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字师”

——怀念宋克让老师

刘向军

早年在平陆中学做高中语文老师的时候，我和大我10多岁的语文老师宋克让成了忘年交。

其时我不到30岁，宋老师40出头。在我的眼里，宋老师是一位孔乙己式的教书先生：头发不整，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不苟言笑，既通国学又了解命理和中医，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他似乎常年穿着一件蓝色的中山装，中山装上似乎总有挥之不去的他那小小的书房兼卧室兼厨房所沾染来的笔墨味和油烟味。——孔乙己如果活在当世，大约就是宋老师的模样，我心里常常这样想。

宋老师是这样地使人尊敬，他一肚子学识随时可以帮你解答语文上的各种难题，他也能一张嘴给你开“甘麦大枣汤”的药方，他还能够拿着你的手掌看一看你的命相；然而，宋老师又常常被人轻视，因为他的呆板善良，因为他的与世无争，因为他的形容邋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心中始终是尊敬宋老师的；但同时我心里也有一点小得意，因为我的教学成绩比宋老师的总是要好一些。现在想来，那时无非是因为我比宋老师年轻，和高中生更容易打成一片，也比宋老师相对能够更多地要求学生罢了，而宋老师是不会批评学生的老师，他的语文成绩难免就会低一点。

有一次宋老师来听我的语文课，他是来向我学习如何上课、如何提高成绩的。

上完课之后我们在一起交流的时候，宋老师私下对我说：“向军，你在黑板上写错了一个字。”

“哪个字？”我心里吃了一惊，脸也随之一热。

“'帽子’的'帽’字。”宋老师说。

“帽”字？我心里又大吃一惊，脑子迅速在想“帽”字我怎么可能写错呢？

看我困惑不解的神情，宋老师告诉我：帽子的右上角那两横是居中、不封口的，它原本就是古代的一个象形字，原本就是表示“帽子”的意思，加上“目”字底和“巾”字旁都是后代字形的演变。

听了宋老师的讲解，我心中大为折服：宋老师的文字学功底实在深厚！也是从那时起，我私心里把宋老师看作我的“一字师”。

当然，宋老师给我的影响不是那一个“帽”字的知识，而多的是他那孜孜不倦的治学精神。

有一次语文组的老师在争论一道文言题中一个虚词的选用问题。大家各执一词，拿不定主意。这时宋老师来了，大家自然地向他请教。宋老师捧起卷子看了一遍，就肯定地要说选某个虚词。大家一查原文，果然是的。

“宋老师，你是怎么推断的呢？”我好奇地问他。

“文言语感，这就是硬功。”宋老师像个孩子般开心地微笑着说。

我和大家一样也笑着叹服，我知道这是宋老师厚积薄发的结果。我多次去他的房间向他请教问题，眼见他埋首在办公桌的书堆中，眼见他捧着古书在专心地读，眼见着他认真地翻查着工具书。宋老师有很好的记忆力，更有专注、勤奋、执着的好品质。他始终以教书为乐，也以读书为乐。有时候我又觉得鲁迅笔下那个质朴、方正、博学的寿镜吾先生如果在世，恐怕也就是宋老师这样的吧。

面对宋老师这个身边的榜样，我只有更加努力地读书，充实提高，以便自己更好地和宋老师对话。

几年后的一天，我又有一次和宋老师私下交流的时候。宋老师感慨地又似乎为我打抱不平地说：“向军，你才应该是高级职称教师！”——那个时候，在公立学校评职称是那样困难的事情，名额那么少，论资排辈那么严重，嫉贤妒能之人又那么多。看着宋老师搓着手、真诚热切的神情，我大为感动。这大约就是读书人之间的高山流水、惺惺相惜吧。

又过了几年，我到外地工作了，而宋老师也退居二线离开了平陆中学到运城市的一家私立学校打工——他有两个上学的孩子需要供养。

大约是2004年的秋天吧，因为那所私立学校举行招生宣传，接待了全市的高中语文教学研讨会，我们在那所私立校园里又一次见面了。私立学校为了树立学校形象，对老师的衣着要求严格。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宋老师梳光了头发，刮干净了胡子，西装革履，系着领带，儒雅又局促地站在人群中。在教师的人流中，我和宋老师寒暄了几句。宋老师显得有点不大自然：也许是因为穿了一身很有型的西装的约束之故吧，也许是因为率先在私立学校打工挣高工资而见了同事们后有些不安之故吧。

印象中那一次是我和宋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几年后，他在一次车祸中不幸遇难。宋老师这样一位大好人却出此意外，这让我难过；我失去了这样一位好师长，我深感伤悲。

我知道宋克让老师的家在平陆县城西边黄河岸边的某个村子——他那颗爱读书的魂魄应该就守在黄河岸边吧？

宋老师有一双儿女，儿子的名字我不记得了，女儿的名字叫哲秀，他们现在都应该40岁上下了，——失去了这样一位好父亲，他们的生活还好吗？

平陆中学是平陆县的最高学府。它深厚的文化底蕴是由一代代、一位位名师支撑起来的，而宋克让老师无疑是这些名师中堪为吾师的一位。

2022.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