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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忠孝 | 紫柏山采药

 1969年麦收前半月,一帮年一年二的伙伴叫我去紫柏山采药。他们(没念几天书就参加农业社劳动的人)说以前已经去过几次了,每次十多天,可以采几十斤药,每斤一元八,挣五六十块钱;最多的人一天要采十斤以上的干药,十多天可以挣二百多元。在那个一斤小麦一毛钱、一个劳动日二三毛钱的年代,五六十块钱接近县长的工资,二百元是省长的工资了,这才半月工夫。        

我家里最缺的就是钱了,哥哥已经三个孩子了,结婚的彩礼钱还没有还清,舅舅拿的十六斤肉九十六块钱还欠着,一家七口人的开销更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我二十岁的大小伙没有给过母亲一次钱。单靠挣工分是没有出路的,我自然心动了。在详细询问了伙伴们所有准备细则后,我跟母亲和哥哥商量,我是不是可以跟着他们去一回。毕竟我从来没有进过秦岭(以前倒是去过北山——官方叫雍山拉过柴),秦岭那可是二三千米高的崇山峻岭,不是丘陵般的北山能比拟的。母亲是家长,哥哥长兄如父,没有他们的首肯我不可能去那么神秘的地方。        

母亲和哥哥一样一样地问询坐车、爬山、住宿、吃饭、刨药等等细节,又在街道打听了想去的几个人,同意我跟着去闯关。        

我磨了些面粉,用废铁丝扎了一把小耙子;母亲给我烙了几块锅盔,装了几个小瓶子盐醋辣椒;上过中学的我被褥是现成的,就等出发吧。        

外队的伙伴来叫出发了,而本队的几个人却不去了,说在山上下几天雨就赔本了——因为不管你挣多少钱,生产队每天收一块半钱给你记一个劳动日,从出门到回家天天算。挣不到那么多从决分(生产队年终决算,各户社员参加劳动能分到的钱与分配粮油柴菜价值之差,长钱就得,短款就拿,拿不出钱最后的粮食就扣到仓库里)里扣除。天下雨是你运气不好,挣多了别人只能眼热。他们劝我不要去,等以后有把稳的机会再说。        

我斟酌再三,还是决定跟人家一起去,人不能言而无信,不能畏头畏脑,人家去过几年了,咱试活一次都不行吗?        

哥哥给我几块钱做路费,傍晚生产队收工后我们背着被褥粮秣就出发了。步行十五里路到阳平火车站坐火车到凤县火车站是半夜,在候车室休息到天明,再转汽车到南星(小小的汽车站点),听说还得步行三十里上山正是午饭后,便于搭建庵棚。       

从南星顺一条河道溯流而上,路边有烂漫的山花,脚下有欢快的流水,身旁有徐徐的清风,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沿途山脚下稀稀拉拉的几座房屋,相隔二三百米远;河滩地里种植着玉米和土豆。山上树木郁郁葱葱,风景倒是养眼。可四周都是巍巍山峰,沟沟壑壑,如同牛的胃,俗称牛百叶。在大地隆起的褶皱里,我们渺小如同蝼蚁。        

山民正吃早饭,一位妇女端着饭碗向着另一家的妇女高声喊叫:你吃啥饭来?那音调像四川又像甘肃,或者是二者的混合型,但绝对不是关中腔道。

上山了,带头的是老堡子杜姓大哥,顺着之字形的羊肠小道曲溜拐弯弓腰驼背向上爬,必须操心脚底下踏稳当,手要抓住旁边的藤条树枝。古木参天,阴翳蔽日。我气喘吁吁,前面的人还给我说,去年某某人在这个拐弯处挖了一窝猪苓,背了几背篓,卖了几百元钱。又走了一阵,他说前年某某人在那棵大树下挖了一支七叶一枝花,卖了百十块钱。一个悬崖下,他说有个山民从崖上挖了多少银耳,发家了。给我的影像这秦岭山上到处都是贵重药材,简直就是随处捡钱。我期待自己也有那么一点好运气。        

转过山崖是山的折缝,俗称溜子,不到两米宽,立陡上下,不长草木,全是碗口大、拳头大的碎石,棱角分明,颜色赭红,踩上去哗哗作响,人门叫它红溜子,是山洪冲刷形成的,我们上山的必经之路。        

前后两人之间拉开了四五米的距离,身体几乎爬在山坡上,手脚并用,脚踩下去一条溜子便都是碎石哗哗的声响。抬头向上望,只能看到前面人的半截脚掌;低头向下看,只有下面人的头发和背包。需要操心的是上面人的呼喊:石头下来了!如果真的有人喊,并且有石头滚动的声音,你就得注意躲避。被向下滚动跳跃的石头打上或者擦上,不死也得流血,那真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所幸石头没有照顾我,但是我下面还跟着许多人。有人不幸中招了,石头打在面袋子上,划了一条长口子,面粉撒了一溜子,着急的喊:前头人,候嘎子,面倒的光光的了!        

这地方无法停留,带头大哥喊:你爬着不要动弹,叫你后面人上来帮忙收拾面袋子,你一动连一点面都剩不下。        

我们继续向上爬,到山顶等候他们。

出了红溜子也就离开了百年参天巨树,离开了几十丈长的藤萝,离开了遮天蔽日,也离开了哗哗作响大大小小的碎石滩,离开了令人心悸的危险,眼前明朗多了。回首来路,千峰竞秀苍山如海,阵阵鸟鸣清脆入耳。脚下松涛呼呼作响,透顶蓝天白云悠然舒卷。我无心欣赏大自然这美丽的风景,找了块土台搁下背包休息,但身体是半蹲着,时刻准备着起来就走。

紫柏山是汉初名臣张良的修行道场,但是我们站立的地方距离他的道场还很远。听说要向西南方向走去三十几里才能到张良庙。民间有“柴关岭烟雾腾腾,张良庙赛过北京”的说法。       

时间已经是午后,我们站在群山峰顶的豁口处。我们将走的路是连片的草甸,有几丛细竹子点缀其间,细细黄黄的竹竿,竹叶也细小,听说这叫松花竹子,可以扎扫帚。群山峰顶围成一块洼地,像一口巨大无比的锅。底部有点积水,凌凌的反射着阳光。半坡上隐隐约约有一条小路,是人一脚踩一垛草踩出来的,弯弯曲曲绕过竹丛向远方延伸。听他们说再走不到十里路就到目的地二弯。        

所有人都上来了,撒了面的伙伴脸色很不好看。带头大哥问他怎么打算,是回去还是跟着走。他说既然来了就要采药挣钱。带头大哥说,你的面吃不了几天,往后只能买别人的,山上的价格是每斤五角钱(山下是每斤一毛五)。山上没有称,过去都用他的碗按,一碗虚虚活活的面算一斤半。不是每个人都都有多余的,谁卖给你要记别人的好,你自己看着办。他连忙答应。        

一行人到了名叫二弯的山卯,这地方有眼泉水,清冽甘甜。半坡上去年的庵棚架子还在,再覆盖些竹茅可以遮风挡雨了。再在地上铺垫些竹茅,就是床铺了。每个人都得挖自己的灶头,平整自己晒药材的场面。我在伙伴们的指导下按照自己锅的大小挖好灶头,整好场面,一个多平米大。又一起去水泉打水,这泉水很神奇,你舀几勺它是满的,你连着提两桶它还是满满的。沿途掐了一些野小蒜野韭菜准备下面条。说真的,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净吃干锅盔喝白水,嘴里有点淡,就得咥一碗干面,盐醋重重的,辣子红红的,再有几枝绿色菜叶,解馋!       

 面在自己饭碗里拌,在场面上铺张塑料纸揉,砍根木棍做擀面杖,自己擀开,用割纸刀轻轻的划成条,烧开水下面。有人更省事,在碗里搅成稠糊糊,用筷子沿碗口拨成条落在开水锅里,吃拨鱼。筷子随地取材,是随手折的竹棍。我笨手笨脚的,等吃完饭洗完锅碗,庵棚里已经鼾声如雷了。        

山下单衣,山顶的夜晚很冷很静,偶尔有“啵啵啵”的响声远远传来,不知道是什么。我也很累,钻进被窝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别人早饭都差不多熟了,我用毛巾在干净的草上擦了点露水擦擦脸,讨了一碗面汤,吃了点锅盔,别人准备出发刨药去了。我赶紧跟着,如果掉队了我连地方都找不到。        

看太阳我们是向东走,几里路以后钻进树林子里。一个伙伴教我认识菖蒲的叶子和根,示范怎么刨快当不丢药,然后就自己走开了。        

大家都在林子里,开始互相看得见,渐渐地能听见说话声,再后来就要高声喊叫“号——咧咧咧!”听见就回答“吼——咧!”并且逐步靠近。大半天过去了,带头大哥呼喊“回去了”,众人陆陆续续回答“听着了,走!”边刨药边向上爬去。山顶上再呐喊几声,叫落在后面的人快些赶上来,我们便向庵棚方向走去。看别人的篮子大都满满的,带头大哥竟然高呼呼的,没有人像我一样刚好盖住篮子底。有人说我这些晒干没一斤。而刨药最多的人可以晒十几斤,差距太大了。有人说,他光会念书,做活铅豆豆(软稀身重做不成啥),刨那么点药不够买劳动日。我无地自容。        

羞愧难当的我决心加油干,每天早起晚睡拉长时间,逐渐的一天天产量增加了,最多的时候一天晒二斤干药,但是比别人还是少得多。我在他们心目中再也不是大才子,就是个窝囊废,所有人疏远了我。       

 记得有一天他们早晨起床做饭都没没有人叫我,等我睡醒庵棚里没有一个人了,太阳已经上了山顶。我很着急,草草做了碗糊汤喝下去(锅盔早被一群猴子偷跑了,包括其他人的馍和盐)赶紧追赶。昨天晚上听他们说去某个林子,我急乎乎赶过去,站在山顶喊叫了几声,没有一个人答应,林子里静极了,唯有啄木鸟鹐树木的哔啵声、岩羊啵啵的叫声。       

在广阔天地里描绘青春绚丽画卷、在紫柏山顶采药挣钱养家的豪情壮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碎不堪,我欲哭无泪。        

硬着头皮钻进树林里一个人单干吧。运气不错倒是,连着找到几片菖蒲苗,扒开厚厚的树叶,白森森的菖蒲根就连片露出来。用铁丝耙子搂搂,抖搂掉须根上的土,抓进篮子里就是收成,很快装了大半篮子。再挪一个地方,乐极生悲:那片菖蒲围着一棵大树,大树下盘曲着一条蛇,土灰色,有镢把粗细,一庹长,昂起头吐着信子,向我摇头晃脑。我楞了楞,抓起一把土扬过去,转身就走。离开一两丈远,回头看去,那家伙不溜到哪儿去了。我缓慢地试着靠近那棵大树,弯腰再抓把土扬去,没有动静。仔细看看确实是安全了,我就蹲下抓紧刨,谁知道那家伙会不会再回来。好在它再没有找我的麻烦,我第一次装满了一篮子。时间刚过中午,回庵棚吧。        

上到山顶凭记忆向回走,想来能早早回去做饭,早早睡觉。可是走到天快黑估计有几十里路了,就是找不到庵棚。高声喊叫了几次也无人应答。有点心慌。看着太阳落山的山头仔细想想,再次确定方向走去。十几分钟后终于找到了熟悉的景物,看到了回去的小路。       

心里踏实了,走路也快了。山里的天黑得快,太阳落到山背后看东西就模糊不清。忽然,有东西从我脚背上倏地冲过去,吓我一大跳。仔细向下方瞅瞅,又是一条蛇与我零距离接触,它是到底下水坑去了。

绕过几丛竹子,再上一道山梁,看见了庵棚里的灯光,听到了熙熙攘攘的说话声。听说老堡子一个小伙被蛇咬了,已经下山去凤县医院了。我暗自侥幸。先去场面上收好昨天晒的药材,再把今天满篮子的新鲜菖蒲摊开,进了庵棚跟带头大哥打声招呼,请人家明天早上叫醒自己。我的态度很诚恳,说自己一个人钻树林很害怕。其他人乱纷纷说我运气大,没有碰上熊瞎子狼虫虎豹,要不连骨头都剩不下。大家叮嘱我一定跟着走在一起,再不敢单独行动了。       

也难怪,在学校里有起床铃和同学叫,在生产队有队长的上工铃和家人叫,在这里别人没有义务操心我。我跟着人家已经是成为累赘,再不自觉有点说不过去。        

以后几天顺顺当当,我适应了紧张忙碌的采药生活。虽然山顶上时不时上几朵云、飘一阵雨,不大却来去匆匆,没有影响我们出坡刨药。被蛇咬伤的小伙子返回了山上,咬他的是无毒蛇,来回耽误了两天。        第十二天带头大哥说明天回家,马上要割麦子了,想留下继续采药的人可以再呆几天。我迫不及待的想回家。收拾好所有东西,剩几斤面粉给了别人,腾空袋子装晒干的菖蒲,装锅盔的袋子装刚刨的鲜菖蒲,明天早上吃过饭就打背包回家。       

下山并不比上山安全,下红溜子照样四肢并用,倒退着向下,但轻松得多。到了南星街道药材收购站卖掉了唯一的药材菖蒲(当然,我只认识这一样,什么猪苓银耳堆到眼前也不知道是啥),算算卖药所得,除过来回开销和生产队十三天的工分钱,也就剩余几块钱。其他人最差都比我多二十几块钱,那是十几斤干药材!       

生物宝库大秦岭没有给我多少物质财富,仅仅是打了个浑身响。但是我却觉得不虚此行了。生活中不仅有鲜花和芬芳,更多的是黄连和苦涩;生存一切得靠自己努力,但不可忽视团队的力量;上天是公平的,他给了你这一方面的长处,会给别人那一方面的优势,你得扬长避短才能在社会上立足。




作者简介




 
马忠孝,与共和国同龄,退休教师,喜欢阅读和写作,期待与文友交流中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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