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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龙岗 | 大月娃

您生活的笔记本

大月娃,大概是他父母起的乳名吧,关中道孩子刚出生未起名前习惯上要起个昵称,便于称呼,如狗娃、球娃、黑蛋等等,都是满含着血脉中几代人最浓最深的情感。

他是我童年的师友,称他师友,但他并没给我教过书,而是我家下乡落户时,他曾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我俩又同在一个生产队,在我十岁时他刚好年龄大我一倍多点。虽然年龄差距大,我却与他交好了四年多,以至于成为挚友。其实,他在我们生产队也就我一个知心好友。故此,我随着村里老少乡亲和他的家人对他的称呼习惯,也亲切地叫他大月娃。近四十年过去了,当时过于的亲近,以至于忘记了他的大名,即官名叫啥了,只记得姓朱。

一个人大抵能在别人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哪怕是一点点可回忆的东西,且留存在脑海几十年之久,必定是他有异于常人,而又有让人怀念的东西。大月娃也不例外。我怀念大月娃,直接动因是他最早在封闭落后的山沟小村,教我认识了简单的音乐简谱,会用笛子吹几首歌曲了,他还曾答应我,要教会我“庆丰收”的笛子独奏曲。更有深层的原因是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却命运多舛,他的生命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尚待绽放,就被扔进了滚滚河流,转瞬即逝,他至离世也可能没有弄明白,在人世走这遭为了啥。

大月娃是当时整个大队(就是现在的一个村民村委会)仅有的三个高中毕业生之一,条件自然是能当民办教师,他更有音乐特长的优势,会拉二胡,会吹笛子。在山区偏僻的山村,这是难得的人物,他幸运地当了民办教师。上世纪七十年代,几乎每个大队都有文工团,大月娃理所当然就成了首席二胡手了。大月娃人长得白净,见了人总是未开口先乐呵呵一笑,不时习惯性地吸一下鼻子,虽然有点傻呆相,却给人以憨厚老实的第一印象,就像大队院子每扇门上那簸箕大的红色“忠”字一样,更给人忠厚的感觉。况且,拉二胡的技艺又绝不含糊,在方圆几十里是绝对让人刮目相看的,那几年也算受人尊敬有加了。

大月娃家是富农成份,能当上民办教师和参加文工团,完全是凭借高中毕业、会拉二胡的两大绝对强项。然而,二十好几的大月娃眼看着同村二十上下的男娃女娃,一个个是娶的娶、嫁的嫁,而自己每天看着文工团里这帮全村美若天仙的女娃都名花有主,而自己看起来风风光光,每天在演出的台口最显眼的首排座上,却孤雁独飞,每到曲终人散,一个人回到土窑洞,青灯孤枕,情无所依,难免“别有忧愁暗恨伤”。

人生的岁月,在无情的现实面前,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他时常一个人半夜半夜地在家里拉二胡,二胡的弓弦常常把松香磨出白粉,渗进左腿大腿面的裤子和上衣的左前襟布缝里,久而久之,一年四季演出时他仅有的一身蓝咔叽四个兜的中山装,形成了两片白斑,难以洗净。而他夜晚的二胡声多是充满着哀怨、忧伤,又有一丝缠绵悱恻,如泣如诉,在山村静谧的黑夜,格外增添了一份落寞沧桑的凄凉感。

不知是生活所迫,还是家庭成份重压,大月娃的父母不大与邻里走动,个人也是不修边幅。他的父亲时常像感冒了一样,给人的感觉,总有流不完的鼻涕挂在嘴上边,如游龙探水。迎面遇上人,大多是吸一下鼻涕,头也不抬,眼睛盯住对方的脚步,擦着路边而过,多数时间是不搭话的。但干活不惜力,不挑拣,队长派啥活就干啥活。

那时,种地没有化肥,讲的是“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土肥水种,米宝管共”的“粪”是农民的宝,要粮食丰收,靠的是农家肥。记得一些老人走在路上,见到猪粪、牛粪时常会用手帕、头巾或衣服前襟裹住带回家。我们小学有一块土地,每名学生都有拾粪任务,周日要挑着粪襻笼漫山遍野地去捡拾牛粪。邻村之间,时常也有人晚上拉着架子车来偷粪。后来,大力推广水茅化,就是家家户户把用土和烧饭、煨炕的草木灰垫茅房渥粪,改造为用水冲茅房。掏茅厕,担水肥是脏累臭的活,就成了地主富农的活计了。大月娃的父亲就成了最佳人选,每天担着一副臭木桶,手里拿一把长把的掏粪马勺,家家户户地串,每天掏几家茅厕,担多少担不知道,反正整年累月成了他的专职活儿了。

忽一日,从大队部来了三个戴着“集干民兵”红袖标,背着半自动枪的人,到了大月娃家里,小小的山村一时像炸了锅,社员都像看大戏一样蜂拥到大月娃家。院子里像唱大戏一样热闹,估计在这个院子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这样喧嚣过。大月娃的父亲双手端出了一大簸箕小麦,按照贫协主席铿锵有力的问话,他断断续续地答对着。随后,他端着那簸箕小麦前面走,贫协主席双手背着,一个衣袖上的补丁开了线,补丁随着脚步的节律有节奏地哗啦哗扇动,集干民兵和社员们叽叽喳喳地在后面跟着,走进了隔壁大月娃他二大家里,站在土窑门前,按民兵的要求,大月娃他爸放下簸箕,弯腰下去,双手往上一提,抽下了插在土窑洞门下的插板(可抽下的活动门槛),然后,人先从土窑洞的门下爬进去,再把簸箕从下面拉进去,然后又推出簸箕,人复又爬出来。在演示的过程中,有人在背后蹿腾着贫协主席,嘈嚎着要开批斗会,也有人说富农偷富农活该不用管。我这才明白,大月娃他爸偷了他二大家昨天刚分的口粮,他二大常年在干校集中改造,这孤儿寡母发现口粮少了,连哭带闹地寻到大队去了。

自那以后,好长时间村子里听不到大月娃的二胡声了,大月娃也不教书了。本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村,夜晚愈显得漫长,愈显得漆黑,死一般的寂静,偶尔一两声狗叫会让人心寒打颤,但也昭示着一点生机。时间不久,我们家响应下乡居民回城的政策,离开了与大月娃交往四年多,生活十年的地方。

艰难的读书,参加工作的忙碌,十几年过去了,我再未见过大月娃。一次偶遇插队时同村的算是发小吧,问起大月娃,半天才淡淡地告诉我,文工团解散后,大月娃去附近的煤矿下井挖煤,一次夜班回家,在路上遇上车祸,早都离世快十年了,他的父母在他殁了后不久,也相继离世。还说起,他家的土窑门再无人去开了,院子里长满了荒草,再后来煤矿扩建,他家的窑洞和院子推成了矿渣场。大月娃是独子,他的父母去世后,三座孤坟再无纸火香[裱了。我初闻此讯,头皮一阵发麻,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殁了。他没有走过娶妻生子的路,履行繁衍生息,传承血脉的本份,没有享受天伦之乐,他没有履行给父母养老送终,甚至未曾,或许就来不及思索,没有弄清这个世界,也或许他抱着生活的希望,走出煤厂黑洞洞的矿井,却不成想走进了更漆黑的另一个世界,稀里糊涂地走了。

一个生活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能拉会吹,长得白净的高中毕业生,总是憨憨地带点傻呆的笑,不时习惯性地吸一下鼻涕的人,不时地会浮现在我的眼前、脑海,我把他归入已逝的值得怀念和记述的师友,算是与他此生之缘的一个交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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