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皆欢喜
暮秋时节，朋友圈全是大片：流光烁金的坝上草原、红叶似火的克拉玛依、天高云淡的塞外风光……
这是城市人眼里的秋。
农民眼里的秋色不是这样的。
他们眼里只有庄稼，他们根本无暇欣赏秋天天空下的壮美山河，因为他们要急着收秋，有的地方叫秋忙，我们老家叫——
“抢秋”
抢秋这个词儿我觉得是农民发明的最形象的词儿。
确实，一到秋收，农民确实不是收割，而是真的在抢。
先得跟天抢。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不准确的。如果天公不作美，可能你一年的耕耘都会颗粒无收。
比如农作物坐籽的季节，最怕冰雹。
冰雹这玩意儿很不好预测，即使天气预报发达到现在，也很难预测冰雹这种瞬间形成的气象灾害。遇到大的冰雹，不仅能把农作物砸得稀烂，连人畜都不能幸免。
我记得我奶奶一看到下冰雹，就跟我唠叨，说她年轻时下地干活，有一次遇到大冰雹，地里无处躲避，她赶紧拔了一大捧蒿草顶在头上，才大难不死。
即使小的冰雹，也是对农作物有严重威胁的。我小时候经常看到农民卖那些表面有黄色伤疤的西瓜，就知道这瓜运气不好，挨了冰雹，不仅长成了麻子脸，个头还小。
好在后来发明了一种打冰雹的设备。经验丰富的老农一看天上有了冰雹云，赶快七手八脚把那些像迫击炮的家伙搬出来，冲着天上“嗵！”“嗵！”地猛放。
随着那一团团黄色的烟雾在云中散开，放炮的喊“打散了！打散了！”我一直好奇他们又没有坐着飞机上去看，咋就知道打散了？
除了冰雹，还有霜冻。不过一般的霜，地里点一些半干柴草，烟熏一下也能对付。
头疼的是风。西北风呼呼一吹，谷子马上就干了，不及时收割，沉甸甸的谷穗在风中一摩擦，谷粒就唰唰地掉！农民看着地里黄澄澄的谷粒，比股民们看着A股泥沙俱下一路狂跌还绝望！
抢秋得拿全部精力抢。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不行的，纯手工作业的年代，往往天还黑着就得起床吃饭，晨光微曦时就开始挥镰收割。
早起还有一个好处，谷物的叶子由于晚上受潮，还是软绵绵的，不伤手。否则太阳一晒，一个叶子就是一把锯条，不一会儿就把手上的皮磨掉了，毛细血管历历可数！割完谷子再割带着尖刺的豆子，扎得指头钻心地疼！
别以为收割完就可以喘一口气了，如果年头不好，还会遇到烂场雨——连续几天下连阴雨，能把没有拿回家的粮食泡出芽来，那，真的就一年白干了。
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那说的绝不是秋收。
与天斗只是秋收战斗的一个内容，农民还得与人斗。于是，就需要——
“看秋”
看，看守的看。就是你得看守着你的庄稼。
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各个大队都有看守员，相当于农村的巡警，专门抓偷粮食的社员。他们晚上拿一个三节电池的手电，披一件黄大衣，很威风。
看守员一般得选大公无私六亲不认的。
我认识的一个看守员就很敬业，从他娘裤裆里搜出来好几个大玉米，上交了。土地承包以后就是各家看各家的了。
由于大人正忙，好多人家就让小孩子看秋。那时候的人和猪狗还是有区别的，多少还残存着点耻辱心，只要地里有一个小孩子，一般就不偷了。有一个傍晚我们让上小学的三弟去看萝卜，天黑了他拿了一书包萝卜回来了。
原来，他远远看见有人蹲在地里偷萝卜，心里害怕，就哆嗦着喊了一嗓子。没想到那个贼比他还害怕，扔下从别人地里偷的萝卜就跑了。偷萝卜不成还丢了一个书包。我三弟美滋滋地挎了那个书包好长时间。
有时候看庄稼得24小时值班，这时候就得在地里搭个三角形的窝棚。我们那儿是用捆好的玉米秸或谷秸搭，外面抹上泥，门口搭个帘子，防风雨。
晚上一个人睡在窝棚里，从帘子缝隙望出去，景色就像曹孟德写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一样，不过没有曹操“慨当以慷”的感觉，只有屁股沟发麻的感觉——因为老想到鬼。
我至今不大喜欢户外帐篷，因为钻进去感觉像看秋。
看秋其实没什么正经事，最多轰轰成群的麻雀。孩子们多时就玩，玩累了就睡懒觉。
我一次在葵花地里正睡得香，感觉脸上密集地掉东西，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只犵狑（学名叫花鼠）倒吊在一个大葵花盘子上偷吃葵花籽，瓜子皮噼里啪啦地下雨似的掉了我一脸。
看秋的孩子们最喜欢各种吃吃吃：趁大人不在时，架起火来，弄些毛豆、玉米、土豆乃至小西葫芦，偷偷烧着吃，吃得满脸是黑。
实在无聊了，还有孩子逮蚂蚱烧着吃。虽说蚂蚱腿也是肉，不过我不大喜欢吃肉，没尝过。
看瓜时则吃西瓜，看萝卜则吃萝卜。新鲜的白萝卜把皮一剥，水灵脆甜；西瓜则选那种熟透了一弹就炸开的，最沙甜。不过白萝卜越吃越胖，西瓜越吃越瘦，体脂比例过高的女士如果减肥无效，可以去替瓜农看一阵子瓜试试。
随着西风渐紧，农作物大多被收回了院子或者场里，秋收就渐渐进入尾声了。不过，作为扫尾工程，在粮食紧缺的时代，还有一个环节——
“捡秋”
尽管农民收秋时已经非常认真，但地里仍然会有遗漏的作物。女人小孩们就去收过的地里去捡秋。
没有刨干净的土豆、萝卜，在耕地时就露出来了。大人在前面扶犁耕地，一堆小孩子跟着。一看一个土豆翻出来了，就一窝蜂地抢。我从小死要面子，不好意思去抢，所以很少去捡秋。
耕地翻出来的不只是土豆。有时候还会有豆子、玉米、瓜子什么的。
其实这是把田鼠的洞给翻出来了——田鼠在秋天也得“深挖洞广积粮”，跟人抢粮食储存过冬。
它们腮帮子鼓鼓的一趟趟地往洞里搬粮食，辛苦不亚于农民。不料因为洞打得浅了，忽然间天降奇祸，“忽喇喇大厦倾”，眨眼间就倾家荡产了，在朔风怒号的寒冬中一家老少饿肚子，想想也挺可怜的。
捡秋主要还是靠捡，掉下来的麦穗、谷穗、黍子，没有收拾干净的红豆、绿豆荚，应有尽有。只要勤快，去捡一天也收获颇丰。有时候还会捡到几个藏在草蓬里的经了霜的晚熟香瓜，一咬嘎嘣脆，也是意外的惊喜。
有的人捡秋收获颇丰，不大一会儿就背着几个袋子回家了。其实那不是捡秋，而是偷。
不过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有手脚不干净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批评的。
只是，不要光眼红贼吃饭，还要看到贼挨打。
吃自己种下的总比偷来的要踏实些，这也许就是这世上还有那么多人勤苦劳作的原因吧？
（图1、2、7为作者拍摄于老家秋收现场。其余来自“百度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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