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母亲坐在小方凳上。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在给她的孙子孙女们做鞋。每每和她说话时，她会像旧时的私塾先生一样，下巴微收目光透过镜架上方投射到我的脸上，嘴里依然叨叨地不停。接着身子微倾，眉目低垂，纤细的绣花针在指尖翩然飞舞，脚边的鞋盒里放着一本泛黄的缝纫书，里面夹着大大小小各式鞋样，书的中间高高隆起，记录着时间的变迁。一缕艳丽的丝线，缠缠绕绕一只新纳的麻绳鞋底安然地躺在鞋盒里，等待另一个同类项从母亲的手下诞生。夏日的日光，亮地灼人的脸。可我还是抬头望了一眼，蔚空一碧万里，空气里流淌着一种暖暖的气息。
母亲是十里八乡的做鞋巧手，四季鞋还是凉鞋都不在话下。
话至这里，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双双鞋面上绣着花蝴蝶（母亲叫蛾儿，念二声）、月季、桃花等等图案鞋底用麻绳纳成各种图案的灯芯绒面的布鞋。儿时在我的同学中，我的鞋总是那么多彩炫目，那翩然飞舞的蝴蝶，那丝丝线线间缠绕的风情，那麻绳里凝结的心血，穿在脚上，走起路来，都感觉到神清气爽。那一刻，我在所有同学的眼羡中都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过道，落座……现在想来，孩子的世界真是好干净，一双花鞋就可以在学校引起轩然大波：因为别人的鞋总是“裸奔”的，而我的鞋总是那么卓然超群，与众不同。
日子像一个巨大的碾盘一天天向前碾去，看似重复，一天天又不甚相同。生活地脚步永远匆忙向前，永远容不得我们去观望，去追及。可是有些东西却可以记录时间，比如化石，比如母亲做的鞋。小时候的花蝴蝶鞋似乎还在我眼前悠悠的晃荡，少年时的条绒布鞋已经将它取而代之。
风吹麦浪的声音大概是农民耳中最动听、最悦耳的声音了。小时候家贫，父亲出外挣钱，母亲承担了家里所有的活计。“人间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夏风习习，拂过麦穗儿。金子般带着麦芒的麦穗，低头哈腰对周围的一切略无慕艳意。一年到头，收获在田里，耕种在田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麦浪，激起了多少游子心中的涟漪。这时，父亲无论如何都会回家的。母亲曾说过，农民耳中最动听，最悦耳的声音莫过于镰过麦声。六月的天气。太阳火辣辣的蛰人的眼，可幼时父亲说过天气越热，麦客们割麦越快。不管是为了少流汗，还是为了争取时间，亦或是享受收获的快感，酷暑中，他们的镰刀会越挥越快，越割越凶。此时，父亲照例会换上母亲做的已经光荣入住我家炕眼门的黑条绒布鞋，（注：农家破旧的不能再穿到人面前的又不忍扔掉的鞋，往往会在割麦、浇地时从炕眼门被人请出来，派上用场。）带上锅盔和水壶去田里忙活，直到夕阳欲颓二人饥肠辘辘时母亲往往才回家做好饭菜，装到我家过年装哨子的黑陶瓦罐中，我的蝴蝶鞋和我一起一蹦一跳，跟着母亲去给父亲送饭。远远望去，满地都是放倒的麦捆，父亲弯曲的身影就像一个黑点，他在他的田里劳作着，劳作着……近前，父亲寻一个地坐下来，掀开草帽，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把头上和脸上的汗一并抹掉。将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盘膝而坐，一只快要露出大脚趾的鞋底快要磨透的黑布鞋跳入我的眼帘。他端起黑瓦罐吃饭，落日的余晖透过他手肘和瓦罐的夹角洒在那只就布鞋上灿灿发光……
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学着做鞋呢？这事还得从母亲幼时说起。外婆是在母亲七岁时撒手西去的。当时外公去南山割竹子卖竹子为生，养家糊口，照顾两个弟弟的责任就落在了母亲的稚嫩的肩上。大舅舅刚会走，二舅舅刚会爬。做饭、洗碗、放羊、洗衣、打扫卫生、看孩子……生活的重担过早的压在了她的肩上，她无法躲避，只好辍学在家料理家务。刷碗时一不小心从凳子上掉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哭着爬起来那是常事。这些活计中最苦的是一家四口的鞋都是母亲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在阡陌间穿越十多年细碎的光阴做成的。从未想过，在独守孤灯的小屋里，在两个舅舅也安然入睡的黑夜中，作为长姐，两膝相比，一手拿鞋底，一手把锥针、纳鞋针，轮番拿起放下，时不时用针在头发上篦一两下。偶尔回头望望，正在的梦呓的小舅，是怎样的辛苦和满足？
就这样，日子在一针一线中飞一般过去，外公去世时，我刚七岁。嚎啕大哭后，母亲缩在炕角里，一动不动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进衣领中，双眼茫然，目光落在外公脚上的黑布鞋上，人叫不语……幼小的我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悲痛至极，现在想来母亲幼年丧母，她不懂得悲哀，吃进悲苦后又青年丧父，内心慌乱无助岂是他人能够体会？
泪水和笑容都终会滴在时光的流里，岁月修补了人所有的悲欢离合。连日阴雨后，晴空若镜之新开乍然若洗，一团白云轻轻袅袅地游走，秋日的暖阳，将金光毫不吝啬的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倾泻在每个人的心里。母亲鬓间爬上的银丝难道是从这团团白云中抽出的丝？它们的颜色一模一样！说话间，母亲老了，青丝变白发，脸上的褶皱如同玉米地里的田垄，一道道、一沟沟。
此刻，母亲坐在小方凳上，热衷于她的事业——做鞋，母亲毕竟做了一辈子鞋。出嫁时的嫁妆鞋一直舍不得穿，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把它们留作纪念。儿女们都已长大，再也不用穿她做的鞋，她就给孙子、孙女们做鞋、纳鞋垫、做枕头。从未想过，在漫漫岁月里，斗字不识的母亲如何将切切察察和叨叨细语融进根根麻绳、细细丝线中，揉成了这一双双针脚细密的布鞋？这些鞋一穿就是四代人。有一双孩子没来及穿就已经小了，我准备把它留给我孩子的孩子。啊！一个人的辛劳竟可以付出给五代人，这是怎样的一种执念？
母亲戴着老花镜沉浸在他的美好中，感谢母亲，是她让我明白了幸福原来如此简单，它如同路边的一朵野芳，于亲人每一个柔情的眼眸中，沉浸在我们相依为命的不再年轻的岁月里，悄然开放，花开无声，芳香四溢……
张 燕，普通教师一名，爱好、性格均单一。种下希望，诚恳浇水、施肥，惟愿静等花开。
白 麟 | “你好！” （《情系凤师》来稿选登 NO.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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