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如果说鸡屁股眼是银行的话，那么，猪，就相当于金山了。
什么难吃的东西——泔水、菜叶、豆腐渣……猪都能吃得下，所以猪是农村人变废为宝的利器。
所以，有条件的勤快农家几乎家家都养一口猪。农民看着一口由小变大、由壮变肥的猪，就像城里人看着数字不断增加的存折一样。
不过，那是大人们的眼光。
在小孩眼里，猪就是一个玩伴。
刚满月的小猪是多么可爱啊，肉都嘟圆乎乎的特招人待见。小猪喜欢让人给挠痒痒，我经常拿一根玉米芯，给小猪从头挠到肚子。猪躺在那儿，惬意得闭着眼睛小声哼哼。
挠得惯了，猪就上了瘾。一看见我过来，小猪就追着我跑。跑到我面前，“pia”的一声躺在地上，举着四个蹄子等着我挠痒。
猪很幸福，我也很幸福。
猪有一个本事——鼻子灵，比狗还灵。
入冬之后，地里的庄稼都已经收完了，村人就会把平时关着的猪放开，任它们到处乱转找吃的。
其实地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吃的了，掉下来的谷穗呀、豆荚呀、玉米呀早就被农民一遍一遍捡完了，连土豆地、萝卜地都被人多次翻过。
不过这难不住猪。
上了冻的地下总有遗漏下的土豆，人发现不了，但猪闻得见。我们就挎着书包拿着铲子跟着猪去捡冻土豆。
猪在地里到处闻，当它闻到土豆时，就会用鼻子去拱。猪鼻子很有劲，冻土都能拱开。越接近土豆，猪拱得越起劲。当快拱到土豆时，猪的小尾巴就会兴奋地快速摇动。
我们很快破译了猪的这个秘密，就远远地盯着猪的尾巴看。一看它的尾巴摇得快了，就冲过去把猪赶跑，小铲子一挖，果然是一窝冻土豆！
冻土豆里面是黑色的。自然解冻后，把水挤干，上锅一蒸，很筋道很好吃。后来村里人吃习惯了，至今还有人专门把土豆冻了吃。
猪当然不只是会找土豆，有时候是一窝田鼠藏起来的豆子，有时候是一根拔断了的白萝卜。总之，跟着猪混，基本上总能找到吃的。
感谢猪！
猪还能当陪练。
有一次我捡到一根我妈扔掉的纳鞋底用的特大号针，就把它烧红了插在一截木棍上，再把木棍插进玉米芯，然后逮住一只公鸡，从尾巴上拔了最长的几根毛作尾翼。这样一把大飞镖就做成了。
我像一个印第安人，举着我的大飞镖，到处找靶子，门板、土墙、杨树，试了个遍，效果不错。
死靶子练完手，就想找个活靶子。公鸡做靶子显然不行，可能一飞镖就打死了，这样我妈会把我打死；狗也不行，没准会被咬一口。
这时候，邻居一口猪扭着屁股哼哼着过来了！
我躲在墙角，屏着呼吸等它走进射程。飞镖准确地刺中了肥肥的猪屁股，猪吃了一惊，“嗷嗷”地叫着跑了。
可我的飞镖还在它屁股上！
我赶快追我心爱的飞镖，一直追进了猪圈。
但飞镖没有夺回来，因为女主人挥舞着扫帚追出来了。
但农民养猪不是为了玩的。
“猪羊一刀菜”，到了年关，就是猪的难关了。
我从小胆小，不忍心看杀猪。但整个腊月村里都在杀猪，那一刀子以外的过程，却也历历在目。
杀猪匠把那一套工具——绳子、钩子、刀子、浮石——扔在猪圈旁和主人寒暄的时候，猪就知道了大去之期不远矣，喂再好的吃的也魂不守舍。
然而没有用，谁让它投胎了个猪呢？
杀猪匠把门板支好，脱掉棉袄，开始逮猪。所有的生命都是怕死的，猪也不例外。有的猪挣扎得特别厉害，满院子乱串。杀猪匠就一钩子勾住它的下巴，拖到门板前。
我妈怕我害怕，杀猪匠捅刀子的时候，会用手蒙住我的眼睛。等我听到猪哀嚎的声音渐微，我妈把手从眼睛上挪开的时候，猪血已经流了一大盆。
剩下的就是杀猪匠的表演了。
家里的大铁锅早已烧开一锅水，等着褪猪毛。杀猪匠把猪后腿割一小口，用钢筋撑开，然后鼓起腮帮子吹，不一会儿猪就像个气球一样鼓了起来。拿棍子“嘭嘭嘭”地捶打完，杀猪匠就开始刮猪毛、开膛破肚。这个过程并不好看，但小孩子们却紧张地挤在锅前。
他们在等着抢那个猪尿脬——这是猪提供给孩子们的最后一件玩具。
猪尿泡得先用脚在土里搓，把油搓掉了，用麻杆一插，拿线把口子缠紧，就可以吹得像个气球。没有避孕套可吹之前，猪尿泡可是个稀罕物件。
有个歇后语叫“狗咬尿泡——空欢喜”，孩子们吹尿泡的欢喜却是实实在在的。
第二天跟我爹去城里卖猪肉。
猪肉头天晚上已经冻得硬邦邦的。用铡刀切成五斤左右的块，装在袋里。我爹满头大汗地背着肉，我一边跟着，一边盘算着能让我爹卖了猪肉给我买点啥。
到了县城市场，我爹称肉，我负责看摊子。不到中午肉就卖完了。虽然我爹怪我不用心看着，猪肉被偷走一块腰条，但他还是问我想买啥。
我买了一本《汉语成语词典》，塑料皮子，一大块猪肉的钱。
上高中之前，这本成语词典就是我唯一的课外读物。我之所以对先秦诸子一直有浓厚兴趣，受这本书的影响很大。读着一个个典故，真的是神游万古，思鹜八荒，古文的功底也不知不觉就打下了。
这是猪用生命为我换来的啊！
（文中插图来自“百度图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