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文字就是一座宝藏
——读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刘向军
鲁迅的任意一篇文章,无论是游戏轻快的,或是严肃沉重的,凡他出手,皆字字老道,句句老辣,如同武功已臻化境的大师,招招式式看似寻常,却蕴藏了高深莫测的功力。
写于40岁时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这篇文字就是如此。这是中年的鲁迅追忆儿时的游戏与读书的往事,此时成熟稳健、名满天下的他,回顾彼时他在花园里的嬉戏、在私塾中的读书,这样一种时空大跨度的组合交织,更使得这篇文字像是一座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的宝藏。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这是文章开篇的第一段话。这真是寻常又很不寻常的开头——鲁迅式写法。“百草园和房屋已经卖给别人了”,或者说已经“卖给了一家姓朱的人家”,如果这样写的话,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了,但是鲁迅却不,他却要写成“朱文公的子孙”,仅此一点点联想、修饰,则对自己家道衰败的无奈与失落,对童年快乐时光无可挽回的惆怅,对有钱的豪绅们的厌恶,这些韵味都传达了出来。
“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这里的“似乎确凿”用的既自相矛盾而又矛盾地统一。这里确实叫“百草园”,百草园里确实有许多野草,所以可以说“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是这里显然不只是有野草,这里还有树,有花,有鸟,有昆虫,有冬雪,这些没有进入成人视野中的东西。才更是少儿时鲁迅的乐趣所在,所以可以说“似乎只有一些野草”。而鲁迅则用了“似乎确凿”这4个字,这实在是用得绵密无比。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
不必说鲁迅整篇文章的构思剪裁,也不必说鲁迅博大的思想情感,单是这一段文字,句式之别致,用词之精准,就需要学习一辈子。
“不必说……不必说……单是……”,这真是一个值得一学再学、一用再用的好句式。说是不说了、不说了,偏偏又都什么都说了,当然,说得有主有次,有轻有重,有点有面。这是像万花筒一样绚丽多彩的百草园,它的每一处都能引发动人的童年故事,但是就只说说“泥墙根”吧——似乎是最无趣的地方,却都有着不尽的趣味呢!
再品味一下这些词:“碧绿、光滑、高大、紫红、长吟、肥胖、伏、轻捷、窜。”或视觉,或触觉,或听觉,或动,或静,这一番简洁、精准、生动的描写,就把这一座古朴宁谧、生机盎然的童年乐园呈现在每个读者面前了。
“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这是长妈妈在给鲁迅讲百草园里赤练蛇的故事。在这里鲁迅文风一变,用长妈妈的口吻来叙述。一个破折号,既象是长妈妈的自言自语,又像是长妈妈对听得入神的小鲁迅的回应。这语言的功夫真是简洁而饱满。
“但直到现在,总还是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想得到一个能保护自己性命的飞蜈蚣,儿时的鲁迅这样想,每一个读这篇文章的少年自然也会这样想,而40岁时候的鲁迅自然不会再这样想,但他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偏偏又这样想了一下,并且把它幽默俏皮地写出来穿插在了对往事的叙述之中。这句话当然也可以删掉,删掉也丝毫不影响文章的完整,或者说文气更其连贯。然而因了这一句凭空插入的话,让时空浓缩为一个整体,儿时的可爱与成年的诙谐一同呈现,文章自是笔法灵活,摇曳生姿。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了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美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鲁迅当然知道自己的家人为什么要把他送进书塾里去读书,还不是为了长大后博得功名利禄!但是鲁迅偏偏没有这样说,他用“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也许是因为……”这样一个句式,把明知不是“因为”这些原因的原因作为原因。鲁迅在这里并不是要为父母掩饰什么,而是重在表达一种不言自明的无奈:人得告别童年,他得告别百草园。
“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我们所读过的文章中,还有比这个更别致的诀别童年的文字吗?鲁迅在此没有用汉语,也没有用日语,也没有用英语,而用了德语来表达“再见、别了”的意思,幽默诙谐而又无奈酸楚;鲁迅在这里没有总称“百草园”,而是用百草园里面的蟋蟀、覆盆子、木莲来具体地指称,这让百草园更加真切可感;鲁迅在这里又特意用了一个“们”字,一下子让百草园中的一切都活了起来;“我的”二字也因此更显沉重,——我得离开百草园,百草园也将永远离我而去。童年就此远去,童年就此消亡,这是微笑着的含泪的诀别吧!
“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这是鲁迅对他少年时的老师寿镜吾先生的评价。早年我在课堂上学到这里的时候,老师总是强调这是鲁迅对迂腐的教书先生的反讽。后来我早已知道这绝对不是反讽,而是鲁迅先生对恩师恭恭敬敬的正颂,虽然他对寿镜吾老先生的教学内容和教学方法不那么感兴趣。但是平心而论,我们今天老师在课堂上的教学内容、教学管理和教学方法,比得上寿镜吾先生的十分之一吗?他的课堂上学生是可以溜出去玩儿的,是可以说话的,是可以私下做游戏的,是可以照着书本画画的,是可以读课外书的,如《荡寇志》、《西游记》。
说来好笑,早年我读鲁迅先生这篇文章的时候,还特别记住了“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这句话,当然还有寿镜吾先生在自得其乐地诵读“金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这句话时微笑着,把头扬起来,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可爱的模样。私下里我很是诵读着、模仿着好多遍,我觉得非如此都不足以把那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小波浪式的标点符号的神韵传达出来。有人说鲁迅在这里对他的恩师寿镜吾先生多少是有一些不恭敬的,因为这样的描写总流露着一丝滑稽味。但我觉得也未必,鲁迅向来喜欢这样冷峻地逼真,这正是那时作为一代文豪、青年导师的40岁的鲁迅性格的折射,而他所写的寿老先生我觉得依然是很可爱、很可亲的一个老头。
“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这是全文结束时候的几句话,和开头“朱文公的子孙”一样,鲁迅不忘对买了他的绣像本的同窗又不动声色地讽刺了一把,——这个讥讽是真的,但也实在不应该,但这又实在就是鲁迅。做了店主快要到绅士地位的人,还会像鲁迅那样珍爱那些难忘的童年时光吗?还会留着早年鲁迅的那本绣像吗?这也是明珠暗投吧。“Ade,我的绣像们!”——在“三味书屋”读书的时光里,最可宝贵的东西也没有了;这是鲁迅文章中固有的悲剧式美学要素的闪现。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虽然写的是少儿时游戏和读书的往事,鲁迅也似乎想尽力把它写得清浅可爱一些,然而它毕竟是鲁迅先生的文笔,所以他的清浅中蕴含着深刻,平常中孕育着奇崛,它自成一座宝山,人在不同的年龄、不同的阅历、不同的心境下走进这座宝山,总能各有收获。
今天的语文教材把这篇文章放在初中一年级作为“默读训练”的文本来处理,要求初中生快速阅读,了解大意。这样的教材设计自然更加“清浅”,想来鲁迅先生应该也是会赞同的吧。
如果我给初中生们上这一课的话,不必说“百草园”里美女蛇的诡异故事,也不必说“三味书屋”里“狗窦大开”的搞笑情节,单是“不必说……也不必说……单是……”这一个句式,我就想要求初中生们依样画葫芦地运用它,像是郭靖刚开始学习“降龙十八掌”的第一招“亢龙有悔”那样,先比划起来再说。我这样处理教学,想来鲁迅大师也是会赞同的吧。
20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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