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曾祖去世七周年。
从四岁起，就是和曾祖父母生活在农村。
老爷爷好热闹，仍记得他把我放在自行车大梁上赶集，碰到熟人，他都要停下车来炫耀:“这是我重孙子”！
等人夸他几句好福气，他会问我:“二小(我在家行二)，你长大了疼谁？”我每次的回答都让他心花怒放:“疼老爷爷老奶奶！”
老爷爷乐的哈哈大笑，嘴里却说着:“哎呀，憨儿骗俺呢！”
然后每次赶集都会给我买点吃的，有时是一两根糖棍，有时是一个小甜瓜，每每看着他掏出皱巴巴的毛票给我买这买那。
我其实都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给你买好多好吃的，给你买好多烟和酒-----其实当年、我懂事了，我没有骗你……
记得有一年，老奶奶去走亲戚了，他不会做饭，用农村的地锅烧了一锅玉米糊，本来是要用老咸菜凑合一顿，老爷爷在那里自己念叨:“小儿来，给你吃什么呀？”
然后就让我看着火，他自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拿来了两个鸡蛋，那个年代农村里只有一口地锅，根本没有炉子，他就往勺子里倒上油，伸到灶台里，用勺子给我炒了两个鸡蛋。
那天的鸡蛋炒糊了，而且放多了盐，一股子柴火气。
人间有味是清欢。今天的我吃过许许多多好吃的，但唯一让我二十多年还念念不忘的却是你炒的鸡蛋——那是你歪着身子、趴在灶台口，用勺子给我炒的那两颗鸡蛋。
我要去城里上学前班，那年夏天，他天天对着日历算我离开的日子，然后在走的那天上午，带着我去了村东的藕池，嘱咐我在池边等着，他拿着一条编织袋游到了藕池深处，给我摘了半袋子的莲蓬。
送我走时，我坐在自行车上，老奶奶跟在后面呜呜的哭，我趴在车把上哭，老爷爷大声的冲老奶奶嚷:“你哭什么哭，孩子要上学，快回去吧！”然后猛地上车，骑着车就走了。
我终于听不到了老奶奶的哭声，但是却有大颗的眼泪砸在脖子上，抬头一看，老爷爷泣不成声:“小儿来，到了学校…听人家先生的话…别和你哥哥打架…莲蓬分你哥哥一半，到星期天我就接你去……”
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哭。前几天在街上，看到一个老人骑着一辆大梁自行车，我疯一样跟在后头跑了好远......
老爷爷是党性过关的老党员，说起毛泽东，他是挑着大拇哥称赞的。初中时在历史课上学到文革，我问家里人是不是真的，家里人说:“那还有假？当年你老爷爷就被村里几个红*兵批斗，整夜整夜的罚他站在板凳上检讨，还在集上开他土飞机！”
我全身一冷，受骗一般问他:“老爷爷，你在文革受罪没有？”
老爷爷抽着旱烟:“受了。”
我问:“那你还说毛主席什么都好？”
老爷爷:“文革那是四人帮他们瞎胡闹，毛主席可没有害我！”
我想了想，换了个角度问:“我听说当时咱村上有人批斗你？是谁呀？我去砸他窗户！”
老爷爷哭笑不得:“都过去的事儿了，你别招人骂了！”
我很不平:“那也不行呀！”
老爷爷摸着我脑瓜儿:“我当年朋友多，那几个孬小子去哪个村，哪个村揍他，不用我出头，早就有人给我报仇了！”
后来电视里整天在播陈某宇的案子，老爷爷看着电视一声不吭，过了半天，才对我说:“这是在治人，这是斗争！”
我笑问:“你当了一辈子的大队书记，你贪污没有？”
老爷爷一下就挺直了腰板:“我这一辈子跟着毛主席，咱们家，没有贪过一分钱，一粒粮食的光都没沾过！”
我当时更是对老爷爷肃然起敬。
老爷爷是苦出身，苦到什么地步？
当年的他是街头卖唱敲月琴的，现在的人以会乐器为荣，对我们家族来说，代表着饥寒交迫。
最难的时候他带着老奶奶去徐州要饭，一直到后来都对徐州念念不忘，时常对我唠叨:“小儿来，当年要不是人家徐州人给口饭，我和你老奶奶就饿死了，南徐州、城关镇、大关庄，你可不能忘了那里……”
老爷爷文化不高，但坚信要让子孙后代读书，我的启蒙教育比同龄人逼格都要高:四岁的时候，老爷爷铺开报纸抓着我的手用毛笔教我写“精忠报国”“还我河山”。
时至今日，写“国”字我还习惯写成“國”，还记的他粗糙的大手抓着我写字的样子。
上大一军训时，老爷爷病倒了，全家人统一口径瞒着我，军训结束，我回到家里时，老爷爷已经病的不能起来了:“小儿来，你回来啦？给我看看你们警察的衣服？”
我关上门，哭着换上了一套冬常服，老爷爷笑着说:“好看，真精神，俺儿出息了！”
我在床前伺候了三天，临走那天，我抓着他的手:“老爷爷，你好好养病，现在医学发达了，你肯定能好，你等着我回来！”老爷爷笑着:“你路上慢点，我等你回来。”
那一走，就是永别。
十一天后，噩耗传来。我回到家时，老爷爷早已入殓。姑奶奶告诉我:“你老爷爷一直等着你，就最后一口气，好几个小时就是不咽，临闭眼都在找你。”
你等我了，是我爽约了。我泣不成声。我也深深领悟了什么是“子欲孝而亲不待”！
后来，到老奶奶弥留之际，我正是考公务员的关键时刻，宁可放弃复习我也要伺候在床前。后来头一天老奶奶出殡，第二天就是省考，虽然错失了岗位，但是却也分外坦然。
所谓传承，所谓血脉，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炒鸡蛋，不忘你教我写的“精忠报国还我河山”。
你终究没有等到五世同堂，若泉下有知，咱们家今天一定如你所愿，七周年了，你再看看我穿警察衣服的样子，好不好看。
——丁酉年腊月初九 王强
上两图左一为作者 王 强 出警执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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