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爷爷
刘向苏（授权）
一九九一年的秋天，单位让我和一个同事到北京出差，办完了公事我提出到天安门广场去看看。
那是个下午，天安门广场上人不是很多。那时进出天安门广场很方便，不查看身份证，身体也不进行全面安检，因此，我钻过地道后很快就到了广场上。
广场上有很多照相的在招揽顾客。那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因此要想在天安门前留个影都要让照相馆的人来照。这时，一个照相馆的人员主动走上前来问我照相不照，我说照一张。是啊，那个年代来一次北京很不容易，来了不在天安门前留张影那可就太遗憾了。于是，我在照相馆人员旁边的一大块贴满了在广场各种位置上照出的底样牌子上选了一张站在国旗边的底样说：“就这张吧！”——这张底样既能照到国旗，又能照到天安门。
我把提包递给了我的同事，按照相人员指定的位置站了下来，正在整理衣领时，我突然听到一个人用平陆方言对着我喊着说话的声音：
“你还不赶紧回去，你ya（爷）快不行了！”
我一愣，下意识地向四周看了看，在天安门广场没有我熟悉的人，更没有会说平陆方言的人啊。与我一同出差的老师傅是临汾浮山人，他说的是普通话加杂着浓厚的浮山口音，况且我根本没有给他说过我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一事，那声音肯定不是他喊出来的，可刚才那句喊声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的啊！
那这声音又是从何处传来的呢？
拍完了照，我心里总觉得沉甸甸的，但嘴里又没法说，更没法去问一块来的同事，不过总感觉有人在提醒我。因此，当我从同事手中接过我的提包时就说：“北京的事咱们也办完了，明天咱们就回长治吧。”因这次的出差任务中，长治准海机械厂还有一个差事。
当天下午，我们就买了去长治的车票。我们赶到长治时，已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第三天办完了事，我就又催促我的同事说：“咱们抓紧时间买回侯马的票，明天就能赶回去。”因为心里有事，我总希望快点到家。
那时候从长治到侯马既没有火车又没有高速。第二天，汽车行进在太行山那曲曲弯弯的石子路上，一会上坡一会下沟，速度慢得像蜗牛在爬一样。尘土追着车屁股后面飞，路旁的树叶上粘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土，车里的人浑身上下也都是一层尘土。当车到达侯马时，已是下午五点多了，那天刚好是星期日。
第二天一早，我骑着自行车去厂里上班，我刚把自行车放到车棚下好锁转身要进办公室，突然劳资员在大声喊我：“小刘，厂收发室打电话说是有你的电报，你快去取一下。”因我们厂有两个门，我进的是南门，收发室在北门，所以我又转回身开了车锁骑车就往北门去。刚跨上车走了三十多米远，一个同事骑车迎面走过来，只见他左手掌着自行车的手把，右手高高举起拿着的电报大声喊到：“刘……刘别去了……电报……电报！刚才我进大门时，收发室让我给你捎回来了。昨天是星期天，收发室没人上班，所以电报就放在收发室了。”
我接过来一看是两份电报。一份是昨天早上发来的：“祖父病危速回”。另一份是昨天下午发来的：“祖父已故速回”。
这样，我也来不及给领导汇报出差的情况了，又赶快去汽车站买票，准备赶回平陆。
汽车沿着太茅公路向中条山顶爬行着，车轮把路面的石子压的“咳咳砰砰”乱响，车身也不时地颠颠簸簸。我紧闭着嘴唇，两眼一直盯着汽车前方的路面，心里不停地思索着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总感觉有点不寻常：我和爷爷的生日是阴历的同一天，难道这是爷爷在弥留之际对我的思念与呼喊吗？否则，我怎么能在那千里之外就感应到呢？！
下午，我回到了前滩村家里。家里已经来了很多亲戚朋友，爷爷已经安详地躺在了烛光里。
爷爷这一辈子经历了三个朝代。
爷爷生于清朝末年，留着长辫子的爷爷见识过清皇朝统治的残酷暴戾、顽固腐朽，亲眼看着这艘历经了二百多年但已经溃漏不堪的破船葬身于海底。
少年时代的爷爷又看到了军阀混战的浑噩世界，不知所以然地被人满地里撵着剪掉了辫子。老百姓家里没有隔夜粮，大王城头换旗忙，每天挣扎在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世态中。
青年时代的爷爷在饥饿与无奈中寻找生路，参加了刘镇华的镇嵩军，在血与火的战场上九死一生。也就是在这支部队里，他开始学习、认字、读书，认识了世界，看懂了人间。
后来，黄河决堤，水漫中原，爷爷流离失所，从河南荥阳逃荒到了山西平陆前滩。后来，日寇侵略，饱受八年灾难，一天之内爷爷家里两口人死在了日本鬼子的枪口之下。
中年之后，爷爷经历了1946年的减租减息，经历了1947年的土地改革，经历了1952年的互助组，经历了1956年的初级社，经历了1958年的高级社及后来的人民公社，经历了1958年轰轰烈烈的大闹钢铁运动，更经历了令人发指的十年文革运动。
在爷爷的晚年，他又见证改革开放，看着经营了几十年的生产队轰然解散。在土地下放后，粮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几十年来从未吃饱过肚子的庄稼人心里头的欢畅高兴难于言表。当自家场上的麦堆高高堆起时，爷爷抓起一把饱满肥硕的麦粒，从心底里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爷爷这辈子经历了太多太多的风风雨雨，看到了人间太多太多的是是非非与悲欢离合。爷爷一辈子辛辛苦苦、勤俭持家，才使我们这一支、这一脉的刘氏家族在平陆这里繁衍生根，发展壮大。
爷爷的一生很平凡，但平凡中有伟大，他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刘氏列祖列宗。
于是，他放心地、安然地轻轻呼出一口气，微笑地对人世间招了招手，然后一个从容的转身，向着七彩夕阳的深处策马而去。
202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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