜欢一个人独处，愿意在书与大自然间，安放自己的灵魂。

他曾经有一个很霸气的名字叫：折腾。

现在，他的名字叫：平静。

他省略的那一大部分叫：传奇。

我和他握手的时候，仿佛看到了一面镜子。

我问他：“对于人生而言，你认为什么最重要？”

他说：“年轻的时候，是信念；有了信念就要执着并且不懈努力。不再年轻的时候是自由，财务自由，行动自由，思想自由。”我又问：“你自由吗？”他说：“我没有任何上级，也不属于任何团队。想干什么或者不干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天马行空，行者无疆。有时候也会带一些人，为自己也为社会干一些事情，人员不确定，但在我的团队只有两个成员永远固定：我的爱人，和我的儿子。”我说：“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对你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爱和自由，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