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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之路》(10、11)

十、咱回去吧

【2016年7月15日】

黎明时分,下了一天一夜的狂雨终于停了。

又一个黎明来临。

这是晴朗的一天。

昨天晚上母亲总体睡得还可以,中间只有几次吐痰。我们给母亲的枕边放有一叠折成小块的卫生纸,要吐痰时,母亲就自己用不戴仪器的右手取一块吐在上面,再无力地丢到床下或是床边的便盆里。母亲一直不想再戴监护仪上粘在胸前和夹在手指上的仪器,有时,她自己就把手指上的夹子去掉了,我就一次次地再把夹子轻轻夹上。

“我想着……夜黑儿……我都过不去了。”母亲早上躺在床上平静地对我说。

“没事。”我安慰母亲,“咱在医院,医生有法子。”

还是在昨天晚上我来接替代芳时,代芳私下告诉我,昨天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母亲曾非常危险,两眼无光,瞳孔有些放大,半天没有气息,似弥留之际的样子。

母亲的头脑是清楚的,她醒过来时,知道自己昨天下午曾经的危险。而昨天晚上,母亲或许有过和死神的再次交流吧。她没有气力或许也是不愿讲述她昨晚危险的感受,我也没有多问。

军,咱回走!”母亲对我说。

咱再多住几天院吧,”我劝慰母亲,“在医院里方便,氧气用着方便,叫医生也方便嘛。”

咱回去吧!回去!”母亲看着我,反复地要求。

嗯,等一会儿再说,早上医院还没有正式上班呢,等医生上班了再说。”我尽力想拖延时间,也许母亲会改变她的决定的。

“不要摆治了,胡乱活吧。”母亲说。

“我说咱还是再多住几天院,再吃药观察观察。”我再一次想劝导母亲。

年龄大了……吃药也不行了……”母亲用微弱的声音绝望而肯定地说。

“咱再住几天吧……”我还想劝母亲。

咱回去!回去!”母亲哀求着,急得直摇头反对。我看出来母亲是真的要回家,她自己无力左右自己的身体了,她只能要求我们带她赶快回家。

我和二哥短暂商量了一下,立即决定上午不再让医生治疗了,准备出院。接着,我给大哥通话,大哥不同意母亲出院:“还是在医院坚持到最后吧,回到家里万一像上次那样出现危险状况,我们真没有办法。”我说:“我反复劝说咱嬷了,她焦急得不行。我看咱嬷的样子,实在是哀求着要回去。也许……我看还是让咱嬷回去吧,其实医院也没有办法了,就是让吸氧。咱嬷在家里情绪会更好些,我们在前滩也给咱嬷准备好医院用的纯氧。即使再出现危急状况的话,也就在家,不必再去医院了。”“好吧。”大哥只好同意。我提醒大哥在家里做好迎接母亲回去的准备,我一会先送一罐氧气回前滩。

我想大哥应该猜到了我没有说出来的话:母亲应该已经听到了回家的呼唤。

护士查了房,给母亲尾椎处溃烂的地方最后一次涂了碘酒,关闭了监护仪,停止了治疗。在我们的请求下,他们同意再免费吸一会医院病床前的氧气,因为母亲实在一分钟也离不开吸氧。

要护送垂危的病人出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时,淑云姐、玲聪婶也到了医院,大家七手八脚立即行动了起来。

二哥开车,我先从好友赵建喜那里拉了一罐没用完的氧气送到前滩,又从氧气瓶中接了一袋氧气返回县城,让母亲在回家路上用。

“嬷啊,咱回去吧!”到了病房,我对母亲说。

“咱回去!”母亲点点头,她的情绪似乎好了不少。

我们把母亲抬到带轮子的担架上,给母亲插上所带的那袋氧气,推着担架上了电梯。出了电梯,我把母亲抱到二哥开的车上。淑云姐和代芳护送,她们扶着母亲斜靠在椅背上,二哥开车。“赶快走吧!氧气袋瘪的话,就用手挤压它。开稳些!我处理病房其它事,马上也回去。”我刚说完,二哥就开车出发了。

母亲回家去了,她这一辈子是再也不用住医院了。

我把担架床送到原处,和敏霞、国锋一起收拾了病房里所带的用品,即乘国锋的车回前滩。

回到前滩家里,母亲的情绪明显好了许多。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时不时地和我们说几句话。

午饭时,我让代芳喂母亲再吃半片“甲地孕酮分散片”,母亲犹豫了一下后吃了下去。

看到母亲平稳的样子,我们心里也略略安稳些,心中又生出了一线希望。

母亲念叨着想见见大舅。自母亲生病的这两三年来,三舅和他的几个孩子常来看望母亲,大舅和大妗却经常在渭南女儿家,一直没有到前滩来探望过。而此时,母亲想见见她的大兄弟,在那些苦难的岁月里,他们一起走过的兄弟。大哥随即开车到岭桥村把大舅和大妗接了上来。我这几年没有见过大舅和大妗,他们的身体很好,容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们围坐在母亲床边,流泪叹息,有时聊几句,有时静静地沉默着。

玲聪婶检查了大嫂先前为母亲身后事所准备的物品,让重新整理一下。按她的要求,敏霞到街上又买了口含钱,换了60个1毛钱的硬币备用。

母亲的耳朵很灵,她躺在里间,但外间大家说的许多话她都听得见,清醒时她会复述并询问。我不知道母亲在昏迷和清醒之际,是否听到了大家对她身后事的交流和安排,她始终没有问这件事,我们也没有对她说。

晚上,淑云姐和代芳陪护在母亲身边。晚上10:00,母亲在昏睡中拉了许多大便在床上,黑色的,淑云姐和代芳清理了半天。

母亲的感觉是对的,是到了她要回家的时候了。

(2016年10月27日,于河南)

十一、诀别

【2016年7月16日】

“诀别”这个题目拟于2016年10月27日,我却一直无法动笔去写它。今天,已是2019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十三日了,时间过去了两年零四个月!

在这过去的两年零四个月里,期间有多次我想把这组文字写完,却始终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再接着往下写:我始终无法平静自己波涛汹涌的情感,我始终无法忍住喷涌而出的泪水;在这两年的时间里,我的三叉神经痛每年发作一次,2018年后半年那次可怕的发作长达半年之久,我的日常生活都难以自理,任何情绪的波动都可能引发三叉神经生不如死的剧烈疼痛。

时间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医治一切悲苦伤痛。这过去的两年零四个月,是我身体的更是情感的疗伤期。而今,再有不到两个月,就是母亲去世之后的第三个清明节了;再有不到五个月,母亲去世就满三周年了。我的老妈,我且尽力平静地接着追忆你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

2016年7月16日,早上,昨晚陪护在母亲身边的淑云姐说,母亲凌晨两点拉了不少黑色的大便。我在网上查看了一下,知道这不是好征兆。

早上8:00,母亲又一次大便,我倒的便盆,看见粪便呈黑绿色。这样,昨晚10:00,今天凌晨2:00,加上早上这一次,母亲连续三次大便,都是黑绿色。有经验的亲友说,这是人在离世前的“净肚”。——当时,我对这种说法仍然半信半疑,后来才知道这是源于生活的真理,又后来才知道这其实是病危的人内脏出血的表现。

早上,母亲两次问敏霞去哪里了,代芳回答说下县城了,母亲眉头紧皱。我便给敏霞打电话,让她处理完县城装修房子的事后就赶紧回来。我猜想母亲是想让敏霞多守在她身边。

母亲憔悴不堪,模样已经大异于常日,但小万并不怕,他不时躺在奶奶身边,想和奶奶说话。昨天下午,小万跑来悄悄告诉我,他独自在奶奶床边时,母亲对他低声叮嘱:“万万,好好学习。”小万说:“这是奶奶对我的遗嘱。”我说:“你奶奶对你寄予厚望。”——谁知道,母亲对小万说的话,真的竟成了她生前对小万说的唯一的话了!

凡凡远在日本读书,不能回来当面诀别奶奶。我用手机把凡凡昨天在日本的一张自拍照打开让母亲看。母亲看了看,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向来欢声笑语不断的大家庭,现在气氛很沉闷,大家悄然地忙着为母亲的死做预备:预订棺材,请阴阳先生勘探坟址。

但我们心里同时又有着强烈的期盼,相信母亲一定还能再活一段时间。而此时,大概只有母亲知道死神已经站在她的床头并攥住了她的手。所以,昨天下午,母亲特意提出想见见她的大兄弟——大舅和大妗在母亲生病的这两年里一直没有时间来看一次她。二舅远在北京,三舅患病在运城市住院,母亲无法与他们诀别了。

而那些至亲的亲戚们反而比我们更清楚母亲即将远行,他们陆续地赶来与母亲诀别。

早上,淑云姐的孩子昭昭开车送大姨来;中午,樊芳姐从县城上来,淑绒妹从运城上来,天兵、天东兄弟从岭桥村上来;下午,大舅、大妗打电话让大哥开车接他们再次上来。大家都到母亲住的小卧室中探视一下,问候一声,接着就无话可说了,然后略站一站就退了出来。母亲总体上是清醒的,但无力说话,大家只能以这种方式与母亲诀别。我既感激亲人们的好意,也希望大家别多打扰母亲休息。我不时地把母亲小卧室被人搭起来的布门帘放下来,我不想让母亲听见人们对她身后事的讨论安排,我也不想让一生刚强的母亲此时完全无助地“展览”在大家面前。

大姨在母亲床边坐了好久,我和代芳陪着大姨说话。母亲平静地躺着,说不出什么话来,也没有什么表情。我知道,母亲的耳朵很好,心里也清楚得很,她听得到我们的说话。我一边陪大姨说话,一边心里为母亲难过,——母亲爱说爱笑,而今,见到她患难与共的姐姐,却无力说话了。当大姨起身告别时,她又俯身看了看她的亲妹妹——我的母亲,然后大声叹息说:“哎,不行了!我们都老了,不行了……”这就是大姨和母亲这一对姐妹所见的最后一面了。

杨智勇兄和二哥又从县城送回来一瓶氧气。我们都希望母亲能再撑一段,拖过农历六月。

父亲是豁达的,他也在操心着坟地问题,他想让坟地选在我们家的地里。大哥和二哥已请到阴阳先生,明天上来实地选择。

下午,我和大哥、二哥、永杰一起,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将地坑院崖顶东侧的一排小榆树全部刨掉了。这是母亲催促了许多次的事。她每次清醒过来就督促我们把这些野生的小榆树苗除掉,以保护院落的崖壁不受损坏。这座地坑院是母亲和父亲带领着我们亲手挖建的,母亲在这里守护了它几十年了。劳动结束后,我们把干活时拍的照片让母亲看,并以轻松开心的语气告诉她那些小榆树苗已经全部清除了,让她尽管放心。母亲微微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像是了结了她在尘世间最后一件牵挂心头的事。这大约就是母亲和这个尘世所做的诀别吧。

母亲虽然还活着,但大家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她自己也知道。但当时,我却不愿意相信这就是诀别——这么从容、有序、无奈的诀别。我依然渴望着奇迹,渴望着母亲还能再多活几天。空闲时,我就时常久久地坐在母亲的床边。看着不断喘气的母亲,看着昏迷中的母亲,看着面无表情的母亲,看着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母亲,我想象着能把自己体内的生气传输给母亲,让母亲能获得多活一段时间的能量。只是,现在想来,那无非是我与母亲诀别的一种方式罢了。

(2019年2月16日,正月十三,于平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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