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梵高（Vincent van Gogh）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漂泊，在他短暂的37年生命里，曾在37个城市停留，在成为画家之前，他曾尝试过不同职业，却不曾有过一间像样的卧室。对于梵高来说，这间卧室承载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先后之谜
First, second, third
在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印象派展厅遇到梵高的《卧室》（The Bedroom）时，很多人会萌发出一种“这幅画我好像见过”的想法，却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而清楚记得自己在其他博物馆见过这幅画的人，则会陷入疑惑，甚至开始质疑展厅里的是否是真品。
实际上，梵高的《卧室》总共有3幅，分别被收藏在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Van Gogh Museum）、巴黎的奥赛博物馆（Musée d'Orsay）和芝加哥艺术博物馆（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卧室（1888，阿姆斯特丹）》
如今的我们已经可以清晰地理出梵高画每一幅《卧室》的创作时间和地点以及目的，可就在十几年前，究竟哪一幅《卧室》才是第一幅卧室还是学术界争论不休的问题。
根据梵高写给兄弟提奥（Theo）的信，我们得知于梵高由于1888年12月23号的割耳事件曾经短暂住院，而在这期间，他的工作室因为周围河流洪涝泛滥而受潮，存放在家中的一系列画作也受到了影响。当梵高回到家中时，他失望地发现《卧室（1888，阿姆斯特丹）》画布收缩严重，需要被送去垫衬（lining）。提奥则考虑到梵高对于这幅画的感情，建议他再画一幅，以防垫衬的过程中出错使得画被彻底损坏掉。就这样，第二幅《卧室（1889，芝加哥）》诞生了。
《卧室（1889，芝加哥）》
第三幅《卧室（1889，巴黎）》比较好辨认是因为梵高在画完第二幅卧室之后的信里曾提到他想要再画一幅小一些的卧室送给自己的母亲。巴黎的《卧室》比阿姆斯特丹和芝加哥的《卧室》要小上一圈。可除巴黎的《卧室》之外的两幅大小几乎一样，都是当时标准的商业化框大小，就有些难分先后了。脑子转的快的人会提议：为何不根据画面损伤程度来判断呢？
《卧室（1889，巴黎）》
确实受潮之后的画由于画布的伸缩会导致颜料剥落，但是在另一封梵高写给提奥的信里，梵高曾提到自己在画第二幅时，由于画的过快，颜料也干得很快，于是乎层层笔触之间的连接性变差也会有颜料脱落。受益于科技的发展，这个困扰了学术界几十年的问题终于在上一次芝加哥艺术博物馆2016年的梵高特展期间被博物馆的科学家们解决了。
根据高端显微仪器的观测，《卧室（1888，阿姆斯特丹）》的颜料横截面现实画面颜料剥落到画布被暴露出来了的程度，像是受潮所表现出的损害。而《卧室（1889，芝加哥）》的上层颜料虽然脱落，但是下面一层颜料还在，并没有露出画布，更符合梵高所形容的颜料连接性差的状况。
高峰低谷
Up and downs
三幅《卧室》虽然看似如出一辙，其中有许多细节不同透漏出了梵高的内心活动。《卧室（1888，阿姆斯特丹）》在构图上最不同于后面两幅，其中肉眼可见最明显的就是右边墙上挂的是两幅男性肖像画，而《卧室（1889，芝加哥）》和《卧室（1889，巴黎）》墙上挂的均是一幅男性和一幅女性肖像画。肖像画的变迁也反映了他内心从乐观到悲观的转变。
阿姆斯特丹版本的《卧室》里的两位男性，是梵高当时的画家好友。梵高在画这幅画时内心充斥着刚搬到新家的喜悦，和即将实现“南部工作室（Studio of the South）”的激动。他已经邀请了画家保罗·高更（Paul Gauguin）到工作室来，而墙上的画家好友则是他对于和其他艺术家们一起创作生活的美好幻想。
梵高在自己短短37年的生命中就搬迁了37次，可见在如此多次游荡之后终于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对于他来说是多么的意义重大。这段时间不仅是梵高终于有家了，还是他离自己毕生梦想最近的一次。在等待高更来的期间，他使用向日葵装饰家里，在墙上挂满了画作。一切都似乎在向好的地方发展。
可是高更最终没能留下来，就像世界留不住梵高一样。在短短八个星期之后，高更就因为梵高每况愈下的精神状态而离开了。
《卧室》这一系列画中有一个容易被大众忽略掉的细节：梵高的床是双人床。作为单身男性，现代许多学者将他购买双人床理解为他渴望一段两性关系的表现。甚至有人认为梵高在割掉耳朵之后先将自己的耳朵交给了当地的一位女性，然后才去的医院。
后面两幅《卧室》墙上挂的自画像和未知女性的肖像很可能是他想象中的肖像，象征着他曾一度以为可以获得却最终化为泡沫一段两性关系。
平色厚涂
Flat tint impasto
有一些学者认为，肖像画下面挂着两幅像草稿一样的纸是日本木版印刷作品。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因为受大量传入欧洲的日本木版印刷作品的影响，许多欧洲艺术家开始模仿这种极为扁平的图像风格，梵高便是其中之一。
《卧室（1888，阿姆斯特丹）》的上色方法非常平，是由线条与色块组成的画。有趣的是虽然颜色之平，梵高使用了厚涂（impasto）技法来上色。厚涂并不算是近代人的专利，大师伦勃朗（Rembrandt）就曾在1660年的自画像里运用过厚涂。近现代画家多靠厚涂来为画面增加雕塑感和抒发情绪，饱满的笔刷在画布上快速划过，颜料的厚重能清楚地烙印下笔触的痕迹。这一特质使得虽然《卧室》的用色平，但是在这份平下面，是梵高富含情感的大手笔。
相比之下《卧室（1889，芝加哥）》和《卧室（1889，巴黎）》颜色上的变化会更加丰富一些，尤其是芝加哥的这幅。延续了一如既往的厚涂风格，梵高对于《卧室（1889，芝加哥）》的处理从草稿开始就不一样。根据扫描显示，另外两幅《卧室》都是直接用笔刷在画布上勾勒出物体的轮廓作为草稿，唯独在芝加哥版本的《卧室》里发现了少许黑色颗粒，可见梵高是先使用了炭条之类的工具画出底稿，再使用的颜料上色。
“In flat tints, but coarsely brushed in full impasto,
the walls pale lilac,
the floor in a broken and faded red,
the chairs and the bed chrome yellow,
the pillows and the sheet very pale lemon green,
the bedspread blood-red,
the dressing-table orange, the washbasin blue,
the window green.
I had wished to express utter repose with all these very different tones.”
在平的颜色和粗糙的厚涂里，
淡淡丁香紫的墙，
地板是破碎褪色了的红，
铬黄的椅子和床，
清淡柠檬绿的枕头和床单，
血红色的被子，
梳妆台的橙，
洗手盆的蓝，
和窗户的绿。
我愿用这所有不同的颜色来抒发我（对于这间卧室）的反应。
无论对于艺术的理解深与否，能一下抓住观众眼球的总是《卧室》的用色。蓝色与黄色，红色与绿色，这幅画充斥着抢眼的对比色，所以常人不太能想象自己居住在视觉上如此“嘈杂”的空间里。可与大部分人的解读相反，这幅画的用色正是梵高想要表达的一种宁静。他曾在写给提奥的信里提到，画这幅画使他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平静。他自己也希望这幅画能成为观众的思想乃至想象力可以休息的一个空间。除开对于宁静的解读上有不同，这三幅《卧室》现在所呈现的样貌与梵高在信里所描绘的大相径庭。丁香紫的墙壁怎么变蓝了？
同样是根据芝加哥艺术博物馆的研究结果，在《卧室》墙壁的颜料刮片上发现了隐藏在上层颜料之下的红色小颗粒。整块颜料呈淡蓝色，带有蓝色小颗粒，如果将这些红色小颗粒的数量变大的话，蓝色与红色混合在一起便成为紫色。在进一步的材料研究里，研究人员发现这些红色小颗粒来源于一种胭脂红（carmine lake），是一种极其容易褪色的颜料。
梵高实际上清楚地知道颜料容易褪色，甚至曾说过“画作像花一样褪色“。但耐不住被这种调制出来的绚丽紫色所吸引，他利用颜料会褪色这一属性，尽情且大胆地在将本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紫色刷到画布上，再等时间作为最好的媒介将颜色的张扬驯化为温顺。
根据研究所收集到的信息，科学家们将设想中《卧室》本来的样貌展现了出来，就是下图的样子。
时间是良药，梵高懂得如何利用这一特殊媒介来使自己的画作变得更加特别，把颜料的缺点变成作品进化的魔法。可是他自己却没能等到时间抚平他的伤口，冲淡他的痛苦。当代观众只能在端详《卧室》时想象这位大师躺在床上的身影。这幅包含着他生活细节和内心活动的画，又何曾不是他的另一种“自画像”呢。
愿我们的思绪能如同梵高所期望的，在《卧室》颜色的海洋里获得一丝安宁的慰藉。
参考资料：
Hendriks, E. & Jansen, Leo & Salvant, Johanna & Ravaud, Elisabeth & Eveno, Myriam & Menu, Michel & Fiedler, Inge & Geldof, Muriel & Megens, Luc & Bommel, Maarten R. & Jr, C & Johnson, Don. (2011). A comparative study of Vincent van Gogh's Bedroom series.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n.d.). The bed: Explore the paintings: Van Gogh’s bedrooms. The Bed | Explore the Paintings | Van Gogh’s Bedrooms. https://archive.artic.edu/van-gogh-bedrooms/bed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n.d.). Van Gogh’s bedrooms.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https://www.artic.edu/exhibitions/1865/van-gogh-s-bedrooms
Bailey, M. (2022, June 23). The most famous bedroom in Art history: Secrets of van gogh’s nocturnal life. The Art Newspaper - International art news and events. https://www.theartnewspaper.com/2020/10/09/the-most-famous-bedroom-in-art-history-secrets-of-van-goghs-nocturnal-life
Gogh, V. van. (1889, January 1). The bedroom. The Art Institute of Chicago. https://www.artic.edu/artworks/28560/the-bedro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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