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族源需要重新定位、蒙古历史需要重新建构

蒙古族源问题，是蒙古史、乃至整个蒙古学研究的根本。这个问题不予厘清，整个蒙古学大厦从地基上就是倾斜的。可悲的是，这一问题至今为止仍是一本“糊涂账”。

之所以是今天这样一种局面，原因是多方面的。一些深层次的认识论、方法论问题不加以彻底改变，则一切都是无用功。

很多问题本公众号阐明过多次，这里总结如下：

一、不能把草原王朝更迭史，说成是民族轮换史。蒙古高原不是电影午夜场，叫做《匈奴悲歌》的电影散了观众（匈奴）就被清场，下一场《鲜卑风云》上映，新一拨走进了电影院（蒙古草原），直至散场又走得一个不剩。

“夏商周秦汉”是朝代更迭，“匈奴鲜卑柔然契丹蒙古”就是民族轮换？这里有三个问题。首先，进入铜石并用时代后，世界各地的族群及其文化，在百万平方公里为单位的地理单元里，都是相对稳定的。苏美尔、阿卡德时期的面食模具，至今在以色列都能看到传承；哈拉帕文化的点朱砂习俗，印巴地区的妇女依然在沿用；诺颜乌拉匈奴墓葬里的帽子、裤子，和挖掘时乌兰巴托附近牧人的穿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至于中原地区的蒙古利亚人种东亚型特征、O2主打的Y染特征，蒙古高原的蒙古利亚人种北亚型特征，C2主打的Y染特征，几千年来围绕着自己的中心点，也根本就没有什么彻底的改变。

其次，夏商周的建立者、统治集团，和被治下的九州黎民不一定都是同族。不说汉族形成，古华夏形成都是一个缓慢的部族融合过程。不说黄帝集团、炎帝集团、蚩尤集团的融合，就黄帝集团内部，O2、C2南支、N1a、Q、O1、R1a的交融也存在一个漫长的过程，这还只在说从聚落到酋邦的阶段。从华夏到汉族的形成，不仅是个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南亚语系、南岛语系诸部族的融合过程（Y染色体O2、O1的一致性一是因为这一分子人类学特征的形成甚至早于各种语系的最终形成，二是因为强势种群的男性基因扩张），也是个不同亚文化融合的过程。不要把表面的统治集团的轮换，看成是民族大换血。突厥语族的统治集团主导蒙古高原，并不意味着蒙古语族的草原牧民都死光了或跑光了。正如蒙元、满清统治集团入主中原，并不意味着原来说汉语的中国人都死绝了、跑光了。

与罗素撰写过《数学原理》的怀特海，曾经写过一本叫《历程与实在》的书，这本界说过量子力学问题的过程哲学著作，或许也能界说民族学问题。民族的形成是个渐变过程，不能把每一次统治集团的“城头变换大王旗”，理解为治下整体的民族更迭。这一进程就是从婴儿到成人的成长过程，而绝非虫蛹化蝶式的阶段性突变。

第三、融合并不意味着没有核心。阿尔泰语系三大语族虽然可以追溯3300年前M48基因爆发的同源性，但以蒙古高原东西山岭为界，东面森林、平原是满洲-通古斯语族传统聚居地、西面山川、河谷是突厥语族传统聚居地，蒙古语部族则几千年来一致形成、发展在蒙古高原上，三者是泾渭分明的。

目前，北方民族史问题上，蒙古语族和满洲通古斯语族的分野不是重点，蒙古语族与突厥语族的分野是重点。这个专题在本公众号《旃乡隽语》中曾有不少提及，在本文中不做详细展开，只说两点：匈奴兴起于阴山，去他们征服的阿尔泰深山，查找该地区Y染色体或者体质人类学特征，无异于研究刘邦集团的种族属性，去越南展开探索（西汉扩张时统治过越南北部地区）。况且R1a、Q也并不具有突厥族群的指标意义。此其一。其二，从匈奴开始历经鲜卑、契丹、柔然直至蒙古，仰面直肢北首的墓葬形式，一直在蒙古高原延续。而突厥语族侧身曲肢西首的墓葬形式，包括剺面、火葬等叶尼塞流域黄白混合族群的文化传统，从阿尔赞大墓、巴泽雷克文化开始，一直就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文化传统。这种传统即便是在他们羁縻蒙古高原的突厥、回纥汗国时期，也从没有整体越过杭爱山。更不要说匈奴时期的甲字形墓葬了，和突厥系统的墓葬特征根本不搭噶。正如满清从1634年开始逐渐主宰蒙古高原直至1911年，蒙古草原上说蒙古语的牧人并没有死光、跑光，草原上也不满是通古斯渔猎族群。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非要说柔然汗国覆灭了，蒙古语部族就消失了，草原就都是突厥人了呢？更有甚者，某位蒙古族大学者说，即便在鲜卑、柔然、契丹时期，草原上也都是突厥部族，只有统治集团的少数人说古蒙古语（鲜卑语、契丹语、柔然语）。因为另一位学者说了句“冒顿”或可是蒙古语“木”的意思，就被他老讥讽“怎么成了木头皇帝了”。“帖木儿”还是铁的意思。按老先生的胃口，帖木儿大帝是“铁块皇帝”，也不可思议地滑稽事情了？

1974年挖掘于蒙古国、2017年由法国专家破解的《慧思套鲁盖碑文》清晰地显示，碑文内容为蒙古语，与同为蒙古语族语言的鲜卑语、契丹语相较，不仅更接近于13世纪蒙古语和今天的蒙古语，把蒙古文字史整整向前推进了600年，还深刻地改变了蒙古文明史、文化史和宗教史的发展脉络。该学者为代表的“蒙古源出东胡说”受到了根本的挑战。“东胡说”其实也是中国蒙古族源问题的主流观点。只要涉及蒙古族源问题的书，基本都是这种说辞：蒙古族七世纪发源于中国东北大兴安岭，是室韦人的后代。这位学者在他的那部蒙古族源问题的扛鼎之作中说，蒙古高原从匈奴时代开始都是突厥人的土地。室韦人趁回纥汗国的覆灭，走出森林抢夺了突厥人的故土，并向突厥人学习，学会了游牧业。甚至从突厥语借用了“羊”、“马”这些畜牧业名词。很多人只知道书本里写着蒙古族的祖先是室韦。但很少人知道这个“室韦”本是一个从事着原始农耕、养猪的原始部族。史书记载他们“无羊、少马、多猪牛”，这也就难怪前述的那位学者认为，蒙古语里本无羊Honi、马Mori这些词汇，是借用了突厥语。或许有人会说，某个学者的观点只代表他自己，其实不是的。我们今天的“蒙古源出室韦说”盖棺定论的著述，就来自他的两篇著名的学术论文。由于老先生已经仙逝，并且还是我一个好朋友的亲姨夫，故不便提及他的名字。

二、正如今天的汉族是古华夏诸族群的集大成，蒙古族是蒙古高原上以蒙古语族为核心，以游牧经济文化为本位特征的群体；是蒙古高原游牧文明的传承与集大成者。有人认为笔者否定蒙古源出室韦说，就是把蒙古族源追溯到了柔然或者鲜卑、契丹。这种非此即彼的说辞，本质上和室韦说没有什么不同。蒙古民族不是历史上哪一个孤立群体的特定后裔。如果说有一个不可或缺的核心与实质，那就是“蒙古语族”这个群体构成的集合。

三、不要把民族学研究变成了训诂学。以下问题是不言自明的。汉民族的历史从夏商周开始，神州大地上说汉语的古群体都是汉族的来源。那么蒙古族，为什么只能从7世纪开始，只包括偏于一隅的室韦部落？七世纪之前说蒙古语的，遍布在蒙古高原的牧人，就和蒙古族无关了？很多人会说，七世纪之前“蒙古”一词都没有，哪儿来的蒙古族？那好，汉子、汉儿等词汇出现于南北朝，但之前的华夏史都属于汉民族，“蒙兀”一词同样出现于南北朝，为什么此前说蒙古语那些部族的历史，竟与今天的蒙古族完全没有关系？

这里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史论框架的搭建问题。“蒙古”是一个历史名词，“蒙古族”是一个历史现实。不要把“蒙古族”溯源弄成“蒙古”一词的溯源。中华传统史学是文史不分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词汇“训诂”。如今的蒙古学研究，并没有脱离西方史学研究方法与中华传统训诂的二元综合。导致蒙古族族源问题的研究，变成了与“匈奴”、“鲜卑”、“柔然”这些词汇相同的“蒙古”一词的训诂。如果我们把汉族的历史，肢解并等同于历史上的夏、商、周、秦，非要把汉族的族源与历史，训诂到刘邦的老家江苏沛县（丰县），否定此前或同时代其他地方的历史文化与汉族之间存有关系，是不是非常荒谬啊？所以，不要用研究历史名词“鲜卑”、“柔然”、“室韦”的方式和出发点，研究至今仍生生不息活跃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蒙古族。

四、不要误读与错误定位《蒙古秘史》。《汉书》是汉朝统治集团的历史记录而不是汉民族史，《汉书》里的本纪是刘邦的家族史而不是汉民族的民族史。同样，《蒙古秘史》只是蒙古汗国的国祚史而不是蒙古民族的民族史，《蒙古秘史》的宗族溯源，是成吉思汗的家族史追溯而不是蒙古民族的民族史追溯。把成吉思汗家族史等同于蒙古民族民族史，也就使人们陷入到了一个错误的思维定式，塔塔尔部这样特征明显的蒙古语部族，就因为和成吉思汗家族、蒙古汗国敌对（“蒙古”这样一个政权实体，并不始于1206年，甚至不始于成吉思汗曾祖父，曾经让金兀术签下城下之盟的合不勒汗，还要上溯到海都、甚至孛端察儿），而不被说成是蒙古族。鲜卑、柔然、契丹被排除在蒙古族源讨论之外，都有类似的思维定式在作祟。

五、历史是沿着时序发展的，历史概念不能反推、不能本末倒置、不能用孙子来决定祖宗。今天的汉族也好、蒙古族也罢，历史上分别是以汉藏语系汉语支、阿尔泰语系蒙古语族为主体，吸纳周边群体、个体形成的。由于这里涉及分析哲学的“名实映射”问题，不深入展开，大白话比喻就是：姚明的2米26是成人之后的结果。他懂英语是后来学的。他有女儿，那也是结婚后有的。我们不能去到1980年代找寻这样特征的姚明，因为1980年代的姚明没有这些特征，就否认姚明生于1980年代。历史学也一样。先入为主的设定一个主体、因果、时序颠倒地去历史中找寻。比如匈奴语与蒙古语存在差距，就认为匈奴不是蒙古族祖先。事实上，至今存留的匈奴语，还没有哪个语族的语言能够全部释读清楚的。即便是13世纪《蒙古秘史》里的蒙古语，也与今天的蒙古语存在差距。但你让一个突厥语族的人试着读一读，他当然什么也读不懂。而懂蒙古语的就没有问题了。

六、游牧不是恶溜。就像腾格尔大哥在歌曲《蒙古人》中写到的那样：蒙古人，热爱故乡的人。En bol Mongol hun .Eh oron~daa hairtai~ l hun .一些人可能对前述“电影午夜场”的比喻表示不屑。中原王朝是农业帝国。老百姓都定居。游牧民族就不一样了，这儿那儿的瞎搬，指不定明天又跑哪儿去了。所以蒙古高原就是电影午夜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你怎么就能保证蒙古高原就你们说蒙古语的一直占着。保不齐，那位蒙古族大学者说的还对着呢——回纥汗国覆灭前（公元840年）蒙古人的祖先一直在大兴安岭里务农、养猪。针对这种说辞，笔者先前就已经做过视频专题，敬请打开下面的链接观看：

蒙古高原只有政权更迭史、没有民族替换史，游牧只是固定区域内的转场，而不是满世界的闲逛！

蒙古族源需要重新定位、蒙古历史需要重新建构。这种定位与建构，必须是从史论基础的重建上开始。否则，再多的史料堆积也是于事无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